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羊道事件”让海九年在归化通司商号中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和评价,大家一改往日的非议,对他心悦诚服。不久在“集锦社”的换届会议上,海九年正式被推举为社长,继续连任。
有一天,海九年和李泰站在大盛魁那块“持盈保泰”的金匾下,海九年感叹地说:“从前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盈好理解,就是盈利,盈余。”
李泰说:“泰是团结,和谐的意思。”
海九年说:“不仅如此。现在我才明白它还包含有双赢、多赢的意思。”
李泰说:“对,只有双赢多赢,大家才能各尽所能,各得其所,也才能达到和谐与团结。”
海九年说:“双赢多赢不仅指华商,还应该包括那些与我们既合作又竞争的外商。”
李泰说:“这四个字含意无穷、博大精深。‘持盈’,说的是商人追求利润的本能,天性;“保泰”,则说的是商人的胸怀,眼光,见识和境界。大盛魁的老祖宗总结出这四个字,真是从商的至理名言啊!”
海九年说:“这实际也说了两类商人。一类是只知‘持盈’的,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追求利润,这样的商人比比皆是,太多了。而真正能够明白并且做到“保泰”的,恐怕就是凤毛麟角了。”
李泰说:“这两者也是互为因果。只有‘持盈’而没有‘保泰’,这种‘盈’只会是短暂的靠不住的;只有‘保泰’才能实现真正长远的‘持盈’。”
海九年说:“诚然!跟李大掌柜交谈真是一种快慰,正所谓知音难得。”
李泰笑着说:“我也是年岁大了,才慢慢想明白的。归化通司商号要想摆脱困境,实现最终的‘持盈保泰’,只有走出国门。你那个计划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海九年说:“张道台已经在帮我们向朝廷奏请了。”
张道台向朝廷连上了三道奏折,列举了归化通司商号目前的种种生存困境,请求朝廷对华商打开国门,允准通司商人假道恰克图,进入俄罗斯和欧洲贸易。三道奏折都如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张道台说:“估计这些奏折不是被扣在了军机处,就是被扣在了总理衙门,根本没有到达圣听。”
海九年说:“这是为啥?”
张道台说:“据我猜测,原因很简单,就是怕惹麻烦。境内的华洋纠纷历来是朝廷最头痛的事情,境外的华洋纠纷就更是头痛加头痛了。”
海九年说:“去境外做买卖,不偷不抢,能惹出多大的麻烦啊?”
张道台苦笑了笑,说:“恐怕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海九年说:“我们老百姓一个,能有啥办法?”
张道台说:“咦,我怎么听说,你们大盛魁有很硬的官场关系?”
海九年说:“那是什么年月的事呀?从前大掌柜王廷相在的时候,北京分号跟恭亲王有过一点交往。那是咸丰同治年间的事,现在已经是光绪年了。”
张道台“哦”了一声明白过来:“是是,现在是老佛爷亲政,二度垂帘,朝中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连小皇帝也不顶用了。”
过了不多久,朝廷忽有圣旨下来,张道台满心欢喜,以为是他那三道奏折终于允准了。待到接完圣旨他才傻了眼,跪在那里起不来。原来张道台又被弹劾遭贬了,理由是“对走私打击不力,姑息袒纵。特旨训斥,着革去归绥兵备道,降职调任清水河县令,以观后用。”
海九年在得到消息后去看望了张道台,说:“大人深得归绥百姓拥戴,怎么不升反降?”
张道台说:“这就是官场。百姓拥戴有何用?做官得官场上有靠山有人提携,得会吹会拍会贪会送,这几样张某人一样都不会,岂不该当如此!”
末了张道台自嘲地说:“去清水河做一个清水县令,名实相符,好啊!”
海九年很为张道台愤愤不平,说:“大人离任之日,归化城全城百姓给大人脱靴送万年伞!”
到了张道台离任那天,果然归化全城百姓出动,挤满了街道两旁;西门外官道旁,竖起了一把硕大的万民伞,海九年和归化城士绅名流聚集在这里,准备给张道台打伞脱靴抬轿。众人等呀等呀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张道台的仪仗人影。这时候王福林匆匆跑来了,附耳对海九年说:“大掌柜,张大人在咱们字号里呢。”
海九年愣了愣,拔腿就往城里赶。
张道台青衣小帽,早已等在了大盛魁的小客厅里。
一见海九年进来,张道台起身打了一拱:“敝人张国荃,特来投奔大掌柜麾下,望不弃收留。”
海九年懵了:“大人您这是……干啥呀?”
张道台说:“我已决定弃官从商。四十多岁了迷途知返,应该还不晚吧?如蒙不弃,今后愿听大掌柜遣用;如若难容但请明言,我当自返家乡,另谋商路。”
海九年说:“大人,您这是说的啥话呀?大人来投,大盛魁蓬荜生辉,如虎添翼,海九年正是求之不得呢!”
