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城内那座僻静小院里,盼儿从屋里走出来,打开了院门。门前的街道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门前的台阶上,照例摆放着一锭银子。盼儿凝眉沉思着。这时候伊万走了过来,在门前站住了,定定地望着盼儿。伊万用俄语问:“请问你是俄罗斯人吗?”
盼儿说:“对不起,我不懂俄语。”
伊万就改用汉语再问了一遍。
盼儿说:“我的父亲是俄罗斯人,我的母亲是中国人。”
伊万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那是一幅中国姑娘的油画画像,是董事长莫霍夫办公室里那幅巨幅油画的微缩品。伊万把相框送到盼儿的跟前说:“请问你认识她吗?”
盼儿看了看画像说:“我不认识。”
伊万说:“请你再仔细看看,你真的没见过她吗?”
盼儿说:“对不起,我真的没见过。”说完就关上了院门。
伊万站在门前,摇摇头,走了。
大盛魁总号,王廷相、郦先生、伊万和海仲臣围着一张中俄边界地图密谈着。古海在一旁端茶送水。海仲臣回到归化是来接应驼队的,伊万此来则是要最后商定这次行动的细节问题,作出某些修改和订正。比如伊万提出,为了万无一失,是不是可以将接货的地点临时变动,从乌兰穆图山口西移六百里?那里更为荒僻和安全。王廷相说:“如此一来驼队至少需要多花费十天的时间,增加了成本;再说这几次的行动都很成功,接货地点都是乌兰穆图山口,那里很安全,根本用不着作变动。”
王廷相坚持仍按原计划,伊万只好放弃,离开归化,返回恰克图去作接应准备。郦先生对王廷相说:“伊万说的也许不无道理。”
王廷相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郦先生说:“狡兔三窟,兵不厌诈,兵家历来如此。”
王廷相说:“你多心了,已经定下的事情就不要再变了。”
与此同时,史家父子和邝伙计也聚在一起。
邝伙计说:“伊万这次秘密来到归化,他没让我知道。这证实了那封密信的真实性,伊万肯定是为商定行动细节来的。”
史敬仁说:“我派人去了大盛魁在后山的驼场,那里刚刚进来了一支满载的大驼队,正在作临时休整。驼场的人很警觉,不让靠近,骆驼的数量和驮运的货物,现在还不知道。”
邝伙计说:“驼队如果继续远行,驼工们就必须换上新的‘匣子鞋’。”
邝伙计来到义和鞋店。姚振义一直想接西伯利亚公司的活做,因而对邝伙计格外的讨好巴结。邝伙计说:“以后我们驼队的‘匣子鞋’都交给你做,不找别家了。”
姚振义感激不尽,连声说多谢关照。
邝伙计低声问:“大盛魁最近在你这定制了多少‘匣子鞋’?”
姚振义愣着,面有难色说:“你是知道的,我们这行的规矩……”
邝伙计不等他说完,将一锭银子塞到了他手里。姚振义喜笑颜开,低声地说:“实不相瞒,三十八双。”
邝伙计回来跟史家父子算了一笔账:三十八双“匣子鞋”,刚好是一顶“大房子”往返所需的数量;一顶“大房子”有二百多峰骆驼,按每峰骆驼最多驮运四百斤计算,总数就在八万斤左右,刚好跟密信上的数字吻合。毫无疑问,这支驼队所驮运的就是密信中所说的那批货。
情报再一次得到证实,邝伙计和史敬仁走进道台衙门。胡道台正为抓不到大盛魁的把柄而心中恼怒,邝伙计将那封密信摆到了胡道台面前,说:“大人不必生气了,这就是大盛魁走私的凭据。”
胡道台拿起那封信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名堂。
“这是用暗语写的。”邝伙计如此这般地把密信的内容重新翻译了一遍。
“娘的!太好了,总算让我揪住了你的尾巴!”胡道台一拍桌子,高兴得站了起来,旋即又狐疑地:“真是这意思?你们该不是耍弄本官吧?”
“大人,哪敢呢!”史敬仁说,“我们也不明白是啥意思,后来是大盛魁内部的掌柜给我们破译的。我们还去义和鞋店做过调查核实,万无一失。”
邝伙计:“大人还一定想知道,您是怎么被贬到归化来的吧?”
