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拜见范公!”杨文广跪在病榻旁,偷眼瞄了下躺在床上的范仲淹,此时的范仲淹全然没有了往日主政陕西的翩翩风度,像是一片即将飘落的树叶那样枯干乏力。
“仲容,别、别跪着,起来,坐……”范仲淹吃力地抬手,让杨文广坐在床边。范纯仁替父亲掖好了被角,再过去扶起杨文广。
“仲容、尧夫,我要走了……”范仲淹双目微阖,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庆历新政,无疾而终……陛下,臣知道你难,可大宋实在等不起了……
“师鲁贤弟还在那边等我畅谈古今,饮酒作诗呢……”“师鲁”即尹洙,那是他一生的朋友。庆历八年,尹洙把女儿、弱子托付于范仲淹和狄青后,长眠于邓州。
师鲁,你陪着老夫走过了大半生,景佑党争、西夏犯边、新政实施……若时光倒退十年,咱们也不是朝堂的大臣,结伴同游,闲走三山,闷踏五岳,柳下题诗填词……
“爹爹……”范纯仁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他刚从兄长范纯佑的房间退出来,这几日父兄的病情不断加重,药石无力。如果不是有杨文广帮忙,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范公大恩,文广没齿不忘……”杨文广眼圈微红,声音中略带哽咽,“若非范公赏拔,文广此生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建功立业了。”父亲杨延昭去世后,他再也没有上战场的机会。如果不是范仲淹把他带去陕西,跟在周美、狄青和种世衡身边修筑寨堡,这位将门之后只怕要蹉跎一生了。说起来,陕西境内的寨堡多是祖父杨继业仕北汉时修建的。宋军的步兵对阵辽、夏骑兵时毫无优势。这一座座寨堡如同在陕西拦起了无数绊马索,成功遏制了元昊深入内地、饮马渭水,继而并吞关西的计划。不过也因此招来不少人的非议,比如杜衍就公开攻讦他“与贼约和,意图不轨”云云……庆历新政在夏竦、郑戬等人的反对声中成为了明日黄花,韩琦、尹洙、欧阳修、余靖、富弼、石介……一个个鲜活的身影被捕风捉影的罪名贬黜到外地,朝堂上只留下了一群整日尸位素餐的废臣!
“我也是无奈之举……”范仲淹望着一片穹顶,眼神有些空洞,“三年前在荆王府上,八大王把杨家的事都告诉了我。雍熙三年的那场北伐,杨继业和你的叔伯们饮恨陈家谷,你爹立志报仇,与先帝共襄大业。威虏军城下,若不是他和杨嗣一场血战,便没有辽国铁林军的覆亡……后来,延昭在高阳关病危,八大王前去探望。弥留之际,你爹让八大王把杨家的未尽之业、未雪之恨托付于你……”
“范公放心,文广终生不敢忘!”
“杨继业为国尽忠,不屈而死;杨延昭更是大宋忠良。若有他那一杆长矛,刘平、任福何至于此?稚圭又怎会北伐无功呢……”回想在陕西的点滴,刘平兵败三川口,全军覆没……韩琦力主出征,以任福为将,却在好水川中伏,血染河山……范仲淹顶着巨大的压力,始终反对用兵,坚持在鄜延路、环庆路和泾原路修城筑寨。甘受凌辱,顶着“懦夫”、“与贼约和”的骂名……
“文广定当继承祖、父遗志,为国效命,至死不渝!”提起父、祖,杨文广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顺着鼻翼淌下,他已年过五旬,不再年轻。可至今仍是个右班殿直,三班使臣中九品小使臣。换作旁人,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可范仲淹却始终觉得他是名将之才,只不过晚成的大器肯定会比别人经历更多的磨砺。
“仁儿,扶我起来。”
范纯仁连忙按住父亲,“爹爹有何吩咐,着孩儿去办便是。”
“扶我起来!”范仲淹皱着眉,以最大的力气喊着,“我要给陛下上疏。”
范纯仁鼻子一酸,连忙以袖掩面,却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悲泣之声。最后还是杨文广强忍着不舍,扶起范仲淹慢慢走到桌案边。在徐州躺了快一个月,乍然起身忽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些,对范纯仁说声“研墨”,兀自铺平了剳子,提笔蘸墨。论文才,整整四朝的宰辅、学士都无人能与他比肩;论胆识,四路军马、十万之众由他挥斥方遒;论气魄,他是兴利除弊、力正朝纲的国之柱石。写罢奏疏,还没来得及盖印,毛笔脱手而去。范纯仁还以为父亲久病无力,捧起印信递去时才发现,范仲淹双眸无神,死死盯着府外。身子僵直地坐着,蓬乱的头发如秋霜一样披在肩上。范纯仁和杨文广不由自主地跪下,放声痛哭。
一代宿臣怀着最大的不舍与遗恨,撒手人寰……
范纯仁跪地号泣不止,杨文广强忍着悲痛把他扶到一旁,“二公子,还是速将此事告诉王知州,让他上疏朝廷。我等为范公料理后事。”话音刚落,范纯佑从屋外闯进来,见此情形,连一声“爹”尚未叫出口,便直挺挺摔了下去。
知州王洙得报后也迅速赶去,安慰范氏兄弟后迅速写好奏疏,托杨文广带回京城。徐州百姓听说范仲淹故去,家家挂起白花、素幔,缅怀曾经的范相公……—————————————————————————————————————————————————————————
“广州知州上奏说叛军有五万之众,枢密院说约有十万之众,到你们中书省这儿又说不下三万精兵。侬智高到底有多少兵马?你让朕怎么发兵御敌?”宋仁宗看完三封完全不同的剳子,忍不住大发一通脾气,想不通二府和广州府是怎么办事的。
庞籍连忙道:“陛下息怒,广州知州仲简虽在前线,却是守城不敢出,所言贼兵之数多有夸张,一旦城破便与他无关。枢密院认为叛军不足两万,乃是据邕州败兵所言。想是败兵多已丧胆,估测不准。臣在中书省,比对往年广源蛮侬氏族人及生民人口,以为西府和广州多有虚报,贼众当在三万上下。”
梁适在旁冷笑道:“高相,败兵之言也能信服?他们若有本事,何至于兵败?”
