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冰河解冻,原野复苏。驼队准备要返回祖国了,大家都在忙碌地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这天领事大人忽然慌慌张张地来到住地,通知海九年说,俄国政府颁布了临时法令,禁止携带超限量俄罗斯金银币出境。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大家都愣住了。
海九年说:“这是冲着我们来的,他们的国家果然出面了。”
邝振海说:“俄国政府此举,意在保护他们国家和商人的贸易利益。俄罗斯的钱好赚,可是银子运不回去也是白搭,这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海九年说:“这是临时法令。我们的国家也完全可以采用同样的办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最后迫使俄国人取消这个法令。回去以后我就进京去面见太后老佛爷,禀明实情。”
邝振海说:“可是眼前怎么办?实在不行就只有放在莫斯科分号的账户里,存入俄国银行。”
海九年说:“莫斯科分号已经留下了足够的周转金,剩下的这些都是纯利润,是必须要运回去的。”
两个人抓耳挠腮地想着,海九年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邝振海说:“你笑什么呀?”
海九年说:“我有办法了。不瞒你说,这个游戏当年考大盛魁的时候我就玩过了。”于是跟邝振海耳语了一番。
邝振海说:“办法不错,可就是有火耗。”
海九年说:“虽小有损耗,但毕竟大头运回去了。”
海九年当即吩咐:将所有准备运回国的银卢布全部采购成俄罗斯银器,成色越高越好,必须是纯银的,合金的一律不要。
满载的驼队浩浩荡荡地启程了。驼队穿过平原,越过乌拉尔山地,进入西伯利亚,几个月后抵达了恰克图。通过俄方边境的严格检查后,驼队进入中国买卖城,回到了祖国。
一踏上中国的土地,海九年就让驼队把所有的银器都卸下来,驼队装载其它的货物继续启程,返回归化。海九年自己则留了下来,领着一帮子伙计和雇来的工匠,就地埋锅化银。
一连好多天,荒原上烈焰腾空,炉火熊熊,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蔚为壮观。他们掘地埋缸为范,将滚烫的银水倒进地范,浇铸成净重一千斤一个的大银球。化银结束后,海九年雇了十几辆大牛车,每辆车上装一个大银球,浩浩荡荡地向归化城进发。
海九年他们回到归化城的时候,已经是落叶飘飘的秋季了。这一天归化城里又是万人空巷,大家争先恐后涌上街头,指指点点,议论着大盛魁驼队去俄罗斯两年,赚回了这么多的银子,猜测这十几个大银球到底有多重,奇怪俄罗斯的银子怎么全是大球,这该怎么花呀?
海九年满面风尘满脸笑容,带领十几辆牛车在归化街头辘辘走过,大银球在秋阳下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光芒,成为归化城一道独特的风景。
又是几年以后。
一辆马车停在大盛魁总号的门前,轿帘掀开,杏儿在小丫头春香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显得有些苍老和憔悴。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准备要进门去的杰娃说:“大掌柜内当家的回来了?”
杏儿说:“回来了,你们大掌柜呢?”
杰娃说:“应该在号里吧。”
杏儿说:“你进去顺便告诉他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杰娃走进大掌柜的公事房,海九年正埋头在一堆账册里。
杰娃说:“杏儿去五台山进香回来了。”
海九年头也没抬说:“哦,知道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贾掌柜,你还有事吗?”
杰娃说:“我想跟你谈谈杏儿的事,我跟靖娃早就想跟你谈了。”
海九年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这儿不谈私事。”
杰娃说:“你复号十年了,杏儿接来也差不多快十年了,你们又做了十年的名义夫妻!你难道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杏儿吗?我跟你说过这事不能全怪她,那年你到驼道上去了,有捎信的人到义和鞋店来说你已经死在驼道上了,杏儿正好到归化城来寻你,听到这个消息她就病倒在了小客栈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只有你那个小叔爷……”
海九年打断杰娃的话:“你别说了行不?我把你和靖娃重新招进大盛魁来,是看在我们同村当年一块来考大盛魁的份上,是为了让你们来帮我,不是让你们来管这些事的!”
杰娃说:“正是看在当年的份上,我们才会跟你说这些!你已经四十出头了,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下去吗?哼,我知道你心里是咋想的。”
海九年说:“你知道我是咋想的?”
