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点子滋润,众人的情绪好了许多,又开始闲聊了。有人冲老王问道,“王大哥,你从军这么多年,也捞到不少吧,在外头养了几个相好的?”
老王的脸上显出恨恨不平的表情,“捞个屁,以前跟着史弘肇,巴不得天天可以打仗,那可是发财的机会呀。银子、女人,见着就抢。自从建了这大周朝,他奶奶个熊,什么都不许抢,只能眼巴巴望着那几文饷,老子都他妈三个月没碰过女人了。”
听了这话,周围大起同感,有人说道,“王大哥这话真他娘的见理,老子现在后悔死了,当初没跟着到地方去,我有一本家兄弟,现随着宋延偓在滑州,没钱了就伙个百八十人去周围县乡逛一圈,回来就什么都有了。”
滑州在开封东南边,距京城约七百余里,离着漕运路线上的重要节镇——沂州不远,在遇上运河淤塞、漕运受阻的情况时,可以取陆路经此地而迂行至准北,进而趋赴淮南,直达长江北岸。宋延偓是驻节该镇的节度使,滑州军的军纪败坏在全国数一数二,刘真也早有耳闻,他对这样兵贼不分非常反感,又不便在人前明说,只得打着圆场,“大伙儿别这么生气,好歹咱是在殿前司,陛下的亲军,待遇已经比侍卫司那边好得多了。”
老王横了他一眼,“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靠这点死薪水,拿什么养家糊口。妈的,这江山可是老子用命给换来的,现在就这样来糊弄老子。”
有人又问,“王大哥,说起来你可算得上咱大周朝的有功之臣了,那你是参加过打东京了?”
“打东京?你说的是哪一回?我只参与了第二回,头一次的时候刚巧我老娘死了,回去了半年。”
众人不胜惋惜,“那你可错过好机会,听说那头一回可是剽掠了十日,东京城内大家小户连一粒米都没能保住。”
他们所说的两次发生在开封的战事,刘真倒都亲身经历过。第一次东京事变是在三年前,当时的汉室皇帝刘承祐在太后的支持下,发起针对史弘肇、杨邠以及郭威等一班辅政权臣的清洗,史、杨二人满门伏诛,郭威因远在邺都,免于杀身之祸,但妻子柴氏惨死于战乱之中,郭威矫诏杀了监视他的大将杜言诲,夺得兵权,又奇袭澶州,大败国舅李洪义,麾师攻入东京,后来又建立周朝。而第二次便是由郭威的亲信大臣王峻引起,王峻欲效仿郭威,在掌握禁军大权之后便要夺位自为,幸得郭威早有布置,在符彦卿、柴荣和郭崇等人的内外夹击之下,王峻一党一败涂地,身系诏狱,旋被赐死。
刘真一直隶属在高怀德统领的神武卫麾下,这支部队在两次事变中都建有奇功,为巩固周朝江山发挥了重大作用(详见第一部——破阵子)。因此他对这些事知之甚详,血雨腥风、战事纷乱,一想起那狼籍的战场和血肉模糊的尸首,他便要发呕。耳听得身旁的人正津津乐道地讲述着如何杀人、如何抢掠,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作。正在这时,一阵惊呼之声从滋德殿方向传来,这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显得凄厉而令人心头一悚,紧接着整个皇城内都开始纷乱嘈杂起来。方才还谈兴正浓的众人也停住了说话,各自伸长了脖子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
刘真的心中一紧,立刻联想到张永德方才严峻的语气,暗想,“莫非昨夜的事情又会重演么?”
张永德巡夜完毕之后便一直守在滋德殿外石阶之下,殿内惊呼之声甫起,他便冲上台阶,正欲闯入,又停下脚步,向身后众人吩咐道,“你们退至殿外一百步。”众将跟在他的身后,本欲随入殿中,得此命令,立刻止步,转身离开。张永德立于殿门外,耳听得里面呼声不绝,但声音却逐渐减弱,忍不住轻轻叩动门上铜环,一名女子在里面紧张地问道,“是谁在外?”
