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家驹的突然失踪,在财东代表们中间引起一片恐慌,方寸大乱。在大盛魁总号的会议厅里,财东代表会开了三天三夜,也争吵了三天三夜。王老爷子和张老爷子都指责史耀办事荒唐:继任的大掌柜还没到位,就提前接受了前任大掌柜的辞呈,导致了眼下的群龙无首。
史耀说:“怎么能怪我?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还提前派人秘密去北京接回了祁家驹,谁知道这节骨眼儿上他会不辞而别,黄鹤一去无踪影呢?”
王老爷子说:“还是你办事漂浮,没有跟他谈妥敲定,祁家驹这是不想干了才走的。”
张老爷子说:“上次是‘大下市’,这次又临阵无帅,你这不是耍我们吗?”
面对众人的指责,史耀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不久,紧急派往北京的人回来了,说祁掌柜根本就没有回北京分号去。这么说祁家驹失踪了?大家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争吵归争吵,但字号不能一日无主,三姓财东代表最后商量决定,一致推举史耀暂时代理大掌柜;字号一边派人继续外出寻找祁掌柜,等找回了祁家驹以后再正式移交。
史耀哭丧着脸说:“你们看我能干得了吗?我对经商的事情一窍不通。”
王老爷子说:“你不懂行,可总号各部门的掌柜都还在,全国各分号的掌柜也在,他们懂行呀!从前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先维持正常的运转。”
张老爷子说:“是你捅下的娄子,你不担谁担?你不懂行,可你儿子懂行呀!赶快让他从天义德辞职,回来帮你。”
马上有人跟着附和,说:“不是还缺总账房大先生吗?正好让史敬仁干吧。”
提议不错,但紧接着就有人提出来:“爹当大掌柜,儿子当总账房,谁能保证他们父子俩不串通一气,营私舞弊?还有,史姓掌握了字号的最高权力后,谁又能保证他们能一碗水端平,公平对待其他两姓财东?”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成立一个临时监事会,由全体财东代表组成。为便于行使监事权利,王、张两位老爷子在史耀代理大掌柜期间,常驻归化城。一团乱麻总算理清了,史耀硬着头皮走马上任,史敬仁也正式向天义德辞职,进入大盛魁出任总账房先生。随即总号通知全国各地分号:鉴于王廷相在字号经营上的重大失误和健康原因,财东代表会已接受了他的辞呈,并推举史耀代理大掌柜。
不久,监事会又迫不及待地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对大盛魁的分红比例作出了重大调整:依照其它商号的惯例,大盛魁从本账期开始,实行财四伙六的分红比例,将原有的三十六股按四六拆分;取消三个固定财股和“剃头费”;每股的红利多少,视字号在该账期的经营利润而定。史耀将这一重大决定,也立即通知了大盛魁下属的各个分号。
古海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有了几个铜钱就去小酒馆一醉方休;晚上随便找个破庙、屋檐下栖身。此时的古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目光呆滞,与当初大盛魁首席大伙计的体面和风光判若两人。姚振义最初在得知古海被字号开除的消息后大骂古海鬼迷心窍,恨铁不成钢,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不说,也把他当年作为铺保交的银子跟着一风吹了。但亲戚毕竟是亲戚,也是他把古海从老家带到归化来的,他不忍心看着古海就这样流落街头。于是姚振义就去街上寻找古海,打算把他接回鞋店来,帮着自己干,好歹也有个安身之处。
刚好那天古海喝醉了,他手指着姚振义说:“你是谁?你让我上你那去?……我认出来了,你是姚振义。就你那破鞋店,满屋子的臭皮子味,那是我呆的地方吗?我古海是堂堂大盛魁的大伙计,马上就要出徒做掌柜了!你给我识相点,靠边站,滚!”
气得姚振义一扭头,走了。事情还没完。到后来古海没酒钱了,就常来义和鞋店耍酒疯,瞎胡闹,死皮赖脸;再后来,古海在小酒馆欠下的酒债,人家索性就直接上门来找姚振义讨要。古海成了讨人嫌的酒鬼,没皮没脸的酒疯子。最后姚振义也索性不理他了。倒是杰娃于心不忍,对姚振义说:“海娃再这样下去完了,没准还得要出事。”
姚振义说:“这怪谁?怪他自己!他现在是个浑球,六亲不认!连我也跟着倒霉。”
杰娃说:“要不还是捎信回家去,让家里来人把他接回去吧?是你把他带出来的,他要真的出了事,您不也有责任?”
