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斋念佛的丧葬队也来了。
吃过早饭。
丧葬队领头的,人称羊伯,安排了一些小辈已婚妇女,披麻戴孝,跪在地上朝着一个方向,向天放声痛哭。这叫“办哭”。
本来,最该跪下去哭的人就是林德安的女儿林细美,可惜还没出嫁,没得到这份资格。
林细美只能站在边上,看着表姐表嫂们“哭”。
仪式罢了,没有人真的在哭。
倒是林细美,本没想哭,就是止不住泪流。
一个堂哥走了过来,好意的轻拍了肩膀,精神上安慰着。
知道是好意,林细美默声受下了。
可是,她不想要这种安慰,她已经在忍了。
遗照已经挂在灵堂的正中央。
多日不见的炯炯有神的双眼,正在看着我们。正在看着林细美。林细美也在看着他。
对视的那一刻,仿佛他又活了。
感谢现代技术,遗照不需要再找人作画。
这下,林细美更怯于去上香。一旦对上了他的双眼,林细美又要哭了。
听到羊伯叫妈妈带上几位姐,去河边“买水”。
林细美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却竖着耳朵听着任何声音。
妈妈跟小姑妈“买”回来了一瓶浑浊的河水。听说,“沐浴”要用到的。
锣鼓唢呐声响起,所有人,拿着香,按照辈分排排队,跟着前面诵经的“道长”,绕着棺材走着圈圈。
人死后,都是这么躺着,由着很多人绕着你转圈圈的。
这事你知道吗?
这很丢脸,请你快点坐起来,跟大家说“散了吧”。
林细美一直在责怪爸爸的突然离世,一直在无声控诉。
林细美觉得自己有些反常,跟电视剧里演的不太一样。
电视剧里,爸爸一死,女儿立刻扑在旁边,哭得稀里哗啦的,还痛喊着,“爸爸!爸爸!不要死!”
这么造作林细美做不到。
她所有心思都在耳朵,她一直在听,等一声呼吸声。
偶尔接受,偶尔不接受。
忘了数一共要转多少个圈,也没那么多心思去记这些。
跟着大家,把香插在了棺前的香炉。
轮到儿女出列。
一个伯伯用一个大盘子,端来两碗饭,两份菜,两份豆干。
这个过程,叫“饲生”。
林细美机械的跟着指令,夹一颗饭粒,放在爸爸的嘴边,再夹一丝菜,一小块豆干,嘴里念着,“你饲我生,我养你老”。但心里却说着,“抱歉,食言了。”
弟弟也要做。但年纪小,只能由妈妈抱着,带着他的手,嘴里替他念着。
做完这些,亲友要围上来看最后一眼,因为,要盖棺了。
林细美最后一次确认下那似有似无的起伏的胸膛,望眼欲穿。
工头伯伯们神情严肃的定了六个大钉。
每一下,都定进了林细美的心头,定进了沈匠兰的心头。
肉身再见了。
下午,留下了逝者的一对儿女做法事。
林细美不知道这些都叫什么,做了能起什么作用。
没有人会一边做一边给你解说。
只能听“道长”的指令,向天叩拜时就向天叩拜,向灵堂叩拜时就向灵堂叩拜。
就这样,整个下午,转过来,转过去,无数次。
林细美早就受不了这样的法事,只能分出一丝精神,驻耳倾听棺材里是否会突然传出一声叫唤声。
周围还围着些无所事事的人,无所事事的看热闹的人。
法事做完,工头们便把棺材抬上了一辆小货车。
这辆车停在外边许久,它将送林德安最后一程——火化场。
晚上,要让更多的认识的人前来吊唁。
林细美身为女子,只能跟着妈妈小姑妈表姐表嫂们,跪坐在草席上。
对于前来吊唁的朋友,亲属,是不能抬头看他们的。
林细美非常遵循这些规矩,生怕哪一步做错了,影响了爸爸的来生。
林德安人老实,心善,仗义,除了同一个娘胎出来的那一个兄弟,自己在外头结拜了一堆,谁都想要凑进来排个数,那些晚到的,又年长的想进结义之门,却只能排个小弟。心有不甘,于是只能恨恨退回圈外,整天厮混在一起的时候,还显得自己格格不入。
这晚的吊唁仗势,一点都不输给德高望重的七老八十的老者们。
林细美很奇怪,来了很多不认识的油头粉面的商贾名流。
听小姑妈说,原来是最近搬家队那边,很多老板都是经人介绍,指定要林德安亲手护送搬运,结果却听来这个噩耗,纷纷表示非常可惜,都要来看最后一眼。
吊拜到十二点多,人群渐渐退散。
丧葬队开始另一轮作法。
锣鼓唢呐奏起。
道长拿出早上“买”来的水,插进一支杨柳枝与石榴枝混合体,前后两个工头拉起一张草席围起,底下放一装水的洗脸盆,然后诵经。这叫“沐浴”。
林细美仿佛真的看到他了,从草席底下看到他的双脚,想象着他赤条条的正在里面沐浴着。
道长诵完一段经,两个工头收起草席。
林细美仿佛又看到一道金光,好像是洗得很干净,准备重生了。
林细美心情终于有些缓和,能顺利重生了,是件好事。
很快几个工头用现有的条凳搭起一座小桥,道长把那个脸盆放到桥的一头。
沈匠兰捧着香炉,走在前头,后面排起一条队伍,一人一香,跟着道长走。
一圈又一圈。
这叫“过桥”。
过什么桥,林细美大概知道。
每个人都会发一小叠的面额一元的人民币,说是要过桥的时候,随心意扔一张也行,几张也行,不扔也行。
此前,就听大姑妈说道,这一段,是以前老法事里没有的,是丧葬队伍为了赚多点钱想出来的名目,待会尽量少扔,别让他们得太多便宜。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惊叹。
林细美看不惯这个势利心眼,一辈子就过这次桥,还不让人好好走了?
她是小辈,也不好当面怼回去。但在分钱的时候,林细美拿到手里的一小叠,又伸手狠狠抽走了一大半。搞得分到后面,一人只分得八九张。
刚在“沐浴”的时候,林细美以为自己在替他开心,对接下来的法事也没带太多负面情绪了。谁知走了第一个圈,扔下第一笔钱的时候,林细美又触动了。
是不是手里的这沓钱扔完,魂魄也要说再见了?就算将来意外获得了阴阳眼,也看不到你了是不是?
好走不送真的说不出口。
为了让你那边的路好走一点,这点钱,我扔得起。
大姑妈排在林细美后面的后面,看她扔钱的那个阔绰样,心里头一阵一阵揪着。
“过桥”的法事做好了,手里还剩下最后两张。
林细美犹豫着,要不要留着。
当工头开始收桥的时候,林细美毫不犹豫冲出去扔完最后两张。
我的念想固然想留,但你的顺遂更加重要。
最后,丧葬队唱起一首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的佛歌收尾。
三四个声部,此起彼伏。
一个调皮的伯伯突然创作欲兴起,把其中一句的结尾变了下调调。
其他人一下就听出来了,脸上都在笑话他。但歌不能停。
这是他们合作多年的默契,从中作乐。
林细美早就烦透了这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