明语先闭目不语,半晌才睁开眼,缓缓吐出五个字:雍王少叔瑶。
凌霜愕然,乃瞠目不语。
众人闻之皆惊,一时莫不诚惶诚恐,不时有人失声惊道:少叔瑶?莫非是那个横扫西北的“天威将军”?
孰料明语先倏地笑道:敢带着两万余人马偷渡阴平道的,普天之下,除了那个碧眼儿以外,还能有谁?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叹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天威将军’啊,难怪如此锐不可当!”“这便是少叔瑶嘛?百闻不如一见,真乃霸王再世也!”“如此虎将,不能为我军所用也罢,竟还偏偏落在了贼军那头,实在可惜、可叹!”……
明语先望着阵中来去之身影,越看心中越觉得欢喜。一时难掩爱材之心,不禁兀自叹道:叔瑶啊叔瑶,天生得你如此超类绝伦,又岂能不叫人朝思暮想?吾若能得君相助,何愁天下不定!
此人正是少光!只见他一路杀退强敌,奔袭至城下,旋即冲着城上守军高声呼道:还不速速打开城门,与我合力杀退敌军?
廉晟虽亲见少光大杀四方,奈何此刻大面遮脸,实在难辨其真假,唯恐又是明语先之计,一时仍将信将疑。军情急如火,少光情急之下,遂免胄示之面。城上见之,乃下弩手救之,更趁势倾城而出。另一边楚军闻讯后,亦孤注一掷,自侧翼大举来会。
北军原本正全力攻城,后方难免空虚,经少光所部骠骑一冲,此刻阵型已乱,但闻金鸣声大作,各部旋即开始交替掩护,大举溃退。
此役,联军三面夹攻,一战而重创北军,反败为胜。然鉴于北军主力尚存,只恐明语先半路设伏,遂未敢深追,云城之围旋解。
却说是夜,少光与众将正于帐中议兵,忽报有使来访。旋即请入,来人正是凌霜,乃递书一封,道是明语先亲笔,敬呈少光亲启。
少光展开一看,赫然只见其上朱砂鹰首,入木三分。此戳非它物,乃取自早年西南进贡的一方血玉石,共刻三枚,分属少英、少光与明语先所有,乃昔日三人书信往来专用戳记,以此辨别真伪缓急,是以绝无临摹可能。但闻其书云:
“叔瑶如晤,夫人生于天地之间,当以忠孝勇毅为立身之本。君既为太一帝胄,又蒙先帝托孤之重,理当承继先帝遗志,内诛叛逆,外攘四夷,尽忠竭力,匡扶社稷。
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复辽东。四海一统,天下非攻。昔共立之誓,历历在耳。先帝壮志未酬而中道崩殂,是悲矣,呜呼哀哉!吾辈唯励精图治,誓死以报知遇之恩。今中原已定而南方未复,当一鼓作气,早早整肃山河,以震内外人心。
蜀、楚二贼,僭越自封,藐视皇命,昭昭然狼子野心,岂曰路人皆知!卿本佳人,奈何助贼?不如趁早弃暗投明,共举义师,征乱讨逆,中兴社稷。他日还于旧都,方得颜再谒太庙,偕手以告先帝在天之灵。
谨申数字,用展寸诚。明语先敬上。延兴九年八月初八。”
少光览毕,当下但觉无地自容,久久不能言语。旋即摒退了众将,独自一人落寞惆怅。
凌霜见状欲走,奈何当下欲去还留,忽驻足问道:雍王殿下常年戍卫帝京,想必定能日日得近天颜。敢问西迁后,天子圣躬安否?
少光乍一听,感其言似有弦外之音,遂面露不悦道:天子洪福齐天,自然万事安泰,就不劳汝等多虑尔!
凌霜闻之,唯付之一笑,淡淡道:如此,末将告辞。
改日再战,会猎于野。少光早早率众到达相约之地,然楚、蜀两军却并未如期而至,等来的唯有漫山遍野的北军。
两军对阵,一人拍马来到阵前,勒定缰绳罢,直冲敌阵高呼道:太一雍王少光,恭请巫咸王阵前一叙!
言毕,少刻但见军阵大开,一副四驾车辇缓缓驶出阵来。观车内之人:玄衣皂裳,束带蹑履。薄面素首,绾髻结发。环玦在左,以彰其德。符印在右,以显其威。是时,恰逢朝阳普照,妆容一览无余,正是明语先。
未待车辇停稳,但见少光轻蹬马腹,几步迎上前去,旋即拱手道:久别重逢,敢问先生安否?
明语先安坐车中,轻摇羽扇,颔首答礼:承蒙上苍眷顾,吾一切安好。叔瑶别来无恙?
少光回道:天子圣德庇佑,光自能逢凶化吉。
明语先轻颔其首,笑而不语。
寒暄罢,少光乃有意拖延,遂不紧不慢道:光自幼出身行伍,不谙天下大道,本不配与先生论长短。然素知先生历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不知今日为何兴此无名之师,平白涂炭生灵?