姚振义这才托人捎信回祁县去了。杏儿接到信,气恼地说:“开除了也好,早听我的,不学这买卖就不会有今天!我去归化城里把他找回来,今后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
其时古海爹的丧事刚办完不久,婆婆说:“你还在守孝呢,咋出门?还是等守满了‘七七’再说吧。”
归化城里的第一场雪下来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街上很快就埋了脚脖子。这天在小酒馆里,古海意外地邂逅了一位落魄的祁县老乡。这祁县老乡五十多岁,多年来在归化与恰克图之间做小本买卖,不久前刚刚在一场生意中赔尽了血本。古海是凭着他的祁县口音才跟他坐到一块的。两个人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酒越喝越多,话也越说越多。
祁县老乡说:“我到口外来二十多年了,辛苦了一辈子,原指望着积攒一点钱回家去养老,可现在啥都没有了,小兄弟,你说我咋有脸回去呀?”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古海说:“回啥家呀,有啥可回的?哪儿的黄土都埋人!做买卖赔本,你那还叫冤吗?我在大盛魁熬了九年,还顶了身股,眼看着就学徒期满,可不明不白地吃冤枉被字号开销了。九年,白干了!要说我比你还冤呢!我现在想明白了,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人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得省心,好啊!……”
古海喝醉了,醉眼朦胧地望着祁县老乡,说:“你是张友叔吧?”
祁县老乡:“我跟你说过了我不姓张。”
古海说:“不,你就是张友叔!你把鞋脱下来,我要看看你的脚趾!”
古海不由分说,脱下了那人的鞋,看了半天,脚上没有六指。古海说:“我想起来了,那年我来归化的路上,张友叔跳进黄河淹死了。可张婶还不知道,还在家里等着他呢。你说咱们家里的人,这会儿是不是也在等着咱们?”
说到这里,古海也禁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到后来,两个人索性就抱头痛哭了。这酒一直喝到店里打烊,临结账的时候古海摸摸身上,分文没有;祁县老乡摸摸身上,也分文不名。
古海说:“记账,上义和鞋店去取。”
店小二说:“姚掌柜说了,这账他不认。”
此时旁边有人叹道:“世事难料啊!当初那么风光体面、前途无量的人物,想不到也有今日。”
说这话的是武撇子,他掏出钱替古海付了账,摇头晃脑地感慨着走了。
两个醉鬼相互搀扶着从小酒馆里走出来,在街头踉踉跄跄,最后一齐栽倒在雪地上。第二天,路人发现积雪掩埋下的两个死人,马上去报了官。衙门里派人来收尸,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了盼儿,她认出了古海,“……你们等等!”
她上去探了探古海的鼻息,说:“这人还没死呢。”盼儿恳请旁边的人帮忙,把古海背到她的背上,踏着深深的积雪,一步一步朝家走去。
古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炕上,眼前是一间陌生的充满着女人气息的房间,盼儿坐在炕沿边喜极而泣。
古海愣着:“是你?”
盼儿说:“你总算醒过来了,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
古海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盼儿说:“你差点冻死在街头,幸亏碰上我路过,要不然衙门里的人已经把你收尸了。”
盼儿端来药碗喂古海喝药,红着眼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呀?”
古海说:“我被字号开除了,可我是冤枉的!他们陷害我!”
盼儿说:“如果真是冤枉,你就更应该好好地活着!”
古海愣愣地望着盼儿:“怎么你也这么说?”
盼儿说:“还有谁这么说过?”
古海说:“从前的一个掌柜。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就活着。”
盼儿又说:“像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古海不解地望着盼儿。
盼儿说:“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应该好好活着,重新开始,不要自暴自弃!不过眼下你得先养好病。”
古海在盼儿这里暂住了下来,盼儿收拾了旁边一间屋子,自己搬到隔壁去住。盼儿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古海,延医喂药,端茶送水。日子一长,古海的目光里不再仅仅是感激了,那里面充满着一种火辣辣的炙人的东西。
古海说:“几年前,我在喀尔喀草原上见到了蒙古老额吉,从她那里知道了你的身世,也从此改变了我对你的偏见。”
盼儿说:“那个在我门口放银子的人,就是你吧?我知道是你,只能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古海回避盼儿的目光,说:“我答应过老额吉,回归化后要好好照顾你。”
盼儿说:“仅仅因为这个承诺吗?”
古海的脸红了,嗫嚅着:“其实是我自己心里……害怕。”
盼儿说:“你怕什么?”
古海说:“你没了生活来源,我怕你有一天熬不住了,会真的回康平里去。”
盼儿说:“我回不回康平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古海激动地说:“不!我不想让你那样!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这是在乎你!”说着古海冲动地抓住了盼儿的手。
盼儿挣脱了手,转过身去,好半天才说:“大盛魁有两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一个是墨掌柜,一个就是你。”
将息调养了几天,古海的身体已渐渐康复,能够下地走动了。这天盼儿拿出一个篮印花布包袱,解开,里面有好多的碎银子和银锭子。盼儿说:“这些都是你放在我门口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古海惊讶地望着银子:“你这是干啥呀?”
盼儿说:“我有两只手,我能养活自己。这些银子你拿着去重新开始吧。”说着把包袱系在了古海的身上,请他出门。
古海不想走,说:“你真的撵我走呀?”
盼儿说:“你走,一定得走!”
古海说:“我现在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盼儿说:“天下这么大,怎么就没有你去的地方?”
