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刚过,王老爷子和张老爷子就相约着来到了祁县的史家大院,打算共同说服史耀,三个人一块去忻州请王廷相出山。谁知史耀死活放不下这个脸面。他说:“当年的‘大下市’我们就已经求过他一回了,这次且不说他给不给这个脸面,单是我们自己这老脸还要不要?──你们不要我要!”
可毕竟大局为重,字号不能总这么晾下去,尽快让大掌柜到位才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最后大家想了个变通的办法,史耀不愿去就让史敬仁代表他去。明知道这是找上门去自讨没趣,可大家还是硬着头皮得去。
王廷相在家的日子如闲云野鹤一般:每日里种花养草,练练书法丹青,提着鸟笼子在忻州城里遛达,去茶馆里一泡大半天,傍晚时分再悠哉游哉地回到他的大宅院里。王廷相表面的悠闲自在,掩盖不住他对字号的难分难舍和关注惦记。王廷相出任大掌柜二十多年,总号和分号的很多掌柜都是他一手提拔任用,有关字号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他这里。诸如分红比例的改变,三姓财东之间又闹了什么矛盾,某某分号的掌柜跳槽了,某某掌柜辞职不干了,某某掌柜托辞告假了,字号的经营和亏损等等。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偏安一隅,但王廷相对大盛魁的情况仍然了如指掌。在家赋闲的日子,脚病自然还是常犯。忻州城里有一位很不错的修脚师傅,隔不多久王廷相就会把他请到家里来,每当这个时候王廷相就会想起古海。尽管那修脚师傅手上的功夫一点也不比古海差,但王廷相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不如古海。还有不能忍受的就是孤独和寂寞。打了几十年单身,从前在字号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家了,除开管家和男仆女佣,孑然一身面对着一座空空荡荡的大宅院,心里不时地就会涌起几分伤感和凄凉。好在郦先生老家五台县离着不远,常常过来陪陪他,住上几天,两个人一杯清茶,聊着字号里的陈年往事,兴致来了就手谈几局。
这天恰好郦先生也在,王廷相又说起了古海的事。他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古海是不懂暗语的。”
郦先生说:“祁家驹懂。”
王廷相说:“你认为是由古海提供的密信,祁家驹破译的暗语?”
郦先生说:“关于古海,我暂时还不能下结论。但祁家驹破译密信,却是肯定无疑的。”
王廷相说:“你认为古海不可能?可他的亲笔信他的字迹又怎么解释?当时你也在场,那封密信由我口述古海当场记录,他完全可以在事后另外抄录一份,送给史耀他们。”
郦先生说:“这个谜,也许只有等到将来由他们去揭开了。”
王廷相说:“对,但用不着等将来,我估摸着他们该要到了。”
话音落地,门上来报:“三位财东远道来访。”
王廷相得意地笑笑:“我算准了他们会来。”
客人被请进花厅里,分宾主坐下,双方见面,一番寒暄客套。三位财东新年登门拜望老掌柜,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王老爷子还有意替史耀遮掩,说他病了不能同来,特让史敬仁代表。闲话说过,话题刚刚说到字号上,王廷相就借机扯开了话题,请大家去看他的书法。众人来到王廷相的书房,当门挂着一张条幅,上面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位财东不禁相视了一眼。王廷相和郦先生大谈书法,也没忘了请财东们对这张条幅评头论足。三位财东敷衍了几句,不好再开口说别的。
三位财东在忻州城里找了家客栈住下来。史敬仁说:“明摆着的,王廷相这是用那张条幅在堵我们的嘴。”
王老爷子说:“不急不急,刘玄德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
张老爷子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三人又来到了王家大院。门上的人说:“真是不巧了,我家老爷跟郦先生相约着去五台山进香了。不过我家老爷临走留下了一幅画,说是胡乱涂鸦聊作礼物送给各位的,各位一看就明白了。”说着取来了那幅画。
原来画的是一匹马。回到客栈,三个人低头研究起那幅画来。
张老爷子说:“这是啥意思?”
史敬仁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王老爷子冷笑着说:“不对,王廷相这是告诉我们,好马不吃回头草。”
史敬仁说:“这么说王廷相是决意不肯出山了?”
王老爷子摇头说:“不,恰好相反,我看这事有门了。”
张老爷子犯糊涂了:“此话怎讲?”
王老爷子说:“昨天有个细节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张条幅上有处墨迹未干。”
史敬仁说:“这能说明什么?”
