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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梦也何曾到谢桥(1)

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

——英国谚语

旗袍垂挂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仍没有睡意。台灯昏黄的光笼罩着书桌,窗外是呼呼的风,稿纸铺在桌上,几个小时了,那上面没有出现一个字,我的笔端凝结着滞重,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坠。我不知道手中这篇文章该怎样写,写下去会是什么……

精致的水绿滚边缎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雾、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四十年代末北平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式样,古朴典雅,清丽流畅,与现今时兴的、以服务小姐们身上为多见的上袖大开衩旗袍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四十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作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缝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岁老眼昏花的裁缝用自己的心缝制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悠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寒酸院落难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极为刻薄的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那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功夫,真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数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那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不是“您”。

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两年多没摸针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往往为了自个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它的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他见了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收钱、摆摊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您”,但这个“您”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电视上常露脸的那个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高贵、那矜持、那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挂牌摆摊的小裁缝,那一脸的小家子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瘦的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作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时问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永远的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脱皮。我说那其实就是龙了,龙跟蛇一样,也是要脱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

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要再出一条龙那就是篡位造反,犯忌!所以,我们家的老六真就是龙,也不能说他是龙。

于是,我将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象他顶着一双怎样的大犄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象他怎样痛苦地蜕皮,那角是不断地长,那皮是不停地蜕,总之,那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亲探讨老六睡觉是不是像蟒一样地盘在炕上这一问题,我认为老六是应该盘着睡而不是像我一样在被窝里伸得直直地睡。母亲说,你怎么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说,大凡长虫一类,只要一伸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树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里,从来都是翻卷着挣扎,跟蛇一样的,拿我阿玛的放大镜在太阳下头一照,吱的一声,那虫儿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亲听了将我一下推得老远,说难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儿,让人恶心极了。我说,您搂着我还嫌恶心,我到底还是一个小丫丫,我二娘搂着老六都没嫌恶心,老六可是一条长癣的癞龙,那精湿溜滑的龙味想必不会比槐树上的“吊死鬼”好闻。母亲还是不想靠近我,于是我就用头去抵母亲,企望我的脑袋上也能长出一对美丽的、梅花鹿一样的犄角,母亲闪过我那乱糟糟的脑袋说其实老六头上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角,只不过他的头顶骨有两个突起的棱罢了,摸起来像两个未钻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见那两个犄角长出来。我愣了半晌,对“未长出的犄角”很遗憾,想象老六要是再多活几年,长到我父亲那般年纪,一定能生出很不错的角来。人和鹿是一样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会生出犄角,西城沁贝勒家园子里养的鹿就是如此。

我们家有关老六的话题虽然不多,但都很精彩,传说老六落生时眼目大开,哭声深沉,遍身黑鳞,异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说是生时浓云密布,雷声轰隆,众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这驾着雷霆而来的麟儿预示着这个家族的何种命运。我们家舅姥爷私下说,看这天相,所来的料不是个等闲人物。金家是天皇贵胄,龙脉相延,该是不错的,然龙生九种,九种各一,其中必定有一个是佞种,但愿不要应在了这个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层鳞苦苦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时时地将他浸泡在水盆里才能使他安静下来。听说那鳞乌黑发亮,有花纹斑点,时常成片脱落,很是吓人。二娘抱着老六去医院看过,老六这身皮把那些护士吓得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医院给开了不少药水,抹了只是杀得疼,根本不管用。舅姥爷说,不必治了,凡有成勋长誉者,必附以怪异。我父与曾国藩曾文正公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终身癣疥如蛇附,每天用两双手抓挠,必脱下一把皮屑,这实则是贵人之相。

老六两岁的时候,有一天白云观的武老道来我们家找父亲聊天,父亲着人将老六抱出来让老道看。老六一见老道,立时在老妈子身上翻滚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拈着胡子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并不理睬闹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亲只好让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老六的一路哭声直响到后院深处,许久不能止。父亲请老道对孩子的未来给予提示,老道说,四爷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银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寻常人物,据云能过阴阳,通声气,更兼有点金之术,奔走者争集其门。武老道论命相堪称奇验,京师某王爷曾微服请相,所示为光绪和宣统的八字,武老道看过后说,先者论命当穷饿以终,后者则有破家之祸。王爷初时以为荒谬,后来思想,果不其然。现今老道对老六的前程既不肯点明,父亲也不便多问,愈发觉得六儿子的神秘不可测。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说道,令公子有胎衣包养,生虽有惊而命天,日主有火,盛则足智多谋,欠则懦弱胆怯,大畏财旺,若生在贫贱之家当贵不可言。父亲问如今生在金家又当如何,老道说,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见甲,当在三、八岁。父亲问三、八岁当怎样。老道说,四爷这茶没味儿了……