杰娃说:“你不能昧着良心抛弃杏儿,因为她毕竟替你尽了孝,给两位老人养老送终。你要那样做你会觉得对不起她,可是你又不能原谅她!你心里两头为难,不是吗?”
海九年被言中心事,挥挥手说:“行了行了,忙正经事去吧。”
杰娃走了不一会儿,史敬仁急匆匆进来,说信犬从恰克图送来了急信,德国皇室要来采购高档名贵的细茶。
海九年看完信,沉吟着,说:“这些年,我们的细茶就一直没能打开欧洲市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恰克图了。”
临出发前,杏儿给海九年收拾行装,她拿来那个首饰盒准备放进去,海九年说:“别放了,这次不带它。”
杏儿说:“为啥呀?”
海九年说:“这次说不定又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唉,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杏儿说:“你跟盼儿这些年到底咋啦?你们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不和,还是因为……我?”
海九年说:“这跟你啥关系?”
杏儿说:“咋没关系?我知道盼儿送你项链是啥意思,我去问过教堂的神甫。我看出来了她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她,我、戚二嫂和盼儿三个人,真正在你心里的是盼儿。我不想因为我夹在这中间误了你们的事。”
海九年说:“杏儿,你尽胡说些啥呀?”
杏儿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和盼儿的事是我的一块心病,你的岁数也耗不起了,你还是把……休书给我吧。”
海九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休你,我也不会休你!”
海九年走后,杏儿关着门在家里想了一整天,后来她下了决心,收拾好一个包袱,又把那个首饰盒放了进去。
春香说:“老爷刚走,太太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杏儿说:“明天去雇一辆车,我们也去恰克图!”
海九年带着两个伙计,各骑一匹快马,一路上晓行夜宿披星戴月,十几天后赶到了恰克图分号。王福林和邝振海迎了上来。王福林现在是恰克图分号的代理掌柜,邝振海是专程从莫斯科赶过来的。
海九年顾不得一路风尘,下马伊始当即听取了两位分号掌柜的汇报。
原来德皇加冕,皇室宫廷要举行隆重的庆典活动,须订购一大批名贵高档的中国茶。德皇宫廷总管到达圣彼得堡后,俄罗斯许多贸易公司都想承接这个订单,竞争十分激烈,但是德国人最终还是听信了俄罗斯宫廷总管大人的推荐和介绍,对大盛魁情有独钟,于是专程赶往莫斯科与邝振海晤面,双方进行了初步的商谈,达成了意向协议,并且约定了下次在恰克图见面的时间和正式签约的地点。
德皇宫廷总管临走前还从莫斯科分号拿走了几件包装精美的细茶样品,返回德国请示去了,邝振海就提前赶往恰克图来了。
海九年说:“约定什么时候在恰克图见面?”
邝振海说:“就这几天,正式签约地点在中国买卖城。”
海九年说:“西伯利亚茶叶公司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王福林说:“还没有,他们对此好像一无所知。”
海九年说:“此事必须严格保密,包括我到恰克图来的消息,都不能泄露给他们知道。”
王福林说:“我马上吩咐下去。”
约定的时间到了,那天海九年和邝振海亲自带着一辆豪华马车,来到中俄边界中国买卖城一侧的关卡前迎候。关卡前来来往往的中俄商人很多,海九年不便抛头露面,就呆在马车里。
海九年问:“德皇宫廷总管叫什么名字?”
邝振海说:“冯·梅特里斯伯爵。”
等到红日西沉,伯爵大人没有到。
后来又一连去等了好些天,双方事先约定的时间早已经过去,伯爵大人还是不见踪影。
海九年说:“会不会是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我听说西伯利亚大铁路已经修到了伊尔库茨克,坐火车来应该很准时,不会出事吧?”
邝振海说:“我就是坐火车来的,从莫斯科到伊尔库茨克用了不到十天时间,伊尔库茨克到恰克图陆路五百俄里,有个两、三天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吧?”
海九年猛然醒悟过来,说:“不好了!”
邝振海说:“怎么回事?”