王老爷子说:“王廷相这是临时写的。他预计到我们会来,故意提前写好给我们看的。”
史敬仁说:“您是说他故作姿态?”
王老爷子点点头。
张老爷子说:“奇怪了,他怎么会预计到我们会来?难道他料事如神?”
王老爷子说:“问题的症结恰好就在这里。这就说明了王廷相虽然赋闲在家,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字号,而且对字号的情况仍然了如指掌。他知道字号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我们必然要来请他重新出山。不过古语云哀大莫过于心死,如果王廷相真的已经心如死灰,他有必要这样吗?甚至连我们的到访他都会闭门不见!可见王廷相对字号并没有死心,尚有可游说挽回之余地。”
张老爷子连连点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史敬仁说:“我明白了,他留下这幅画,自己躲开,让我们坐几天冷板凳,无非是要出出心中的怨气?”
王老爷子说:“对呀!人家这么做原本也在情理之中。耐心地等着吧,我有办法让王廷相出山。”
张老爷子说:“你有什么办法?”
王老爷子说:“这就看他王廷相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了。”
正月底,杏儿回到了祁县小南顺村。古海娘问:“找到海娃了吗?”
杏儿望着婆婆满头的白发和苍老憔悴的面容,临时心里改了主意。她不忍心把那个噩耗告诉她,就撒了个谎说:“找到了。海娃离开大盛魁后自己在归化城里做小本买卖,他说了,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
古海娘信以为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倒是古月荃那边着急了,几次跑来问杏儿:“你跟你婆婆说了吗?你应该跟你婆婆说实话,讲明了实情你就回娘家去,然后我从你的娘家娶你,这样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了。”
杏儿说:“我能说吗?公公刚去世,婆婆岁数大了,如今儿子又没了,她能扛得住吗?再说了,我走了她咋办?我要给婆婆养老送终。”
古月荃说:“那还要等多少年啊?”
杏儿说:“等多少年也得等。”
杏儿是个善良孝顺的媳妇,她拿定了的主意没人能改变。
几天后,王廷相从五台山回来了,这次郦先生没有同来,他顺道回家去了。三位财东跟王廷相讲了字号目前的现状,恳请王廷相不计前嫌,重新出山,执掌大盛魁。当然,三位财东也赔情道歉,说了许多知错认错的话。
王廷相一口回绝:“既有现在,何必当初?大盛魁已经跟我无关了。”
王老爷子察颜观色:“话不能这么说吧?大掌柜你可以不原谅我们,也可以把字号抛到一边,但你亲手办下的错事总不能说跟你无关吧?”
王廷相说:“我办了什么错事?”
王老爷子说:“你冤枉了一个人,毁掉了他的一生。”
王廷相倏地回过头来:“你是说古海?你们必须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真相!”
史敬仁红着脸说:“其实那封密信并非古海亲手交我,而是邝伙计给我的。后来我才知道,姓邝的是从截获的信犬脖子上取下的。”
王廷相呆呆地愣着。
张老爷子说:“可能大掌柜还不知道吧?古海被字号开销后流落归化街头,沿街乞讨,酗酒,有好几次差点冻毙于道旁;现在是否还活着,尚不得而知呢。”
王老爷子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大掌柜不出面,古海的不白之冤,恐怕这辈子就无人替他洗刷清白了。”
张老爷子:“这也算是给大掌柜一个补救的机会。”
三人点到为止,起身告辞离去。
三天后王廷相答应了财东们的请求,但他提了一个条件:如果让他重新执掌大盛魁,一切都必须按从前的来!财东们异口同声地说:“应该的,应该的,拨乱反正,迷途知返。”
财东们欢天喜地地走了,王廷相准备出发。
临动身前郦先生来送他,说:“你到底还是答应了。”
王廷相说:“大盛魁的后事没安排好,这是我永远的一块心病。”
郦先生说:“你那所谓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谓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原来都不过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王廷相嘿嘿地笑了,说:“为了一个人,我必须得回去。”
郦先生说:“因为古海?”
王廷相点头,“要不你老先生跟我走一遭,再帮我几年如何?”