“梁大人、庞大人,邕州败兵与侬智高见阵多次,熟悉军情,怎说是我枢密院虚报?”高若讷大感冤枉,回头瞟了一眼王尧臣。后者果然站出来说话:“梁参政没上过战场,这书中所载难道俱是可信的?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败兵没逃回家乡,也没有投降叛军。陛下,臣以为这未必是丧胆之言。若是中书省不信,那便请梁参政亲临广南路,勘察敌情去吧。”
梁适勃然大怒,“西府乃军机重地,岂容你如此懈怠?这勘察军情、商议军机,怎成了我东府之事?”
“你自家不信,又要赖我等懈怠?”
“都给朕住口!”赵祯往下扫了一眼,拿起劄子指着四人,“你们都是宰执重臣,朕的肱股臂膀!互相推诿,在庙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当真不知还有御前失仪之罪?”
“臣等不敢!”
贾黯见状,出班道:“陛下,眼下广南东、西两路已被侬贼撕开了口子,若不迅速平叛,只怕非但广南不保,荆湖也要遭兵祸了。”
“听听,这才是你们该说的!”贾黯的话打中了要害,赵祯消了点火气,转而问道:“派何人为帅,众卿有何意见?”
群臣沉默了一会儿,赵祯却等得不耐烦了。目光落到许怀德身上,“许卿,你可愿为朕一战?”
许怀德做梦也没想到皇帝会点他,闻言连忙跪下,“陛下明见,臣忝居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可年已八旬,实在有心无力。不敢有误陛下大事。”
翰林学士欧阳修对许怀德向来不满,一把年纪了还非要赖在朝堂上,如今又畏首畏尾,忍不住讥讽道:“许帅,下官听说贵府前日恰逢弄璋之喜,可见许帅在别的事上还是有心有力的。”一句话羞得许怀德面色通红,群臣也都知道欧阳修嘴不饶人的毛病,也纷纷以袖掩面,却还是克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赵祯也“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毕竟是在朝堂上,还是得给许怀德找个台阶下:“许卿宿卫宫禁十四载,筋力过人。八十得子,也是人生一喜。朕便从内藏库拨些缗钱、绢帛与你,以表朕贺。”许怀德连忙磕头谢恩。
话题又回到选帅上,贾黯刚想开口,却被梁适抢先:“范希文、韩稚圭曾宣抚陕西,深得民望。臣闻当地小儿有歌谣说:军中有一韩,辽夏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辽夏不敢犯。广南路与陕西路同属边城,乞陛下调回韩、范,宣抚广南路,叛乱可止。”
“不可!”虽然对方举荐的是自己的恩师,贾黯还是反对:“范希文病重不能远行,广南路瘴气湿重,责令他去是送命的!韩公宣抚河东,与契丹接壤。何况朝中自有能人,不必大费周折。”
赵祯听出了他的意思,直接问道:“贾卿举荐何人?”
“前卫尉卿余靖!”贾黯也不掩饰,“靖为人资重刚劲而言语恂恂,不见喜怒。三使契丹,足见胆识。可命为经略安抚使。三司户部判官杨畋曾殄贼于湖、广之地,熟识地理。此二人若能精诚合作,则文武兼备,平叛不在话下。”
“贾大人果有识人之明,只可惜余、杨二臣皆在服丧,你要逼着陛下夺情吗?”梁适横了他一眼,“陛下以仁孝治天下,二臣既在守丧,不宜宣调。臣觉得马军副都指挥使周美才是最佳人选,他在陕西时修复金明砦,以两千兵破敌数万,与狄青、王信、种世衡并号名将。今种、王病没,唯周美在京,可委重任。”
“广南东、西两路皆须大将,周美年已六旬,朕不能把全部干系都付与他。”
“陛下,周美与敌战,未尝择便利,而所向辄胜,梁大人所言非虚。就说承平寨之战,种世衡、王信等人欲以三日之粮直捣敌穴,却先后折戟。周美则引兵出芙蓉谷,晓行夜宿于陡峭山路间,大破顽敌。”庞籍见梁适举荐周美,乐得多赞几句。他主政鄜延路时,周美、狄青皆是他的左膀右臂。如果真让周美挂帅平叛,得胜回朝之日,他的宰相位子岂不是更加稳固?
庞籍和梁适同时举荐周美,朝臣们都不再言语。都知道庞籍和周美私交甚好,又同在西北主政,看来这次征南主帅是非他莫属了。贾黯和王尧臣虽有不服,可一时也找不到反对的意见。
不过,赵祯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周卿今日不在朝上么?”说了大半天,周美怎么一直不露面?
庞籍突然想起了什么,“哦,是臣疏忽。周美偶染风寒,卧病在床,告假了。”其实周美的病情远不止“偶染风寒”这么简单,庞籍生怕贾黯等人又起风波,才故意说轻了。不过凡事都有意外……
内侍蓝元震突然跑来,在赵祯耳边耳语了一阵。后者听后脸色一变,朝臣们正在猜疑,只听皇帝说了句:“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