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街”的牌楼工程紧急叫停了,没有竣工的牌楼连同脚手架,在一夜之间拆除得干干净净,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风貌。归绥两城的百姓拍手称快,奔走相告。归化有商号甚至拿着长卷鞭炮在拆除工地上燃放。摊派的银两不再催收了,已经交了的商号只能自认倒霉。王廷相这次抵制“落凤街”,其他的很多小商号都看着大盛魁,纷纷效仿,无意中让王廷相不仅仅成了通司商号的领袖,也成了整个归化商界的领袖。
胡道台躲在衙门里,着急生气带上火,牙疼病犯了,疼得他喊天嚎地,差点没要了命。归化商民欢庆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胡道台恨得咬牙切齿:“等着吧,我会有办法收拾你们的!”
有一天,胡道台又把师爷叫来了,当面训斥他:“就是你出的馊主意!害得老爷我两头挨骂,上下不是人!”
师爷赶忙陪小心:“嘿嘿老爷,我这不是为您好吗?谁知道这办法搁人家李道台头上灵验,搁您头上就不灵验了呢?”
胡道台说:“老佛爷不是在懿旨里问,能不能干点正经的事情吗?你去看看,现在还有哪些正经的事情可干。”
师爷答应着去了。这师爷跟武撇子是酒肉朋友。没过几天,师爷来禀报说:“老爷,经过明察暗访,自从朝廷跟老毛子签订陆路通商章程后,归化城里很多商号都走‘暗房子’——就是走私。”
胡道台说:“这事我知道,我在恰克图就知道了。”
师爷:“这可是犯了大清朝的律条,是死罪呀!这是眼下最正经的事情了。”
胡道台说:“都有哪些商号走私?”
师爷说:“我给弄了个名单,老爷您过目。”
胡道台看了名单说:“怎么天义德也在上面?”
师爷说:“天义德可是归化城排名第二的大商号。”
胡道台沉吟着,“要不这天义德就先放放?李泰那人还是挺识相的。”
胡道台看名单,又皱起了眉头:“这上面怎么没有大盛魁?”
师爷说:“没有,大盛魁不走‘暗房子’。”
胡道台瞪起眼睛:“胡说!怎么会没有?你把眼睛瞪大了,盯着大盛魁好好地查查!还有这些走私的商号,都给我查清楚,把证据拿到手!”
师爷去了,胡道台摩拳擦掌,精神振奋,牙疼病顿时好了许多。他狞笑着:“不是说我不干正经事吗?我现在就干点正经事情让你们瞧瞧!”
这天,王廷相和郦先生正在算一笔账。
王廷相说:“我算了一下,一件‘三六’的砖茶,我们从产地贩运到恰克图,各项费用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二十六两银子,对吧?”
郦先生扒拉了一阵子算盘,说:“差不多吧?如果收购的价格能压低,途中又比较顺利的话,估计在二十五两左右,但一般不会超过二十六两。”
王廷相又说:“如果将来朝廷屈服于俄国人,修改了章程,取消天津海关的复进口半税,再加上给予其它的厘税减免的优惠,俄商自己进入中国南方采办砖茶,同样的一件砖茶他们运到恰克图,就只需要不到四十个银卢布了,折合白银大约在十九两左右。”
郦先生说:“这么说,我们之间的差价就在七两左右?”
王廷相点点头:“华商多付出的这七两银子,实际上都是沿途缴纳给了官府的厘卡关税。这就是不平等条约啊!”
郦先生叹了口气说:“华商的茶运到恰克图就没有了销路。真到了那一天,归化城里所有的通司商号,就都得要倒闭关张了。”
这时候古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掌柜,郦先生,你们快去看呀!不得了,街上出事了!”
大掌柜说:“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古海说:“胡道台在抓人了!有好几家字号的掌柜都被抓了,官府的人说他们走‘暗房子’。”
王廷相和郦先生愣了一下,两个人匆匆地走出来。
大街上,果然闹得鸡飞狗跳,官府的差役一个个如狼似虎,给被抓的人披枷戴锁;亲属们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哀求着,惨不忍睹。王廷相长叹一声,恨恨地说:“这个害人精,我真是办了一件大错事啊!”