于是邝伙计说起了当年胡大人在恰克图与大盛魁是如何结怨,说到了海仲臣如何暗中搜集证据,说到王廷相如何策动他的同乡、山西道御史出面参劾的种种内幕,胡道台这才如梦方醒,禁不住怒火中烧!胡道台只争朝夕,当即写了一封公函,连夜派人用官府驿站,飞马禀报库伦办事大臣。
莽莽荒原上,一支庞大的驼队晓行夜宿,餐风饮露,逶迤北上。驼队的领队是海仲臣,驼队打出的旗号是俄罗斯国旗,逢关遇卡,驼队出示的都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执照和路票,一路免税通关放行。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这天的傍晚时分,驼队终于接近了中俄交界的乌兰穆图山口。海仲臣仔细察看了边界上的动静后,吩咐收起俄罗斯国旗,摘下驼铃,驼队原地卧倒休息,等候天黑行动。
夜色降临了,黢黑的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星光黯淡。驼队悄无声息地向边界运动着。就在驼队即将走进乌兰穆图山口、越过边界线的时候,蓦地一阵牛角号声响起,无数的火把在刹那间点亮了,把夜空照得通明。伴随着雷鸣般的呐喊声,伏兵四起,早已埋伏好的官军潮水般涌来,团团包围了整个驼队。……
消息传回大盛魁总号,已经是在好多天以后了。归化城里,这些日子王廷相一直都心神不宁,噩梦缠身,老说自己的眼皮子跳。和郦先生一块下棋,下着下着就走了神,从前棋高一着的大掌柜,现在总是莫名其妙地出臭招。驼队出事的噩耗传来,王廷相眼前一黑,“啊!”地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倒过去。
胡道台通过库伦办事大臣,将首犯海仲臣押解回归化审讯。囚车到达归化的那天,胡道台特地让囚车在全城游街示众,围观的市民堵塞街衢。囚车还特意在大盛魁总号的门前经过,王廷相在古海的搀扶下,和郦先生一起站在人群中间,目送着海仲臣。王廷相和海仲臣的目光相遇了,王廷相的目光里是愧疚,不安,担心;海仲臣的眼光里则流露着淡定,坦然,视死如归。
胡道台将海仲臣羁押在道台衙门的大牢里,由他自己亲自主持审讯。胡道台要海仲臣交代受谁的指使,谁是走私的幕后主谋。海仲臣咬定说自己早就离开了大盛魁,“晋大恒”是报官开张的独立商号,在恰克图理事章京衙门有案可查;这次走私完全是自己的自作主张,没有幕后主谋,也没有受谁的指使,要杀要剐一人承当,概与别人无干。海仲臣不招,胡道台就严刑逼供,凄厉的惨叫声日日夜夜从道台衙门的刑讯室里传出来,叫人听了毛骨悚然。几场酷刑下来,海仲臣已经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他仍然死不改口,翻来覆去就说那几句话。古海在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曾经跟海仲臣共过事,对他有很深的感情。古海买通狱卒,以个人的名义去狱中探监,给海仲臣送吃的,送疗伤的药。古海回号来哭着恳求大掌柜,一定要设法救海掌柜。
王廷相和郦先生商量这事。王廷相作难地说:“海仲臣现在一口咬定走私跟大盛魁无关,咱们怎么好公开出面去营救他?要是那样一来,岂不是不打自招,正好给胡道台留下口柄?”
郦先生说:“最好能通过别人出面,拿银子去试一试。坊间传说胡道台每颗人头开价二万两银子,哪怕再多点,咱们无论如何也得把海掌柜的命先保下来。”
王廷相说:“当然!可是请谁出面?一般的人不行,没有面子,得在归化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郦先生说:“那就只有他了,李泰。天义德跟胡道台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王廷相说:“行,你去见他。我了解李泰,他在大事情上不糊涂。”
郦先生来见李泰,李泰爽快答应了。没想到李泰却在胡道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连银票都没有拿出来。几天后李泰过来回话说:“这回恐怕不是钱能了事的,你们策动山西道御史参劾的内幕,胡道台都知道了。”
王廷相和郦先生傻着眼愣住了。李泰又说:“事前我曾让史敬仁来给你们捎过话,怎么,他没说?”
王廷相和郦先生面面相觑着:“捎话?捎什么话?”
李泰说:“让你们当心点,你们从前那个姓邝的伙计已经盯上你们了。”
送走李泰,王廷相和郦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策动山西道御史那件事,当初做得极其隐秘,胡道台是怎么知道的?
王廷相恍然想起:“对了,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我曾经跟古海说过!难道是古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郦先生说:“可以肯定,史耀父子和邝伙计共同参与了这次阴谋。”
王廷相说:“伊万曾向我保证过,要对姓邝的严格保密。邝伙计不应该知道具体的计划内容。”
郦先生说:“官军预先设伏,这说明他们对这次行动的具体时间和地点,都掌握得清清楚楚,这会是谁泄露的?”
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里似乎同时都想到了一个人,可是又都不愿相信,更不愿说出来。
王廷相忧心忡忡:“现在就看海仲臣能不能挺得住了。他要是挺不住一松口,咱们完了,大盛魁也完了。”
海仲臣咬紧了牙关,宁死不招。胡道台没辙了,对邝伙计说:“海仲臣不招,我们就没有口供证据,拿不到证据就对王廷相下不了手。”
邝伙计说:“怎么没有证据?我这还有那封密信呢!”
胡道台冷笑着说:“一封普通的家书,落款既没有写信者,也没有收信人,更没有送信人,那能成为证据吗?”
