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语先仍旧目不离图，一派镇定自若：朝廷不是已经准了向民间征粮吗？
凌霜哭笑不得：哎呀，主母，朝廷是准了征粮，可如今世道不太平，那些大户全然不把朝廷谕令放在眼里。这几日征粮的官吏倒是派出去不少，却都鲜有所获，摆明了就是一帮贼人串通一气，死挺着对抗朝廷。你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明语先不时转过身来，拂扇只道：急什么！如今兵荒马乱，粮食金贵得紧，若非万不得已，谁肯白白送你？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既明知他们串通一气，你再急又能如何？“限售令”分发到各郡县否？
凌霜道：已经公布好几日矣，可还是不顶用。那些大户宁愿粮食卖不掉，烂在仓库里，也不肯上交。要不然吾带兵过去，杀几个领头的，以儆效尤？
明语先闻之斥道：胡闹！那跟纵兵抢粮有何区别？难得如今民心可依，你可休要给我再整出什么乱子来！
凌霜心急道：可这般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戎机不可失，误了出兵期限，你我可如何跟朝廷交待？
明语先轻摇羽扇，一派成竹在胸，不时笑道：稍安勿躁，该来的总得来，不过眼下时辰未到而已……
凌霜不解其意，正欲再开口，不时只听来人禀道：启禀主母，六公子到。
明语先随之笑逐言开：“混六郎来也，吾无忧矣！快传他进来。”不时转头对着凌霜，耐人寻味地说道：“你看，这不就来了吗！”
凌霜半信半疑：主母说的是六公子？
不多时，但见一人匆匆进门，只见他中等身材，看着略显单薄，一派文弱秀气。此人姓明，名惠，表字幼泽，乃北庭巫咸郡明氏世家长房之子，明语先胞弟，家中排行老六，亦是唯一的男丁。其人虽出身名门，却不同于一般世家子弟，自小圆滑世故，好结交朋友，为人又仗义，是故黑白通吃，人送绰号“混六郎”。
那明惠一进门，见得主仆二人，先是毕恭毕敬地与明语先拜过，转而又殷勤有加地与凌霜拜过，着实是个人精：大姐姐安好！嘿嘿，霜妹子安好！
凌霜拱手还礼罢，未置一词。
明语先点了点头，问道：幼泽啊，近来家中一切可好？
明惠闻声低头，诚惶诚恐道：托大姐姐的福，虽说近两年兵荒马乱的，然家中一切如常，族人们也都安然无恙。
明语先道：这便好，近来都在忙些何事呀？
明惠一听，倏地支吾道：“不过些里外长短的琐事。如今世道不太平，全家上下近百口人，一睁眼便要吃喝拉撒，这不都得指望着小弟。再加上，前些日被大姐姐一下子征走了几千石粮，小弟可不得……”话至一半，偷偷瞥了明语先一眼，倏地却不敢往下说了。
明语先素知其圆滑，兀自窃笑一声：“你个混六郎，就你鬼心眼多！”罢了，当即单刀直入道：“我也不多跟你绕圈子矣，直说吧，如今大战在即，官军粮食吃紧，奉朝廷诏命，向民间征粮。听闻你与冀、并各家大户皆关系熟络，我若让你去征他们的粮，你可有把握？”
明惠一听，莫不千万个不情愿，不禁左右为难道：这，这，这……
奈何明语先步步紧逼道：这什么这，能还是不能？
明惠自知在劫难逃，乃半推半就道：既是大姐姐吩咐的事，小弟自然，自然……
明语先见状，乃趁热打铁：算你还有些担当！好了，军情如火，闲话少叙。即日起，各家大户，按朝廷分派之份额，足额征收到位，你估计要多久，十五日够吗？
明惠无可奈何，心下一盘算，旋即咬牙道：行，大姐姐说十五日，便十五日！
明语先面露欣慰，旋即缓和了语气道：此次乃奉诏征粮，幼泽只管放开手去做。旁的事，自有大姐姐给你担着。各司衙门公人，亦皆会配合你行事。为防万一，明日起大姐姐还会让玉贞跟着你。有她在，冀、并境内，没人敢为难你。
明惠闻之笑道：大姐姐有心，区区小事，又何必劳霜妹子出马？若大姐姐方便，不如将各县的县尉与有秩借我使使吧？
明语先不解道：你若要用到人手，只管与玉贞开口便好，何必舍近求远？