事后父亲将武老道的话学给老六的母亲听,二娘说,一个孩子家,三、八岁能怎么样呢?咱们的六儿眼瞅着虚岁过了三周,也没见有什么不好,他一个花老道,故弄玄虚地瞎说罢了。父亲说,还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说。留神自要留神,家里的孩子们咱们哪个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圣娇贵了才好。小孩子惟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长,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则不能任,弱则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别贵贱,现在抱在怀里就论前程实实的是有些荒诞了。话是这样说,但父亲对这个生有异相的儿子仍是情有独钟,常常将老六抱在膝上,抚弄着他那一对硬硬的角说些“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屁话。彼时,家中的老七舜铨已经出世,而父亲对他那个弱得像猫一样的七儿子是连看也不看的。

老六不负父望,果然生得聪慧伶俐,讨人喜欢,特别是那对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过。亲戚朋友谁都知道,金家养了一条龙。那时虽已进入了民国,可在那些前清遗老遗少们的心目中,何尝不盼着北京东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样,成为又一座潜龙邸。

老六进出都随着父亲,他可以跟着父亲吃小灶,食物的精美远远超过了他兄弟姐妹们的淡饭粗茶。他还可以坐父亲的马车,并且他还要永远的一个人占据正座,让父亲打偏。他一个小人儿,坐在车上的威严神气,让所有的人看了吃惊,似乎他早已就这样坐过,连父亲也显得暗淡无光,形容惭愧了。

于是就有了舜针是德宗转世再生的说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对此,父亲不予解释,在他的心里大概乐意让人们这样说道。他的讳莫如深的态度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推波助澜,在他的默认下,老六不是龙也变成了龙。持坚决反对观点的是二娘,她不允许人们这样糟蹋她的儿子。她说儿子就是儿子,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们不要毁他。

二娘是汉人,对一个汉族小老婆的话,人们尽可不听,娘们儿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个屁。就这样,我们的老六有了不少干爹干妈,谁都希望能沾点龙的光。在龙还没有腾起来的时候他们是爹和妈,一旦真龙成了气候,封王封侯,那简单的爹妈岂能打发得了?未雨绸缪是必要的,临渴掘井是傻瓜干的事情,早期的投资是精明远见的体现。很难说在老六那些“爹”、“妈”的思维中,没有今日期货买卖的成分在其中。

“爹”、“妈”们送的钱财、物件大概够老六吃一辈子的。

玉软香温,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众人的推崇惯纵,在金家变得各色而乖戾,落落寡欢地不合群,这使他的母亲时时处在哀愁之中。她虽然不相信武老道的胡诌,但却牢牢记着“这孩子应该生在贫贱之家”的断语。这个断语在她的心里是个时刻挥不去的阴影,她总预感到要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

民国十年,我们的父亲漂洋过海去周游列国,北京城留下他的三个妻子和子女们。对于父亲的远游,金家人谁也不以为然,因为这个家里有他没他是一切照常的。父亲在我们家里从本质来说就是个尊贵的客人,不理财,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会友,起着门面的作用。父亲走了,孩子们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放松,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赖的老六有种终身无托的恐惧和孤独,他的心只系着父亲,没有别人。每每父亲来信,信中所关注的也只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儿子们都是无足轻重的陪衬。当然,儿子们对父亲的来信也从来不闻不问。老六则不然,老六要让他的母亲把父亲的信一遍一遍地读,不厌其烦地听,听得很认真。这使人感到,老六与父亲的关系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种说不清的情愫,不能细想,细想让人害怕。

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晴好,金家的孩子们要在看门的老张的带领下到齐化门外东大桥去放风筝。孩子们托举着风筝,纠缠着线绳,你喊我叫,闹哄哄打狼似的涌出了二门。出门时被站在台阶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里拽出了满脸不痛快的老六,将他推进孩子群中,让他和大家一块儿去放风筝。

老六不想去,转过身就往屋里走,被矮他一头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刚封上开裆裤没有两年,却小大人儿似的很能体恤人。老七说,六哥别走,我带着你。二娘说,让小的说出这样的话来,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头不语,二娘说,到野地去,让风吹吹,把一身懒筋抻抻,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你怎的还不愿去?说着二娘向老张使了个眼色,老张就将一个沙燕风筝塞给老六,连推带搡地护着金家的小爷儿们出了门,奔东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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