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体量安抚使杨畋令下:都监张忠强夺兵符,违令进兵,藐视本帅。军令到日,责令即时回师,毋得抗令。所得州城,全部放弃。”
“全部放弃?”张忠听完最后一句,直接站了起来。“为了打下封州,董玉和八百多将士战死。他现在说放弃就放弃?”
“张都监,这是元帅的军令,小人不得不为。”斥候把军令扔到张忠手里,“元帅已命人放弃广州城,焚烧粮草。大军退回韶州,坚壁清野,避敌锋芒。”
“我出兵以来连胜数阵,南军大势已去,收复失地正在此一举。好不容易救下的广州,为什么要让?”张忠气得把军令直接扔进了炭炉,“滚回去告诉你们杨元帅,只要我张忠还活着,一寸地也不让!”
“都监好自为之。”斥候也被他吓得不轻,转身便走。
邓冕上前问道:“都监,我军的军粮多靠各地州县补给。如今杨元帅传命坚壁清野,这……”
“怕什么?”张忠横了他一眼,坐下道:“我军粮草充沛,十日之内攻破昆仑关,还怕没粮食吃?”
“可据报,侬智光也聚敛了不少兵马,准备在昆仑关和我们对峙。”邓冕抖开地图,用手指点道:“昆仑关依山而建,四处险要皆被南军占据。我们长途跋涉,还要仰攻,实在是有心无力……”
“参军小看‘将士用命’这四个字了吧?”张忠冷冷一笑,“天都山之战,我军也是仰攻。攻到第十日,那野利遇乞坐不住了,下山来和我们决战。结果中了种老将军的埋伏,身中十余箭,被我一戟挑下马去。”
“可是……”
“好了,传命三军好生休整。明日朝昆仑关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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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狄太尉到了!”周永清带着狄青来看望周美,后者听见“狄太尉”三字,挣扎着要坐起来。
“汉臣……汉臣!”
“之纯兄!你身子不好,别起来。”狄青赶忙过去按着他,触碰到指尖,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是冰冷的。“陕西一别,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老了,不中用了……”周美看到狄青,明显精神好了不少,抬头望见他身后站着一位英俊少年,“这是?”
“哦,詠儿,还不来拜见老将军?”
少年闻言,连忙下拜施礼:“小子狄詠跪拜老将军!”
“别、别跪着,快起来,地上潮……”周美示意周永清去扶,狄青却不在意:“贤兄,这是我的次子狄詠。小子不好诗书,只爱刺枪使棒,拜了杨仲容为师,学了杨家枪法。”
“嗯,好男儿啊。汉臣,我看得准,这小子像你,将来也是做将军的料!”
“之纯兄抬举了。”狄青望了一眼狄詠,“你先下去,陪你母亲和兄弟去歇息吧。”
狄詠告辞转身,周美却说道:“慢来!汉臣,你初到京城,官家赐的宅邸尚未完工。还是在老夫府上住下吧。”
“这……太麻烦了罢?”狄青自然是不愿住的,石全彬已经进宫交旨,他可不想落下个勾结党徒的口实。
“你不累,夫人也该累了。”
狄青的夫人是尹洙之女,尹洙又是范仲淹的挚友,对周美也颇有恩情。不过,周美留下狄青还有另一层用意。
“贤兄挽留,青感激不尽。”狄青道了谢,见没有外人,又说道:“侬智高寇边,贤兄为何不挂帅?反倒让杨乐道前去?”
“唉,一言难尽哪……”周美重叹一声,“广南路战事如何?”
“听说杨畋在广州城利用水师烧了南军的粮草,张忠在贺州大破侬智光,又接连攻克封州、梧州。侬智高已率亲信退往邕州。”
“杨乐道竟有如此本事?”周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大宋又出了一颗将星?
“之纯兄怕是对杨乐道有什么误会吧?”狄青淡淡一笑,“杨家将统兵素以智勇闻名,杨乐道久居湖广,深谙布兵之道……”话没说完,周美已经连连摆手,“老夫是用兵几十年的人,谁有几斤几两还看不出么?杨乐道志大才疏,比不得杨令公。”
狄青无心和他争辩,只说道:“之纯兄好生将养,待来日身体康复,官家必有重用。”
必有重用……周美苦笑一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想来是等不到那天了。
宋军连破州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汴梁城人尽皆知。百姓们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极其普通的叛乱,侬智高很快就会覆灭,绝不会比文相公平定恩州更麻烦。
“我看这回杨元帅可要重振杨家的雄风了。等他回朝,说不定就是杨相公了。”
“哼,一个武夫也配拜相?”
“什么武夫?杨元帅是进士及第的儒将!”
百姓们议论不止,文德殿上的朝臣们也都兴奋不已。尤其是欧阳修,杨畋挂帅之后的每一场胜仗都是在为他脸上贴金。高若讷、王尧臣也颇为得意。自从陕西用兵以来,好像大宋的各地禁军都成了不中用的泼皮,只有什么蕃、汉弓箭手和西北禁军能奋力一战。凡事从西北回来的人:文彦博、庞籍、田况、韩琦,还有那个死后仍阴魂不散的范仲淹都成了官家的宝贝一样,舍不得碰、舍不得贬的。
王尧臣道:“启禀陛下,广东体量安抚使杨畋上奏,广东都监张忠率军三日破丰州,五日攻破梧州,南军守将皆为忠所斩。所复故土,皆以安民、休息为先。”
“广南路兵连祸结,百姓凄苦。朕已准蠲除广南路一年赋税,以助恢复。”中书省递来的捷报,赵祯已经看了无数遍。每次都是在重复那些熟悉的字眼,俘斩某百级,贼众溃于某地……他真的厌了。“还有何事?”