凌霜应声上前，拱手道：六公子放心，各地文武长官，凌霜皆熟悉得很，保管随叫随到。
明惠面带神秘地笑道：霜妹子一片美意，吾心领矣。查个账目而已，不用那么大阵势。
凌霜闻之一头雾水：查账？
翌日，明惠便带着各县有秩径直奔各家商号而去。每到一处，里里外外、明的暗的账目，一概翻个底朝天。这还不算，罢了还留下精通账目的书记，日日监察钱货往来。至于地痞无赖上门耍泼找茬，更是家常便饭。如此一连几日，却把各家商号闹得不可开交。反观那些商号，要么心里有鬼，要么碍着明家的势力，也只得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
晋阳某商号内，一众伙计正忙碌着，忽闻一阵嘈杂脚步声由远及近，立时便有一帮凶神恶煞的公差破门而入，只听领头的扯着嗓子大喊道：所有人听着，把手中的活计统统放下，站在原地别动！来呀，给我把这全封咯！
一声令下，一众公差三下五除二，当即便把里里外外看得严严实实。
掌柜的在后院一听到动静，忙不迭赶过来道：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那领头的公差趾高气昂道：经查，发现你这商号内，近日有多批货物来路不明。奉县令之命，即日起予以查封，所有人全部带回去盘查！
那掌柜一听，当即急眼道：哎哟，官爷明察啊，小号做的可都是正经买卖啊，你们可不能这么做呀！
“好一个正经买卖啊！”忽听一个幽幽的声音飘然而至，循声望去，但见明惠信步走来，一派春风得意状。来到跟前，不时阴阳怪气地笑道：“冯掌柜，你这货号平日都做的什么生意，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还不清楚？”
冀、并地界，无人不知“混六郎”的大名。那掌柜一见明惠，当下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兀自低着头，支支吾吾道：是，是，是六公子啊，今日你老人家，如何，如何有闲心来小号逛逛啊？
明惠不屑与他多纠缠，直白道：行了，冯掌柜，咱明人不说暗话。若是没个真凭实据，小爷我也没那闲功夫，搞这么大阵仗与你逗趣。你有什么话，公堂上与县令说去吧，带走！
那掌柜见势不妙，当即慌了神：哎哟，六公子，整个晋阳有那么多家商号，你老人家何故单拿我一家开刀啊？你看小人平日里也不曾得罪你不是？
明惠却是一脸不以为然，悠悠道：冯掌柜，你还真别觉得委屈！你我平日虽无过节，可如今铁证如山，小爷我也只能公事公办矣。要怪就怪你今日碰到我，命不好！
那掌柜一时被逼无奈，遂也只能乖乖求饶道：哎哟，六公子，算小人怕了你了！你不就是想要粮食吗？小人认捐，认捐还不行吗？拜托你老人家就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吧？
明惠一听，淡淡道：“认捐啊？这可是你自愿的，吾可没逼你！”说着，转身招呼过书记官，遂带着一众公差扬长而去：“记下吧，走——！”
不日，明惠又在晋阳“鸿运楼”摆下酒席，邀请各大商户掌柜赴宴。明家在北疆乃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自然无人敢不卖这个人情，何况又有了前车之鉴，各大商户倒也知趣，此后纷纷如数认捐了粮食。
国公府内，明语先看着呈报上来的账册，不禁对明惠赞不绝口：幼泽这个混小子，竟把平日插科打诨的本事，全用到了这帮土豪乡绅头上，倒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凌霜当下也是附和道：“吾等忙前忙后近半月，亦收获寥寥。不曾想六公子另辟蹊径，只是短短几日之内，便收到了这么多粮食，倒也着实让人佩服！”正说着，忽然眉头一蹙，不时又转色道：“只是民间对此已多有怨怼，平民百姓倒还好，那些个乡绅土豪，可直把六公子给恨透矣！暗地里都在骂六公子跋扈，肆意妄为，无赖作风。甚者连堂上诸公，亦多对此颇有微词，多说六公子目无王法，欺压良民，明里打着替朝廷征粮的旗号，私下尽打击报复、讹诈索贿……”
