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何夕勾肩搭背地拥到沙发上坐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她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关于钟秦的话。
我一忽儿对自己说:没关系,走神也无所谓,反正是钟秦嘛,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是一个转念之间,我又忍不住惶恐:糟了,钟秦跟她说的版本到底是什么呀?没好好听,一会儿怎么对口供啊?
大家推着我去点歌的时候,坐在前面高脚凳上独唱的人正是钟秦。
他唱的是陈奕迅的《K歌之王》。
我见识到了这段时间以来何夕一直对我描述的那个如同半透明玉石般的男孩。其实这个样子的他更接近于四年前的那个钟秦,只不过从平民版进化成了王子版:一身清俊儒雅的书卷气,干净得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滑不留手、不染尘埃。他温文尔雅地用一种很安静很平和的韵调开始这首歌,随着歌曲渐渐向高-潮部分推进,他的情绪循序渐进地释放出波涛汹涌的能量,却仍然完美地把持住最后一分清醒,那种拿捏得当的收放自如,果真令人称绝,也惹人倾心。
刚才我还在想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这不就是了?我竟从不知道,他的歌唱得这么好。
而这首歌……
这首歌的歌词……
我一句都不忍去听。
可要再怎么分神再怎么左耳进右耳出,他唱到那句“你不会相信嫁给我明天有多幸福”的时候,我还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只觉得疼,却说不出疼在哪里。
就像那时在他车上听《爱我还是他》的感觉。
自始至终,他没看过我一眼。
而何夕在众人满含艳羡的喝彩声中,幸福得面若桃花,不可方物。
跟在《K歌之王》之后响起的,是张韶涵的《失忆》。
这是我点的。
我一边唱一边觉得丢脸,同时悔恨交加。
可是也没办法,点都点了,唱也都唱了。
于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把它唱完。
那些后悔说出来给他听的话,也不得不说完——
我如何假装我心里不再有你,沉溺后清醒你却是异常地平静,习惯慢慢失忆,这样就能转移自己;我发现我爱你就在这一瞬间,倾盆而下的却是你不安的阴天,毕竟我不慷慨,我并不想害自己。
没错。热热烈烈地沉沦,冷冷淡淡地抽身,我算是残忍的吗?也许是吧,可那都是因为,我不想害自己。
我没做错,我不过是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分理性,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首歌唱完,同学们纷纷起哄,好些人七嘴八舌地在说:“不习惯啊不习惯,晴天居然唱这么煽情的慢歌,不是你的风格啊!”
“就是!我对晴天唱歌的印象还停留在她跟奚骥合的那首《小龙人》上呐!”
“咳咳!怎么记的你这是?应该是想着她那首范晓萱才对!”
“哦哦,对对对!哎呀晴天晴天,你那次真是救了我们班哪,史上最可爱的民族英雄啊!”
“什么呀,她才没那么伟大呢!她那是为了宋梓涵呢吧?宋梓涵是班长,她是纪律委员,她不能让巡堂老师给咱班扣分,怕班头儿找宋梓涵麻烦!”
“嗬!你瞧我这木头疙瘩脑袋,怎么就没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涅?原来如此啊!敢情那会儿他们俩就两情相悦暗送秋波了呐?”
“说不定都已经悄悄开始了,咱们不知道而已。”
……
我坐在那儿听着,有气无力地笑,像个事不关己的路人甲。
宋梓涵却站出来澄清事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她那会儿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追到手的,你们别瞎推论,本来都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非得给你们诌出个山寨版本来!”
何夕偎着钟秦,甜甜笑着给他解释:“我跟你说过的,晴天和宋梓涵这对金童玉女是我们班一大传奇佳话,可惜后来造化弄人。不过他们俩现在是男未婚女未嫁,在围观群众中复合呼声极高,所以大家都在这儿可着劲儿地煽风点火呢!”
钟秦看了看我和宋梓涵,眉目疏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确实应该!”
说完这话,他搂紧何夕,问道:“那你呢?当初你有过什么风流秘史?”
他们俩这么一招摇过市地调情,大家的注意力霎时转移,你一句我一句自相矛盾地向钟秦提供起情报来。有些人说何夕特别洁身自好,半点绯闻都没闹过;有些人却说她当初曾揉碎无数少男芳心,力图证明她有多么魅力四射势不可挡。奚骥举手嚷嚷:“我作证我作证!我当年也宣布过喜欢她来着,不过她真的太天鹅了,我们都自知无望,所以只敢远观啊,兄弟你就放心吧,捡了忒大一块宝了!”