海九年说:“梅特里斯伯爵一定是让西伯利亚公司劫走了,我们低估了他们。你说,莫斯科很多公司都在竞争这个订单,他们在莫斯科设有分公司,他们能不知道?况且莫斯科、圣彼得堡和恰克图之间有快捷的电报联系,伯爵大人在那边一上火车,恰克图这边就知道了。”
海九年的估计对了,几天前,当莫斯科开来的火车一驶进伊尔库茨克车站,早有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那里,总经理伊万带着米契诃接走了冯·梅特里斯伯爵;而海九年这边还在买卖城苦苦地等候着。海九年决定亲自出马,去西伯利亚公司一探究竟了。
这天海九年过了边境关卡,来到西伯利亚茶叶公司,敲开了董事长的办公室。柳鲍芙的脸上没有一点惊奇或意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海九年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柳鲍芙说:“你们接下了这么一单大生意,你能不亲自出马?”
海九年说:“只可惜,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不知飞到谁家的饭桌上去了。”
柳鲍芙:“那你还不赶快去各家的餐桌上看看?去晚了,人家可就吃下去了。”
无论海九年怎么设法打听,柳鲍芙那里滴水不漏。她有意扯开话题说:“我正想当面谢谢你,那年你在莫斯科告诉我的土办法果然不错,我们使用了好几年。不过现在不用生石灰了,我们的防潮剂已经研制成功。”
她还开玩笑说:“这次你是为了订单来的,我猜想你的脖子上,肯定没有戴项链吧?”
海九年从柳鲍芙的口里打探不到任何虚实,只好悻悻地起身告辞。临走时他不无嘲讽地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柳鲍芙小姐,你比从前圆熟老练多了,你已经学会不为所动不露声色,你是个合格的董事长了。”
柳鲍芙笑着:“是吗?我刚刚在董事会上作了保证,保证不犯从前的错误了。”
海九年回到分号,一进门就愣住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杏儿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海九年说:“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杰娃说:“是我送她来的。”
海九年说:“贾俊杰你简直在瞎胡闹!多少正经事你不干,你们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呀?你不知道我是来办大事的吗?”
杰娃说:“杏儿执意要来,这么远的路,我能不送她来吗?”
杏儿说:“你别怪杰娃,是我要来。我就是想来见见盼儿,跟她好好谈谈。咋的,不行吗?”
海九年不吭声了。他气也罢恼也罢,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
过了几天,专程去伊尔库茨克打听消息的邝振海回来了,他说他已经向火车站询问过了,站长回忆说好多天以前,确实有一位德国皇室贵族到了伊尔库茨克但他很快就被一辆豪华马车接走了。
海九年说:“我们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伯爵大人被西伯利亚公司控制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伯爵大人,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当即派出了许多人过境寻找打探。几天下来他们把恰克图翻了个遍,城里所有的旅馆饭店和伯爵有可能下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任何的线索。这位远道而来的德国贵族,在西伯利亚这座边境小城里神秘地消失了。
海九年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能把伯爵藏到哪儿去了呢?伯爵他自己愿意被他人软禁似地藏起来吗?他们敢这样对待德国皇室的一位成员吗?就在海九年派出手下人在恰克图城里苦苦寻找的时候,冯·梅特里斯伯爵正在恰克图郊外的原始森林里快乐地狩猎!