张永德沉声答道,“回皇后,臣张永德在此护驾。”
那女子声音十分急促,“快,快进来。”
张永德见殿门外负责伺候的一群宫女内侍也慌慌张张想推门进殿,立刻手按剑柄,厉声喝道,“滚到牡丹园去,不叫你们不准过来”。
内侍和宫女们见他一脸杀气,腰间宝剑寒光半显,谁还敢触这个霉头,乱哄哄一溜烟儿散开到殿旁的园子里去了,又不敢走远,只能站在园内的石道两旁,一个个低头束手,鹄立无言。
张永德等到众人都退得远了,这才推开殿门,见殿中陈设十分杂乱,一个大花梨木书架斜靠在一旁的紫檀书案上,什么笔筒笔架墨床墨匣水注镇纸皆凌乱不堪。身着黄缎寢袍的皇帝双目赤红,伏在地上不停地叩头,身边铜鹤兽首香炉烛台东歪西倒,典籍图册奏章文牍散落一地。一名身着华服的宫装女子跪在他身边,流着泪不停轻唤着,“陛下,陛下…”
张永德没有忙着奔过去,而是先把门掩好,然后才快步跑向皇帝。他刚近身,皇帝却突然站起,朝天大叫,“父皇,父皇,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张永德一把拉住皇帝的手,“陛下,臣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陛下。”
皇帝双目赤红,眼神迷离,瞪着张永德,痴痴呆呆地看了好一阵,“你是谁?”
张永德跪下磕了个头,应声答道,“臣殿前司张永德护卫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猛地一阵狂笑,“你…不是,”
张永德见往日温文沉稳的皇帝竟突然大变,心中十分伤痛,强忍住眼泪,颤声道,“臣是张永德。陛下的亲兵张永德,陛下怎么会不认得臣了?”
“你是乱臣贼子,你想谋害朕,”,皇帝大口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说,你是李璟派来的还是刘崇派来的奸细?”,他转过身,又指向那名女子,“还有你…你想学西施,朕不好色,不是吴王夫差。你们这些奸邪,朕受命于天,岂会为宵小所趁?”
那女子攀住皇帝的衣袖,哀声哭道,“陛下,你莫非连臣妾也不认得了?臣妾是月娥啊,你的皇后啊。”
皇帝的眼神再次变得迷茫,“你说什么?皇后?你是京娥?京娥,原来你一直陪在朕的身边。”他俯下身去,温柔地拭去月娥脸颊上的泪滴,紧紧地拥她入怀中。
张永德忍不住开口道,“陛下,符大小姐已于三年前逝去,…”
月娥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打住别往下说,皇帝却已听到了,松开月娥,“你不是京娥吗?”
月娥强颜欢笑,抚着皇帝年青瘦削的脸,柔声道,“他在胡说,臣妾就是京娥。”
皇帝如释重负,神情十分疲倦,“京娥,你在就好,我好累,真的好累…”,话未说完,身子一沉,斜倚在月娥怀中已沉沉睡去。
月娥把皇帝轻轻放在地上,从绣榻上扯过一床锦被给他盖上,这才站起身来,一瞬间她又回复了庄严雍容之态,语调平缓而有力地吩咐张永德,“速派人去请王先生来。”
王朴急如星火赶入宫中,一路见宫内禁卫森严一派肃杀之象,宿卫诸班分列各处,一改往日散漫疲怠之气。王朴心中暗赞张永德真是忠勇干练,上任才不到短短一个月,已将宫禁治理得井然有序。他在两名内待的引导下入了午凤门,直行至归德大殿,然后右拐,绕过一个遍植花草的大园子,再踏上了一条长长的石甬道,道旁整齐站立着两排侍卫,一个个手按腰刀目不斜视如钉子般一动不动。
甬道尽头是一座大殿,两边各有东西配殿,王朴已来过此处多次,知道这便是皇帝就寝休息之处——滋德殿,是前朝汉高祖刘知这亲自定名,取“德配天地,滋生万物”之意。两边的配殿是供皇帝日常起居之用,东庑用来召对接见大臣,西庑则是皇帝的书房。王朴现在是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的管辖之下。他和皇帝柴荣相识于微时,交好于潜邸,由于他识见精到,学问渊深,因此柴荣对他以师礼相待,推心置腹,言听计从。而王朴感于皇帝的真诚,从来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主朴刚走入甬道,立于殿门的张永德便急步迎上。
张永德官居一品,又是天家至亲,而王朴目前还只是个替中书省草拟政令的四品京官,论实权和实惠,外藩节镇手下的节度推官或掌书记也比他强得多。因此王朴不待他走近,便要拱手行礼,张永德抢步上前,一把挽住,“先生勿用客套,圣驾正候着哩。”
王朴见他面色焦虑,心知必有大事发生,碍于周围人多,不便详询,一撩袍角,“蹬蹬蹬”几步上了台阶,张永德先替他推开殿门,自己却不进去,待王朴入后,却从外面又将门关好。
王朴见此处竟无一内侍伺候,料想事情机密所以张永德才会如此小心,于是更加忐忑。跪下欲行叩拜大礼,斜倚于榻前的皇后见他进来,低声道,“先生快上前来,陛下的事要紧。”
王朴站起身来,轻轻来到榻前,看到皇帝仰卧于榻上,面色潮红、鼻息沉重,不禁开口问道,“陛下可是染疾在身?”