不待凌霜说毕，但见明语先一瞪凤眼，不时扯高了嗓子，连连拍打着桌案，跋扈其词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是真心里坦荡，大可以当面来与我分辩，亦或者直接上书参奏啊，却在人后烂嚼什么舌根？有本事，谁也给我照着征这么多粮食回来，吾保证同样委以重任，教他也在人前跋扈一回！一帮不逞之徒，真是有辱斯文！
凌霜见状，遂也噤住了声，少刻忽又满脸忧虑道：可是主母，眼下这些乡绅土豪所占的份额，毕竟只是少数，大头终究还是在那些世家大户身上。那些可都不是一般人，个个有权有势，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明语先闻之暗暗点头，不时紧蹙着眉头，兀自若有所思。
这日，明惠正与一众官差商议征粮之事，忽闻明语先来到，正欲出门迎接，却见明语先早已款款而来。
明语先摒退了众人，兀自坐下后，赞许道：前日那顿“鸿门宴”摆得不错啊，混六郎的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明惠受宠若惊，不禁笑道：当今这世道，四处皆是人心惶惶的，自然也就给了一些歹人以空子钻，走私贩货，早已是司空见惯。真要细究起来，整个北疆又有几家是干净的，不过是官府查不到而已。
明语先闻之变色，当即瞪了他一眼：嗯！
明惠见状噤声，低头不语。
明语先摇了摇头，无意多苛责，转而又问道：罢了，说说吧，下一步准备如何从那些个世家大户手上征到粮啊？
明惠闻声倏地一脸坏笑，不时凑近明语先跟前私语道：小弟这不正要就此事请示大姐姐嘛……
但听他一番细说罢，明语先倏地失声笑道：好你个混六郎！这种主意你也想得出来，你是真嫌把人得罪得还不够，是吧？
明惠一脸委屈道：大姐姐休再拿小弟打趣！征粮本就是得罪人的事，若不是大姐姐开了口，打死小弟也不敢接这苦差事。现如今，反正人是我已经得罪矣，还怕多得罪一回嘛？成与不成，还请大姐姐拿个主意吧！
明语先自知理亏，心下一思量，遂柔声道：行了，就依六郎说的办吧。放心，等事情了了，大姐姐自会替你善后，此次就当大姐姐欠你一个人情。
明惠一听，当下不禁舒了一口气，自信满满道：有大姐姐这句话，那小弟便是把全天下人都得罪矣，也在所不辞！
话尽，明惠告去。明语先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不时若有所思。半晌，忽道：玉贞啊，有劳你去帮我办件事。
凌霜附耳听罢，当即一怔，不禁诧异道：主母，你这是！？
明语先一派胸有成竹地笑道：无妨，你只管照吾说的去办即是。
凌霜拱手，忽又面露忧色，遂直言道：主母，恕凌霜多句嘴。这两年北庭边贸热络，于都护府乃至并州辖下亦多有受益，是以朝廷对一般民间走私也多半是听之任之。若只是似六公子这般私底下小打小闹的，倒也无伤大雅，可若是由朝廷直接出面，只恐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眼下征粮一事尚未得定，又贸然收紧商路，势必引来民间更多怨言。万全起见，凌霜以为，是不是先向朝廷上个折子……
明语先应声拂手，啐道：“啧，朝中风气你又不是不知？钜公既委我以戍边专权，即是令我便宜行事，何须如此瞻前顾后？”言毕，转过头，不时又幽幽接道：“岂不知昔北藩诸部聚众作乱，而朝廷又一心经营关中，诸事自得睁只眼闭只眼，先将之好生哄着才行。可如今诸部早已打成一锅粥矣，朝廷又与之撕破了脸，自然便不用再哄着了嘛！”
是日，明语先按例点卯，诸事议毕，众文武正欲散去，忽听明语先招呼道：林将军，且留下一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