郦先生摇头摆手:“别别别,你别再拉我去垫背了,老朽花甲之人与世无争,正好在家安享天伦之乐,不像你雄心未泯,贼心未死。”
第二天,王廷相轻车简从,独自前往归化去上任了。
春天里草原上开始接羔的时候,古海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他可以走出蒙古包,可以帮助老额吉干活,也可以骑上马背去放牧了。清清的湖水边,古海看到了自己劫后余生的容颜:迎面的那一刀从他的额头到脸颊斜劈下来,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疤。古海这次九死一生,生命垂危,是蒙古老额吉用她慈母般的情怀,草原上甘甜的牛羊**,和古老的蒙医蒙药,把古海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古海曾长时期地昏迷不醒,老额吉日夜守在他身边,唱着草原上古老的民歌呼唤他醒来。当古海第一次睁开眼睛,望着身边满头白发的老额吉,禁不住泪如泉涌,用蒙语发自心底地喊了一声:“妈妈!”
古海的身体一天天健壮起来。有一次他们说起了盼儿。
老额吉说:“盼儿的父亲派人找到了我这里,我告诉他盼儿在归化城里,盼儿现在肯定已经回俄罗斯去了,见到了她的父亲。”
古海:“这么说,盼儿挂红灯是假的?”
老额吉懵了:“挂什么红灯呀?”
古海说:“我明白了,她临走前用那样的办法来激将我。”
这一天,一匹快马飞奔到了蒙古包跟前,牛二板从马上跳下,和古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牛二板说:“兄弟,你还活着呀?我就知道你命大准会活着的!”
古海说:“我肯定活着!我在等你,我们一块去驼道上闯荡,重新开始!”
离别的日子到了,古海用草原上儿子离别母亲的最庄重的仪式,向老额吉告别;老额吉牵来圈里最好的骏马,目送着古海离去。两匹马在草原上飞奔,古海一步一回头。古海深情地说:“妈妈,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永远铭记您的恩情!我走了,可我还会回来的!我要找到盼儿,我们一起回来看您!……”
古海的心声在蓝天白云间回荡,两匹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天的尽头。
麦收过去,杏儿的肚子开始出怀了。古海娘望着媳妇圆滚滚的肚子,乐得合不拢嘴。杏儿是腊月里去的归化城,算起来已经六个月了,第一次去没怀上,第二次去也没怀上,第三次去就怀上了。古海娘逢人就说见人就讲,把这个喜讯传遍了她的足迹所能到达的每一个地方。
背着婆婆,杏儿常常会忍不住地掉眼泪。她借故回娘家史家庄去,对古月荃说:“咋办呀,这孩子?”
小叔爷埋怨说:“早让你说实话你不说,这会儿有孩子了还咋说?索性把孩子生下来吧,反正海娃也不在了,回不来了,到时候给你婆婆养老送终了,我连你和孩子一块娶过来。”
杏儿说:“不行!瓶口好封人口难封,姑父和靖娃、杰娃他们总有一天要回来,这事还能瞒得住吗?”
古月荃愣着:“那你说咋办?要不就只有一条路了。”
杏儿说:“啥路?”
古月荃说:“私奔。”
杏儿说:“我走了,婆婆咋办呀?”
古月荃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也没辙了。”
古海娘对杏儿产生疑心,源起于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杏儿一个人在家,古海娘从外面回来,敲了半天的院门。古海娘进院就看见了小叔爷古月荃,两个人神色慌乱,表情不自然,杏儿的头发凌乱,衣服扣子都没扣好。古海娘的心里顿时明白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不久有一天,杏儿又回娘家去了,古海娘不露声色,悄悄地跟在后面。小脚老太太干跟踪这活,也真够难为她的。古海娘跟着杏儿出了小南顺村,过了汾河,进了史家庄,眼见得杏儿跟一个男人的身影在远处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古海娘这次还是没能“捉奸捉双”,但她可以肯定,那个男人就是小叔爷古月荃!
古海娘从此更加紧了对媳妇的监控,一双眼睛成天盯在她身上;也没啥好言语了,夹枪使棒,指鸡骂狗,指桑骂槐。
不久后古月荃就出了事。那天晚上土匪袭击了史家大院,锣声,吆喝声,刀棍的乒乒乓乓声闹腾了一夜。黎明时分土匪撤退了,史家大院安然无恙,可看家护院的家丁却死了三个,其中一个就是小叔爷古月荃。杏儿在第二天的上午得到消息,她发疯似地朝史家庄跑去,在小叔爷的尸体旁哭得天昏地暗,当场就晕死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她的裤腿里汩汩流出。……
杏儿流产了,她产下的是一个不足月的男婴,死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