古海嬉皮笑脸地说:“我就不走,看你能把我咋样?”
盼儿真的生气了,她涨红着脸,一阵子推推搡搡把古海推出了门外。
屋外风雪漫天,路断人稀,盼儿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门外,古海叹息一声,走了。门里,盼儿依靠在门上,禁不住流下泪来。
在遥远的喀尔喀草原上,在蒙古老额吉的毡包里,伊万正坐在炉火旁,喝着热腾腾的奶茶。老额吉端详着小镜框里中国姑娘的油画像,喃喃地说:“没错,就是她,王二妮,太像了。”
伊万说:“老人家,您见过她,知道她的下落?”
老额吉说:“她已经死了,生下孩子后死去的,就死在我的毡包里。”
伊万惊讶地说:“生了孩子?”
老额吉说:“一个女孩,跟你们俄罗斯人一样,雪白的皮肤,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草原上的人都叫她‘二毛子’。”
伊万兴奋地说:“哎呀,真是太好了!老人家您知道吗?我们董事长一直不能忘记他当年深爱着的中国姑娘,多年来让我们到处打听她的下落。现在董事长老了,而且重病缠身,虽然当年的恋人已经逝去,可要是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这对他是多么大的安慰啊!”
老额吉说:“那姑娘临死前还留下了一条金项链,后来我就把它一直戴在她女儿的身上。”
伊万说:“项链上是不是还刻着‘柳芭’两个俄文字母?”
老额吉说:“我不识字。我给她起了个汉名叫盼儿,把她养到了十七岁。”
伊万说:“盼儿现在哪里?”
老额吉说:“几年前她就去了归化,说要寻找她的父亲。”
伊万愣着:“归化?——对了,我见过她,我知道她住在哪儿!”
一天傍晚时分,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盼儿去打开门,不禁愕然地愣住了:古海裹着一身风雪,正酒气熏天地站在门口。
盼儿说:“你还没走?你怎么又来了?”
古海嘻笑着说:“我怎么不能来?”说着人已经晃悠着进了院子。
盼儿说:“你又酗酒了?”
古海:“今朝有酒今朝醉,多亏你给的那些银子,这些日子过得痛快呀!”
盼儿愕然愣住了:“你把银子都喝了酒?你还在街上鬼混?”
古海:“我能干啥呀?我也想听你的重新开始,可我咋开始呀?我在大盛魁学徒九年,熬了九年,如今啥也没有了,啥也不是了!被大盛魁开销的人,哪家字号都不用,如今归化城里谁也不拿我当人看了!你说我还能干啥啊?”
盼儿气得浑身打颤:“离开大盛魁,你古海就成了窝囊废吗?啥也不能干你就拉骆驼去!拉骆驼你总该会吧?”
古海忽然一把搂住了盼儿:“盼儿,你真的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喜欢你,我离不开你呀。我想好了,以后我做小买卖,我能养活你……”
言犹落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扇在古海的脸上。盼儿说:“你这个没出息的男人!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救你,让你冻死街头!”
盼儿伤心地哭了,扭身进屋里去。在门口她站住了,回过头来:“你不是怕我回康平里吗?告诉你,从明天起我就挂红灯,正式接客!”
古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雪地里。良久,他转身离去,带上了院子门。
过了许久,外面又响起敲门声。盼儿气冲冲地从屋里冲出来:“你这人怎么没脸没皮呀?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不明白?”
盼儿猛地拉开门,不禁愣住了!
──门外,伊万笑吟吟地鞠了一躬。
归化北门外,古海找到了一支整装待发的驼队,恳求让他跟着驼队拉骆驼;他只求有口饭吃,不要工钱。古海的要求遭到了驼工们的羞辱和嘲笑。
领房人说:“走驼道的都是吃铁屙钢的汉子,你这白面书生的模样,也想拉骆驼?你要真想干,那边有块大青石,你能把它搬到我的跟前来,我就让你跟着驼队走。”
驼工们跟着在一旁起哄。古海的血性上来了,他走上前去使尽了平生力气,大青石纹丝未动,他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吐出一滩鲜血。驼工们开心地大笑着走了。
傍晚时分,古海一身驼工的装束来到了盼儿的院门外。果然,两盏红灯笼正在高高地挑起,风雪中分外地耀眼,一下子刺痛了古海的心!他冲上前去将红灯笼扯下,在脚下反复地践踏着。
古海怒冲冲地朝院子里大喊大叫:“盼儿!你咋能真这样?你出来看看,我马上就要去闯驼道了!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已经决定要重新开始了!你这样做,羞辱伤害了一个男人,你知道吗?”古海狂怒地踢打着院门。
院门自己开了,古海冲了进去,屋子里空空荡荡,已经人去屋空了。
茫茫雪原上,一支驼队逶迤而行。在耸起的驼峰之间坐着盼儿,她用羊皮袄紧紧地包裹着自己。旁边的一峰骆驼上,骑着伊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