欧阳修出班道:“陛下,文相和宋相出知河南已有数月,庞相独撑中书省大局,过于辛劳。臣认为待广南路事毕,侬贼授首,可召杨畋入中书省。”
仗还没打完,就想着拜相了?赵祯岂会不知欧阳修的心思,他与杨琪深交,眼下这位世侄在广南大放异彩,就想为之谋取仕途了?“朕已命杨畋知谏院,欧阳学士想往中书省添人,还得问庞相的意思。”
庞籍知道皇帝是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杨畋的进士及第和军功已经让他赚够了资本,中书省添不添人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这时候让他发言,是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吗?身后的梁适也暗觉紧张,让杨畋供职中书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宋从不允许超过三位同平章事,不过如今让庞籍一人独撑局面的时候也不多。如果让杨畋直接为相,那就得把集贤殿大学士的头衔给他,算是次相。不过这样一来,还有自己什么事?如果自己也要为相,那就更麻烦了。三相并立,庞籍已经是昭文馆大学士了,次相得带上监修国史的差遣,而集贤殿大学士反而成了末相。不行!绝不能让杨畋入职中书省!
“陛下!臣以为杨畋出身将门,通晓兵略。如今统帅貔貅之众,却敌于境外。一朝班师,中书省之职恐有负才略,还是在高相的枢密院寻个差遣吧。”让杨畋挂帅可是你们枢密院惹出的事,就自己收场吧。
王尧臣和高若讷闻言自然不满意,凭什么到我们这儿分一杯羹?王尧臣忍不住讽刺道:“是梁参政甘愿案牍劳形还是庞相想要一直独掌中书省?”
“杨畋若真的平南功成,入职东府也是常理。”高若讷看了一眼庞籍,“不知梁参政的意思我等知道了,庞相作何想,我们可不知道。”
“南征尚未告捷,此时就论功行赏,高相太心急了罢?”庞籍不直接回答,高若讷和王尧臣如此咄咄逼人,官家都看在眼里。“陛下,臣耳闻杨畋与张忠、蒋偕多有不和,侬智高士气未减,此时切不可掉以轻心。”
“庞相这是什么话?风闻言事,含沙射影,也能放到文德殿上来说吗?”欧阳修不满道:“文相平恩州时,约定厚赏有功者,是以明镐、王信、张忠等辈建功。”
“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欧阳学士做得好学问,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庞籍连头都不抬就驳了回去,“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臣当然希望杨乐道一路凯歌,早日克定祸乱。可常言道,一朝干戈动,十载不太平。广南路经此一战,可谓元气大伤。有时间思考封赏之事,还不如想想怎么早日平乱,恢复民生!”
“庞卿所言,乃金玉之言。”赵祯实在是佩服庞籍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一个烫手山芋硬生生被他拆解了,还泼了众人一盆冷水。泼得好!再这样歌舞升平,真不知道前线会出什么事。
整个争吵过程,狄青和许怀德都看在眼里,二人谁都没发话。狄青因为刚刚入朝,和许多朝臣也是头一次会面,还不熟悉。见官家没点自己,也乐得不开口。许怀德却是在想另一件事,等到快散朝的时候,他突然上奏:“陛下,臣请致仕!”
这一句话,让赵祯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事?许怀德走出班列,下拜磕头:“臣年已八旬,宿卫宫廷,彻夜不眠,实是不堪重负。又恐某人说臣老而恋位,望陛下允准。”
“许卿为国操劳一生,戎马倥偬,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赵祯虽说心中不舍,但比起被言官们骂着离任,还是让这位常年在大内侍卫左右的老将有个太平晚年。“朕拜你为殿前都指挥使、太尉,保宁、建雄节度使。若虎体不适,不必上殿常参。”
许怀德谢了恩,转身归班。赵祯见没什么大事了,也散去众臣。下殿时,狄青赶上许怀德,“师古兄为何突然辞朝,莫不是有甚么心事?”
“嗐,老夫行将就木,都看开了,能有甚么心事?”许怀德淡淡地笑着,踱步走下御阶。“汉臣,今日常参看出些什么来?”
“枢密院和欧阳学士都急着为杨畋说话,让他跻身中书省。庞相似乎觉得枢密院更适合杨畋。”
“这就是老夫要离开的原因哪……”许怀德回头看了一眼,“汉臣,这其中的勾心斗角你若看不出来,日后会吃大亏的呀。杨畋本就是枢密院一手举荐的,欧阳修又在那儿煽风点火。一旦征南成功,班师回朝。那高若讷就能以此为由弹劾庞相和梁适尸位素餐,到时候中书省还不被搅得天翻地覆?”
许怀德自然是把梁适、高若讷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没想到,欧阳修也盯上了同平章事的位子。如今的庞籍就像是一只小猫叼着一条鱼沿街走过,这一路散出去的荤腥,哪有猫儿不想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