原来这位伯爵大人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狩猎,他痴迷狩猎已经到了常人难以理喻的地步,欧洲许多著名的森林山脉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唯独就是没有到过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让他梦魂牵绕,成为他平生唯一未了的心愿。他之所以把签约地点舍近求远选定在恰克图而不是莫斯科,原因正在于此。西伯利亚茶叶公司莫斯科分部在探得这一绝密情报后,马上用电报通知了恰克图的总部,公司总部当即作好了周密细致的安排。在伊尔库茨克迎接伯爵大人的那辆豪华马车,把他直接送进了恰克图郊外的原始森林。漂亮的森林木屋,周到热情的伺候,精美的猎枪,丰盛的猎物,还有窖藏百年的美味葡萄酒,这一切都让伯爵大人心花怒放,乐不思蜀,早把来这儿的使命忘到了九霄云外。最初的几天纯粹只是打猎,由伊万和米契诃全陪,柳鲍芙偶尔也来森林木屋陪陪伯爵大人,他们闭口不谈合同的事。几天后,他们的谈话就有意无意往这方面转了。
伯爵大人终于听明白了他们话里的意思,说:“这总归有些不太好吧?我在莫斯科已经跟中国人谈定了,还拿走了他们的样品。”
伊万说:“你们不是还没有正式签约吗?意向上的合作是随时可以终止的。”
伯爵说:“不,言而无信在上流社会总是被人所唾弃的。”
伯爵拒绝了,伊万他们并不着急。
有次柳鲍芙和伯爵聊起各自家族的历史,聊到后来他们发现,原来他们两个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源远流长的姻亲关系。这种亲近感让伯爵越来越陷入了思想矛盾之中。终于有一天伯爵拿出了他随身带来的一罐极品茶叶,那是他从大盛魁莫斯科分号拿走的样品中的一种,青花五彩的瓷罐,造型有点近似于中西合壁,古朴大方;青花典雅而五彩热烈奔放。伯爵亲自开了罐口上的封泥,给每个人都冲上了一杯茶,木屋里顿时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伯爵说:“你们提供的茶叶内在品质和包装,能达到这同一标准吗?”
伊万说:“能。西伯利亚公司一百多年来长期经营中国茶叶,从砖茶到各种高档名贵茶。中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柳鲍芙说:“米契诃先生这些年一直常驻中国采办茶叶,他对此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如果我们双方合作成功,我们将派他前往中国南方,亲自监制这批茶。”
米契诃站起来点点头说:“敝人愿意为德国皇室效劳。”
海九年顾不上带杏儿去见柳鲍芙,杏儿就自己去。第一次她被关卡上的清军士兵挡住了,要她出示过关票照。杏儿拿不出来,她这才明白,原来两国之间是不能随便来往的。后来她让王福林送她过去。王福林跟中俄两国的关卡守卫都很熟悉,对他们说:“这是我们大盛魁大掌柜的内人,去俄罗斯那边串门子,妇道人家,两手空空过去两手空空回来,以后你们就别拦着她了。”
王福林很有面子,这以后双方的关卡都不阻拦杏儿。
杏儿第一次推开董事长办公室门的时候,柳鲍芙着实吃了一惊:“杏儿姐!……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坐在一起寒暄亲热了一番。
杏儿说:“这次我是为你们两个人的事来的。”
柳鲍芙说:“我们两个人的事?什么事?”
杏儿笑了:“你说什么事?盼儿,你跟他同年吧?你们俩都已四十出头耗不起了。上次你去归化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把他交给你我就放心了,解脱了。”
柳鲍芙说:“杏儿姐你说些什么呀?我们俩……这是不可能的事!”
杏儿说:“为啥呀?我知道他心里有你,你心里有他。你知道吗?他在归化的时候天天都戴着你送给他的那条项链。”
柳鲍芙说:“不,我不能这样。我正在让他退还项链,并且说服他原谅你,好好待你,你们重新开始。”
杏儿说:“你说这些都没用,晚了。”
柳鲍芙说:“什么意思?”
杏儿说:“他把休书给我了。”
柳鲍芙惊得目瞪口呆,腾地站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我去找他!”
杏儿拦着说:“你别怪他,好多年了他都不想给,这次是我逼着他写的。”
柳鲍芙说:“我不信!休书呢?你给我看看!”
杏儿说:“谁把那东西成天带在身上呀?你放心吧这事假不了,你想,谁还愿意拿这事乱说吗?”
“杏儿姐!”柳鲍芙一把搂住杏儿哭了起来:“你……这辈子太苦了。”
杏儿惨然地笑着,说:“不,现在我们两个人都解脱了,你们也用不着有啥顾虑了,这次你们俩一定得有个结果。”
柳鲍芙苦笑着摇摇头:“这次?不可能。”
杏儿说:“不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吗?你们咋就不能相互让让?我这么远好不容易地来了,不管咋说这次你们得听我的!”
杏儿回到字号,对王福林说:“你给我腾间房子出来,我有用。”
王福林说:“不是都安顿好了吗?还要房子干啥?”
杏儿附耳说了几句,王福林愣着:“大掌柜他……知道吗?”
一旁的杰娃说:“他不知道咱们也这样做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要是真心为大掌柜好,你就照着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