张道台说:“从现在起你得改过来,我不是‘大人’是商人了。”
海九年大笑着说:“对对对!”
海九年新设立了汉口分号,下设大盛川茶庄,将原先的马庄也一并合了过来,由张国荃出任分号的掌柜。汉口分号的主要经营业务就是在湖广地区采制砖茶。张国荃在赴汉上任前和海九年有过一次长谈,关于今后大盛魁的砖茶经营提出了两条建议:其一,建立砖茶的原材料生产基地。可在湖广大量购置茶山,雇请茶农耕种。这样做的好处很多,比如降低了成本,保证了原材料的质量,还可以在时间和季节上掌握主动,什么时候采摘什么时候压制都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其二,创立砖茶品牌。老字号和老牌货为什么能吃香经久不衰?那是因为它们的品牌和质量已经深入人心。砖茶迄今为止还没有品牌,更没有名牌。每年到茶季的时候各家字号派人前往江南采办,贩运到恰克图卖完了事,完全是短期的临时性的,没有长远的品牌计划。大盛魁是百年老字号,我们更需要创立一种享誉四方的、响当当过得硬的砖茶品牌,与这块老字号的金字招牌名实相符交相媲美。
海九年听得眉飞色舞折服不已,连声地说:“真知灼见!真知灼见!”
张国荃踌躇满志往江南上任去了。过不多久,这天字号里忽然来了一位江南茶商,年龄与海九年相仿,打听当年的小伙计古海。
海九年说:“我就是古海呀。”
那人望着海九年,一脸的迷惘和困惑。
海九年说:“请问您是谁?”
来人说:“当年共过生死患难的朋友。——想不起来了?你再想想,二十年前你去江南办茶,茶货被太平军扣押,让你逃你不逃,放你走你不走,死磨软泡。”
海九年的眼睛倏地瞪大了:“你是……兄弟,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来人微笑着说:“只要有缘份,千里来相会。”
“你是桂猴子!”海九年惊喜若狂,一下子和来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海九年泪花闪闪说:“兄弟,你还活着呀?那晚官军打来了,我还以为你……第二天我到处找你的尸体。”
桂猴子笑着说:“我还活着,哪来的尸体呀?这不,太平军失败后我又干起了老本行,做买卖。”
原来桂猴子在福建武夷山开了一家茶庄,专门经营细茶。这次他是专程前往恰克图考察市场,想把他的茶叶也卖到俄罗斯去。
海九年说:“你单枪匹马干个啥呀?干脆!你就加入大盛魁,咱们一块干!”
桂猴子说:“我不是山西人,你不是说我入不了号吗?”
海九年说:“那是哪年哪月的皇历呀?规矩早改哪!”
桂猴子的加盟更使海九年如虎添翼。他在武夷山正式设立了巨盛川茶庄,由桂猴子出任坐庄掌柜,专门经营武夷大红袍和千两珠兰等高档名贵茶。
杏儿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吃斋信佛了。她按时诵课念经,虔诚笃信,还经常去归化城里的大召小召和其它寺庙进香拜佛。杏儿相信,人所犯下的罪孽是可以由自己来赎还的。她和席力图召的大喇嘛活佛就有过一次关于“赎罪”的深谈。正是基于这种“赎罪”的想法,杏儿多行义举善举,海九年在钱财上有求必应,成了她最大的靠山。也是基于“赎罪”的想法,她把更多的爱和关怀倾注在海九年身上,无微不至、无怨无悔地伺候着他,有时候弄得海九年很过意不去。两个人在同一片屋檐下,过着客客气气的名义上的夫妻生活。
有一次杏儿无意中发现了那个首饰盒和那条项链。她恍惚记起当年盼儿好像就戴过一条这样的项链,上次柳鲍芙来的时候,似乎也戴着这样的项链。她有好几次都想问问海九年,可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问。杏儿不知道那项链上的铭文是啥意思,曾经偷偷地去问过字号里的伙计。伙计们中会说几句俄语的人多,真正能识得俄文的人几乎没有。
杏儿后来鼓起勇气去请教了教堂里的神甫,神甫说:“这是俄文爱情的缩写。”当杏儿问清了什么是“爱情”以后,她脸热心跳地回到家里,把项链按原样放好,从此以后再也没动过它。杏儿的心里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初春,张国荃动身前往湘鄂交界处的湖广崇阳县,在那里购置茶山。他首先去拜访了当地的父母官崇阳县令。一见面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那崇阳县的叶姓县令跟张国荃是同科进士。张国荃惊讶地说:“你还在做县令?”
叶县令的脸红了,说:“实不相瞒,已经做了十二年县令了。官场无长进,惭愧,惭愧!”