明语先何等聪明,又岂会看不透。然不知为何,当下亦是有条不紊道:吾顺天应人,讨逆平乱,何谓之无名?
少光道:先生大举义师,讨逆诛贼,本无可厚非。然无皇命在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来日只恐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明语先道:大统衰弱,诸侯并起。天下纷争,不服皇命。若不尽早讨伐,只恐国将不国,又何以安天下?吾自起兵以来,不僭越,不自封,不裂土,唯诛不臣之贼,但收故国失地,余者皆秋毫未犯。一来,是为天下请命;二来,亦是助朝廷平乱。虽无勤王之名,却行勤王之实。自以为问心无愧,何惧腌臜小人指摘?
少光听其言,感其意,莫不连连点头:嗯!自亘帝、昭帝以来,太平猖獗,天下纷争,黎民颠沛,百姓流离。先帝深感其苦,虽身陷逆贼之手,亦莫不夙夜忧劳,以求安天下之道。今幸天意不绝太一,嗣君于姑臧承继大统,旋下诏戡乱,整肃河山,天下莫不响应。明氏一族世代忠良,得蒙朝廷封赏无数。先生亦曾侍奉两朝先帝,深沐皇恩,理当尽忠王事,平乱建功。然今时国贼已除,中原业已光复,先生何不趁势奉诏休兵,以礼来降,仍不负天恩浩荡。国泰民安,岂不美哉?
明语先不动声色,悠悠只道:罢兵议和不难,归降朝廷亦无不可。只是不知公孙符与祁巡,是否亦甘心奉诏?
少光一时喜出望外,忙应道:两国此前皆已奉诏,只要先生肯罢兵议和,不日即可迎回天子,复还旧都,如此天下便可安矣!
熟料明语先听罢,却是连连摇头,直笑道:非我有意不奉诏命,只是叔瑶当真相信,他二人确是真心奉诏,而非权宜之计?君乃久经沙场之将,“兵不厌诈”之理自不必我再多说。怕只怕,有我军在一日,他二人便奉诏一日。一朝我军退去,他二人便再不会奉诏也!
少光无言以对,敛默许久,仍怀一丝心心念念:话虽如此,然此事若能成真,光复太一便指日可待。是故,纵然只有一线生机,光亦要放手一搏,还愿先生不吝成全!
明语先不置可否,当下娓娓道来,只觉别有深意:既是如此,便烦请叔瑶予我传话公孙符、祁巡,就道语先诚邀二公与我一道联名上书,奏请“献城纳地,交还兵权。只身匹马,卸甲以降”。如此,天下便再无战事,太平亦唾手可得!
少光始料未及,一时竟反而为难道:今时今日,令他二人奉诏尚可。可若要一并交还军政,未免、未免为时过早……
明语先闻声色变,立时出声斥责道:糊涂!兵政大权,本就为朝廷所有。彼时为平息叛乱,适才下放各州郡。如今叛乱业已平息,理当归还朝廷才是。推诿拖延者,岂非拥兵自重也,那奉不奉诏又有何异?
少光不能答:这……
明语先平复下心绪,再开口,但觉言犹未尽:叔瑶也不必为难,究竟是我明语先以己度人,还是宵小之辈心怀不轨,只怕少时便可见分晓……
少光不解:先生此话何意?
话音刚落,突如其来,杀声震天。循声望去,但见周遭密林间,两方人马早已杀成一片,看来真是棋逢对手,各有高招!
少光惊愕之余,回首疾呼道:怎么回事?
但见赫连冲匆匆拍马赶至跟前,惊慌失措道:将军,我们受骗啦!楚、蜀两军之所以未能按期来此汇合,并非行军缓慢所误,实则是想利用我军来拖延北军,并将之引诱至此,他们好借机集结主力进行合围,可这岂非纯心让我们来送死吗?
少光眼见伏兵自四面八方而来,其中究竟不证自明。一时怒不可遏,旋即骂道:背信弃义之徒,吾当初怎会轻信了这帮狗贼!
此情此景,眼下万事已不能由己。当时箭在弦上,自是不得不发。但闻喊杀声起,眼前霎时只见:车轮疾驰,尘土飞扬。刀光剑影,风嘶马啸。双方不约而同蜂拥而上,旋即刀剑齐发,杀作一团。
慌乱之际,耳畔只听得明语先铿锵有力的声音不时传来。当下听着,只觉如凛冬寒风一般,声声穿耳,字字入心:叔瑶,君乃皓月,光辉可盖繁星,何故与萤火为伍?金鳞化龙,当入浩海遨游,岂可于池中刍养?我会在长安等你,巫咸王府大门,将时时为君敞开!
待少光回神过来,却只见得明语先渐行渐远的旌旗与车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