一旁的师爷说:“不过咱们还有个办法,就是突击搜查大盛魁,寻找证据。”
邝伙计说:“对呀!我想起来了,大盛魁有本万金帐,顶了身股的人上面都有名字,旁边还写着一个‘己’字,自己人的意思。万金帐上不可能没有海仲臣的名字,到时候他王廷相想赖也赖不掉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涌进了大盛魁总号,翻箱倒柜,闹得鸡飞狗跳。掌柜和伙计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这没有什么万金帐,所有的账册都摆在这里。”
“住手!”这时一声断喝传来,身着四品候补官服的王廷相出现在众人面前,紧跟在他身后的古海,端着一个用黄绸层层包裹的物件。王廷相面相威严,示意古海上前,旁边上来两个伙计,解开层层包裹着的明黄宫绸,露出了一个红木的龙架插屏,上面镶嵌着一张大盛魁商号的营业票照。票照尺五见方,呈四方形,外围是一圈首尾相接的龙形图案,内写“特旨恩准大盛魁建号开张营业”,后面钤着一枚鲜红的“康熙御宝”。
王廷相说:“康熙三十六年,圣祖皇帝康熙爷特旨恩准大盛魁商号开张营业。一百多年来,大盛魁沐浴皇恩,报答朝廷,造福地方,守法经营,兴旺发达。今龙票在此,谁敢胡来?”
众衙役被这场面和气势震慑住了,面面相觑着,灰溜溜地撤了。
史敬仁知道这事后不干了,跑去质问胡道台:“大人你凭什么查封大盛魁?你有证据吗?当初说好了只针对王廷相一个人,不祸及字号,大人您为何要出尔反尔,冲着商号而来?大盛魁是我等先祖创下的产业,是我等后辈子孙的铁饭碗,更是先皇的隆恩厚待!大人藐视先皇,胡作非为,我等三姓财东只有去京城告状评理了!大人在归化借镇压走私为名,行贪赃枉法之实,索贿受贿,二万两银子买一颗人头,滥开杀戒,我就不信大人你敢面见天日,你能一手遮天!……”
史敬仁豁出去了,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梆梆硬,气得胡道台暴跳如雷,大喊:“放肆!反了!”
恰在此时,朝廷的急旨到了归化。圣旨上说:皇上、太后体恤民商之艰困,北路走私原为不得已之举,着命归绥兵备道等不得滥用酷刑,大开杀戒。普通人犯经训戒开导后一律释放,首犯重犯惯犯要犯暂行拘押,报刑部备案,候旨发落,不得滥开杀戒,草菅人命。
到此,尽管胡道台不甘心,可他也不敢抗旨,不得不缩手了。
归化北门外,海仲臣作为走私案的首犯被囚在站笼里,在大道边示众半月,旁边有兵丁看守。几天来古海日夜守候在站笼边,渴了给他递水,饿了给他送饭,伺候海仲臣。海仲臣很感激古海,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古海说:“海掌柜您是一条硬汉子,我敬佩您。”
第四天傍晚,太阳刚落山,眼看就要收站笼了,此时远处蓦地传来了一片狼嗥声,抬眼望去,只见大路上尘土飞扬,数不清楚有多少只狼正从大青山上飞奔而下,直向归化城扑来。(由于胡道台的滥杀无辜、暴尸荒野,归化城外已经闹起了狼灾,每天傍晚都有成千上万只野狼赶来啃啮尸体。)许多路人在一刹那间惊呆了,然后猛然醒悟过来,抱头四散。古海下意识地跑了几步,猛然站住了,回过头来──海掌柜还在站笼里!古海返身跑了回去,想救海掌柜出来,但站笼是上了锁的,看守的兵丁早就不见了踪影,古海拼命地捶打着摇晃着站笼,想要掰断木栅栏,又拣起石头去砸锁。站笼里的海仲臣急得大喊:“别管我了,快跑!”
还没等锁砸开,说话间狼群就到了跟前。情急之中,古海弯腰拣起石头,使起他“飞石击兽”的绝活,始终不离不弃地守护在站笼跟前。那些扑上来的狼,一只只被飞石击中,或正中面门或命中腿部,纷纷趴倒在地,但更多的狼又如洪水猛兽一般扑了过来。古海陷入了狼群的包围。正在危急之时,大道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科布拉多信犬的身影,从大青山方向矫健地飞奔过来。海仲臣大喜过望,大喊了一声:“恰恰!”
信犬恰恰听到了主人的呼唤声,它勇猛地冲进狼群,毫不畏惧地和恶狼搏斗撕咬在一起。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狼与狗的大战!趁着这个短暂的间隙,海仲臣大喊了一声:“古海,快上树!”
古海这才注意到身边有一棵大柳树,他迅即地爬上树去。古海在树上亲眼目睹了最为惨烈的一幕:信犬恰恰终因寡不敌众,被狼群围攻撕咬分尸;狼群又向站笼扑了上去,团团围住了海仲臣,从木栅栏的空隙里伸进嘴去撕咬。海仲臣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在古海的眼皮子底下,站笼里只剩下了一副白生生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