张国荃说:“我好歹还做到了道台,跟年兄比起来应该知足了,还有何牢骚不满的?”
两个人说笑打趣了一番。有了这位年兄的相助,购买茶山的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两个人经常结伴行走于乡间,走村串户。叶县令熟知民情,把种粮和种茶的收入进行比较,动员农民将那些贫瘠的山地也开辟为茶园;张国荃则当场和农民签订契约,负责收购农民的茶叶。为了宣传发动群众,两个人还合伙编了一首《种茶十说》的顺口溜,以崇阳县令的名义分发到百姓手中,一时在崇阳家喻户晓,广为流传。大盛魁的万亩茶园很快在崇阳县建了起来,茶苗也赶着季节栽种了下去。情况报告到总号,海九年连声地夸赞张国荃能干。
张国荃报喜也报忧。报告中说俄国人已经在汉口设立了机器砖茶厂,用机器压制砖茶比人工更省成本,效率更高,希望总号早作应对之策。
海九年沉思良久。
海九年有次在街头邂逅了邝振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相视了许久。海九年说:“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邝振海说:“你幸灾乐祸是不是?你们这么多人都跟我对着干,我能好得起来吗?茶路上没有你们跑得快,京羊道上又碰得头破血流,你那个盼儿这次没让我卷铺盖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海九年笑了起来,说:“不是我们成心跟你过不去,是你自己选择了,要跟大伙过不去,跟归化城的父老乡亲过不去。怎么样,实在干不下去了还是回来吧?浪子回头金不换。”
邝振海冷笑着说:“大白天说梦话,你以为我还有回头路吗?”说完走了。
海九年望着他的背影。这时候一群信鸽响着鸽哨,从海九年的头顶飞过去,跟着邝振海盘旋。海九年望着那群鸽子,心里一动。
回到字号,海九年把史敬仁找来:“你说过,当年邝振海曾经截获过大盛魁的信犬?”
史敬仁说:“确有其事。那封诬陷大掌柜的密信就是从信犬身上取下来的。这件事当初确系邝振海一人所为,我并未参与。”
看着史敬仁惴惴不安的眼神,海九年笑了,说:“你放心吧,我不是这意思,过去的早已过去。我重提这件事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说,邝振海到底靠什么和千里之外的恰克图总公司联系?”
史敬仁脱口而出:“信鸽。从前天义德和元盛德等几家字号也使用过信鸽,可是因为天敌太多,信鸽老是失踪误事,后来就都停止不用了。俄国人曾经想过架电线,既然官府不允准,就极有可能还是使用信鸽。”
海九年说:“没错,我看就是信鸽。”
史敬仁说:“你问这干什么?”
海九年说:“我想掌握邝振海和恰克图之间的信件往来,看能不能寻找个机会,把他重新给拉回来。”
史敬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想……让邝振海再回来?”
海九年说:“是啊,为什么不能呢?”
史敬仁说:“那个混蛋让你蒙冤九年,几乎毁掉了你的一生!他是你真正的仇敌!这么说你连他都原谅了?”
海九年说:“是啊!我说过,过去的事情已经永远过去了。邝振海这么多年给俄罗斯公司做买办,精通俄语,熟悉俄国的国情,将来我们到俄罗斯去做买卖,正好需要这样的人才!”
史敬仁说:“原来大掌柜有更长远的打算。”
有一天,海九年走进大盛魁后院的狗圈。自从郦先生退休后,大盛魁信犬就由别人接手管理了;眼下小伙计王福林正兼任着这项工作。看着王福林调教信犬,海九年说:“除了狗,我还得再给你添几样活物。”
王福林喜欢动物,欣喜地说:“啥活物?”
海九年说:“鹰。往后你既要学会调教地上跑的,还要学会驯服天上飞的。”
过不多久,大盛魁的后院里就多了几只鹰,海九年特意请来了一位驯鹰高手,让王福林给他当徒弟。
归化城郊外,湛蓝的天空下,几只鹰隼正在围攻一只信鸽。那只信鸽拼命地俯冲,盘旋,左冲右突,可最终还是落入了鹰爪。鹰们凯旋而归,呼啸着掠过城市的上空,落在大盛魁总号后院的鹰房前。王福林从血淋淋的信鸽腿上解下信圈,将伤了的信鸽扔给鹰们啄食,然后拿着信圈走进海九年的公事房。
海九年拆开信圈,取出纸条看了看说:“果然如此,邝振海就是用信鸽跟恰克图联系的。信鸽呢?”
王福林说:“受伤了,半死不活的,我拿它喂鹰了。”
海九年说:“这不行,以后受伤的信鸽要把它的伤治好,调养好,让它能重新飞起来,明白吗?”
王福林困惑地眨巴着眼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