皇后先是摇头,又点了点头,用丝帕替皇帝拭去额头的汗珠,才回头对王朴说道,“前几日还好好的,只是连日来批阅奏本常至四更方歇,便说有些头疼。我还叫太医院拟了醒脑补气的方子,昨日下朝后服了一剂,谁知夜里便发起恶梦来,口中一会叫着先帝、一会又唤梁王,叫也叫不醒,但天明时醒来又一切正常,对夜来之事毫无印象。我只当是朝政繁累,过些时便好,于是只告诉了张将军。谁知今夜愈加发作得厉害,不但满口谵言呓语,还起身乱扑乱打…”
王朴略一沉吟,“娘娘可否将陛下的药方赐臣一阅?”
月娥立即离开榻前,去案几上拿过一张笺纸,递给王朴。
王朴见那上面写着十数味药材,什么党参、三七、羌活、五味子、地黄精之类,都是活络固本、补中益气的寻常药,并无甚特别。于是抬头看了皇后一眼,月娥象是明白他想问什么,又说道,“药应无异常,每一味都是本宫亲自挑拣,守着宫人熬制,本宫再亲口试尝了才进献御前的。”
王朴心想,如果药没问题,那就只能从其他方面着手考虑了,他正努力理着头绪,榻上的皇帝却已悠然醒来,见王朴正跪于榻前,皇帝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透过明黄纱窗看看天色,外面还是漆黑一团,轻声问道,“先生夤夜入宫见朕,是有大事发生?”
王朴道,“臣是为陛下而来,陛下方才…”
月娥打断王朴的话,“王先生听说陛下理政辛苦,特来请安,顺便看看御医所拟的方子是否得当。”
皇帝笑了笑,脸上的潮红逐渐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先生与朕乃布衣之交,不必过于拘礼,请起来说话。”
王朴并未领命,而是抬头直望着皇帝,“陛下连夜来屡发梦魇,难道自身竟一无所知?”
皇帝十分不解,“先生此话何意?朕每日睡得极是安稳,何来梦魇一说?”
说罢,他手撑着床沿,想要起来,手却一软,又滑倒下去,月娥忙上前扶住。皇帝揉了揉额头,“头…有点疼…”
王朴锋利的目光迅速从皇帝身上扫过,再转向殿内各处,好象要把这隐藏在空气中的谜团一一剖开。
“陛下夜里连呼先帝和梁王,可是梦见了他们?”王林突然开口。
皇帝更惊讶了,看了皇后一眼,月娥赶紧说,“陛下与他们父子兄弟情深,夜来入梦也是人之常情。”
“但陛下为何梦中离榻,对空乱扑乱打?”王朴的语气变得急迫起来。
月娥叫道,“王先生…”,声音中颇有责怪之意。
皇帝拉住她的手,“让先生讲。”
王朴看着帝后二人,“讳疾忌医乃大谬,唯有溯源方可清流。请陛下以实言告臣,对梦魇之事可有所知?”
皇帝慢慢坐起,“朕的确梦见了先帝,还有刚去世的梁王,但梦中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真不记得了。”
王朴伏下身去,向皇帝再次磕了个头,“陛下识臣于微末,又倚为心腹。如此殊恩,臣纵是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先生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是对朕有责怪之意吗?”皇帝扶着月娥,要亲自来搀王朴起身。
王朴却不肯起身,“陛下信臣,故臣亦不敢有任何欺瞒。今有一事不明,唯望陛下以实言为臣决疑。”
“究为何事,先生但言无妨。”
王朴深吸了一口气,支撑着他说出下面这番话的是这些年来他对皇帝的了解和皇帝对他的信任。
“臣斗胆,冒死请问,梁王之死是否与陛下有关。”
梁王是先帝郭威的长子,皇帝柴荣的姑表兄弟。半年前,禁军首领王峻勾结北辽,欲借柴荣率军抗敌而京中空虚之时,发动兵变夺取大周江山。郭威睿智果决、调度有方,一举粉碎了王峻的阴谋,同时又击退辽军,辽帝耶律阮亦死于阵前。此事之后,辽军北退幽州,不再南侵,中原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机会。但此时的郭威已心力交瘁、身染沉疴。临终之际考虑到历代主弱臣强难保善终的故事,同时也不希望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中原力量再次四分五裂、贻外敌可乘之机。于是他毅然决定不将大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将这副重担交到了做事沉稳又屡有战功的外侄柴荣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