八卦一起,大家K歌的兴致都被压过去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音响里的伴奏都不知空转过了几首歌。
于是何夕索性站起来招呼大家:“自助餐已经送到了,大家要是饿了就吃饭去吧,自便啊,都别见外,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我随着大家站起来往外走,刚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绊,腾的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同学们被我的动静惊动,先先后后驻足侧目。
马上冲过来蹲下的这人一点都不意外,就是宋梓涵。
他先扶了我一把,问:“摔着哪儿了?痛不痛?”
然后,他自然得不得了地半跪在地上,用日本女人侍奉夫君的姿势替我系起了鞋带:“你看你,这么大人了,还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鞋带散了都不知道。”
同学们正待尖叫起哄,我却突然一抱膝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觉得我是娇气也好,感动也罢,随他们怎么想吧。
宋梓涵三两下系好了我的鞋带,就挪过来揽住我:“怎么了?真摔疼了?”
我拼命点头:“疼,可疼了!”
宋梓涵连忙去掰我捂在膝盖上的手,何夕则着急了,再顾不上会不会当电灯泡,赶紧凑过来:“摔哪儿了?要不要上药?”
我摇摇头。
什么药都没用,我是无药可治了。
何夕和宋梓涵却同时看见我膝盖上的那片青紫。
何夕连忙站起来:“给你贴块膏药吧,活血化淤的。”
宋梓涵则故意打趣:“好好好,给她来块狗皮膏药,正合适!”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泪,伸手让宋梓涵拉了我一把,站起来破涕为笑:“没事儿了!”
同学们纷纷作大跌眼镜状:“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晴天你这是什么恶作剧新套路啊?”
“我刚还说终于看到晴天女人味儿的一面了,这才没几秒钟就又收回不让看了,啧啧!”
……
我笑了笑,冲他们吐吐舌头。
其实这只是我在美国的时候跟一个在篮球场上遇到的小孩子学到的罢了。那天我跟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在一旁玩耍的还有几个小屁孩儿,其中有个三岁的小女孩,跑着跑着摔倒了,哇哇直哭,可是我们一过去关心她,她立即就不干了,用力从我们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口齿不清地说着“I am ok”就自己跑开,脸上的哭相也于一瞬之间一扫而光。
当哭泣什么用也顶不上的时候,发泄完了那一波情绪,也就该停止了。
我宣布不再需要照顾,宋梓涵便极有分寸地悄然退场,何夕还搂着我的肩膀,借着我腿还有点小瘸的风头,故意拉着我走慢了几步,落在人后。
她悄声问我:“你是不是心里特难受?要真放不下他,何必硬撑着?”
我如同五雷轰顶。
她的下一句话又把我刚刚被烤焦炸起的头发给浇灭捋顺了。
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你们俩,至少还有我没忘记。十年前的今天,就是你和宋梓涵变成男女朋友的日子,而且那天也是在我家开生日party。你是不是觉得搞不清楚今天的心乱如麻究竟是真对他旧情复炽还是只是一时触景生情?”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满心感佩。
亏得她!我连今天是这么特殊的日子都没想起来,她居然还能给我分析出两种可能的心情!
何夕的目光里一片温柔的了然:“如果现在想自己静一静的话,就先上楼到我房里去躺会儿吧,我保证不让任何人去打搅你。”
我遵照她的指示,落荒而逃般一瘸一拐地奔向三楼。
我现在的确也想一个人先静一静。
至少,先离开有那个人存在的地方。
然而何夕的卧室显然不是这样的地方。
床头赫然摆着一只大相架,镜头前一对璧人的笑容蜜里调油。
而我都没有跟钟秦的一张合影呢……
四年前他曾兴致勃勃地要求跟我拍毕业照,而我用光天化日下的欺骗拒绝了他。
后来再重新开始,平常都忙于工作,周末则忙于在床上奋战,唯一一次出去春游,赶上风吹日晒,并不适合拍照,调集了所有兴致,我们俩也不过你拍拍我我拍拍你,请路人替我们拍了一张合影,自拍了几张大头,相机是钟秦的,我根本没看到照片,就分了手。
我勉力压制住把相架倒扣下来的冲动,转身又走出了这个房间。
我还在琢磨着是索性下去继续众乐乐呢,还是另找一间清净的房间按原计划一个人安静,就发现我没得选了。
有人把我堵在了楼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