古海望着大掌柜,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被抓的人都关在道台衙门的大牢里,刑讯室里日夜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酷刑之下,许多人都被迫招供画押。胡道台呈文库伦办事大臣,库伦办事大臣批复:就地正法,严惩不贷!原来自《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签订后,中俄边境走私活动猖獗,清廷谕旨库伦办事大臣严厉打击。胡道台拿着鸡毛当令箭,大开杀戒。行刑地点是在归化城外的河滩地上,第一次一共杀了五个人,两个是归化城里的坐庄掌柜,两个是外地来归化的行商,还有一个是驼户。
胡道台亲自坐镇监刑。午时一到,刀光闪闪,五颗人头落地。那三个人都被亲属收了尸,另外两个外地来归化的行商暴尸河滩,引来野狗撕咬。正是春荒时节,一群饿狼跑来又赶走了野狗,片刻工夫,河滩地上只剩下了两堆白骨。古海回来说起河滩地上的惨景,王廷相的眼圈红了,让古海叫上几个伙计,买两副棺木,把那两个人的尸骨敛了,葬到大盛魁的公义地去。
每隔不多久,胡道台就要处决一批走私犯。归化城里刀光血影,人心惶惶,笼罩在白色恐怖中。胡道台由此得了个“砍头道台”的恶名。再到后来,杀人的批次渐渐地稀了,人数也少了,有消息传出来说,花两万两银子可以买一颗人头,留下一条命坐牢。案犯的亲属不惜倾家荡产,都纷纷往道台衙门里打点。胡道台也不独吞,每个人头分一万两给库伦办事大臣,自己得一万两。
这天胡道台又问起师爷:“大盛魁的把柄还没找到吗?”
师爷说:“真的没有,人家大盛魁有朝廷颁发的‘龙票’,归化城里独此一家,人家是正儿八经地做买卖。”
胡道台说:“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干净!找不着他的茬?”
师爷说:“老爷,现在别说您还没抓着把柄,就算是真抓着他们什么了,您也得放他们一马。说不定您还得求他们呢。”
胡道台愣着:“我求他们?你什么意思呀?”
师爷说:“老爷不是一直在谋求官复原职,重回恰克图,做理事章京吗?”
胡道台说:“是呀!”
师爷说:“恰克图理事章京隶属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库伦办事大臣衙门又隶属理藩院,对不对?”
胡道台说:“对呀。”
师爷说:“理藩院隶属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理衙门的首辅大臣是恭亲王,对不对?”
胡道台说:“对呀!哎呀你痛快点,到底要说什么吧。”
师爷说:“我刚刚打听到了,恭亲王跟大盛魁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人家好多为难事情都是通过恭亲王出面摆平的。比如好几年前的‘毛儿古沁事件’,跟老毛子的纠纷。”
胡道台不禁愣住了:“有这事?”
这天,王廷相跟郦先生又在一起算帐。王廷相说:“如果我们能从每件砖茶里减去十两的成本,以十五、六两的价格运到恰克图,然后再以同样十九两的价格卖给俄国人,你说他们会不会买?”
郦先生说:“当然会买!同样的价格,坐享其成,还省去了办茶路上的种种辛苦和麻烦,哪有这样的好事?不买才是傻子!”
王廷相说:“如果这样,每件茶就可以有个三两银子的薄利,将来真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大盛魁也能勉强维持下去了。”
郦先生摇着头:“每件茶减去十两的成本,可能吗?”
王廷相说:“事在人为。比如可以在产地把收购价压一压,然后再把运费省一省,最后再想办法躲过沿途的厘金税卡,几头一凑,应该也就差不多了。所以最近我想去一趟扬州,亲自考察一下运河的水运。”
郦先生:“这就是你想好的应对之策?”
王廷相苦笑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了。未雨绸缪,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大掌柜远行,作为贴身伙计,古海自然也要跟着去。这一天准备停当要动身了,忽报胡道台屈尊到了。王廷相吓了一跳:“这时候他来干什么?”
宾主在小花厅坐下,胡道台拐弯抹角地说起了他的来意:“总理衙门管着理藩院,理藩院管着库伦办事大臣,库伦大臣又管着恰克图的理事章京,是不是?”
王廷相说:“是呀。”
胡道台说:“总理衙门现在是恭亲王当家,是不是?”
王廷相说:“没错呀。”
胡道台嘻嘻地笑了:“听说你们大盛魁北京分号跟恭亲王的关系非同一般,是不是?”
王廷相愣住了:“大人,您这是听谁说的?”
胡道台:“我听谁说的这你就别管了。你们出面帮我美言几句,只要恭亲王发一句话,我就能官复原职,重回恰克图。”
说到这王廷相才明白了胡道台屈尊登门的原因。王廷相面有难色:“大人恐怕是误听误信了吧?实不相瞒,敝号的北京分号从前倒是跟恭亲王有过些往来,不过那个时候人家在野,好接近。如今……”
胡道台打断王廷相的话:“你就别再推辞了!我知道你心里琢磨啥,不就是要花点银子吗?你放心,银子算我的,你们出面子。”
王廷相说:“哎呀大人,真的不是银子的事。”
胡道台的脸上不高兴了:“你不肯给我面子是不是?不错,从前在恰克图的时候咱们之间是有点误会,怎么,你大掌柜还记在心里吗?人家梁山的朋友还是打出来的呢!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可得抓紧点!”
胡道台不由分说,把事情栽在王廷相的身上,告辞走了。王廷相气得发抖:“无赖!别理他,咱们走!”
王廷相扔下这件事,出门走了。路上,王廷相还在为这事生气,“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就让他呆在恰克图呢!”
古海不解地问:“胡道台贬到归化来,跟大掌柜……有关系?”
王廷相叹了口气说:“原本是想为恰克图的商户除掉这个害人精,才想办法策动山西道御史出面弹劾。没想到绊脚石没搬掉,反倒是越搬越近,搬到跟前来祸害人了。”
古海跟随大掌柜来到扬州。扬州历来是大盛魁茶叶和丝绸的转运地,东南形胜,水陆繁华。王廷相和古海下榻在大盛魁扬州分号。分号掌柜姓盛,人很精明能干。大掌柜来扬州好像并无大事,每天带着古海到漕运码头上闲逛,跟漕船上的水手船夫们交往聊天,打听漕粮的运费是多少,从扬州到通州这一路上有多少厘关税卡。日子一长,船夫们跟王廷相混熟了,告诉他:漕粮的运费都是由官府总付,按季结算;漕船上运的是皇粮国课,一路上免厘税,逢关过关,遇卡过卡,没人敢拦截查验。王廷相又压低声音问:“你们敢夹带私货赚外快吗?”
那船夫瞪了王廷相一眼:“客官真是一派胡言。我们漕帮为朝廷办差,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情!”
王廷相的心里有了数。这天他问盛掌柜:“从上游湖广运来的砖茶,能不能在扬州化整为零,通过漕船转运到通州?”
盛掌柜愣着:“大掌柜是想走漕运夹带私货吧?”
王廷相点点头,说:“这样不但可以躲过沿途的厘关税卡,还可以降低运费,因为漕运的费用官府已经总付了。”
盛掌柜面有难色:“哎呀这事难办。青帮垄断漕运几百年,他们从来不给外人夹带私货,以免给官府口柄,他们的规矩我知道。”
王廷相说:“如果不是外人呢?比方说,帮内人,江湖上的同门兄弟,私底下托付他们帮忙,另外再付给他们一笔额外的酬劳,他们义利两得,能不干吗?”
盛掌柜望着王廷相:“帮内人,江湖同道?大掌柜您该不是在说笑话吧?”
王廷相说:“我一点也没说笑话。你去想想办法,帮我牵牵线,我要拜见他们的漕帮老大!”
古海心中困惑,说:“大掌柜,当年我和邝伙计来南方办茶,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一条新茶路吗?”
王廷相说:“那条茶路是非常时期所用,费用太高;现在南方平定,走运河水路才能省下运费,避逃关税,大大降低成本。”
古海愕然:“大掌柜,咱们为啥要这么干呀?”
王廷相长叹一声:“事出无奈,不得已而为之。不这么干,大盛魁就过不了那道坎。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开始这么干,这是为将来作准备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等到了那一天你就会明白了。”
过了几天,盛掌柜来禀报:“已经找到了一个愿意‘引水’的‘条子’,是在码头上开茶馆的。但他不能直接带你去见老大,他要先见你一面。”
王廷相说:“我明白了,这是青帮的‘路子’。”
那天王廷相来到码头边的茶馆,坐下后小二上了一碗茶。王廷相喝了三口,将剩余的茶水倒掉,茶碗反扣在桌子上,又取下头上的帽子,同样套扣在茶碗上。一会儿,茶馆掌柜的出来了,打着手势问了几句帮内的暗语;王廷相回了手势,一一作了答复。最后王廷相说明来意:初来贵地,欲拜码头,烦请引路。茶馆掌柜又用暗语说了日期时辰。一旁侍立的古海听得一头的雾水,回到字号,古海的心里惴惴不安:“大掌柜,您冒充青帮的人去拜码头,这太冒险了吧?”
盛掌柜更是力阻王廷相:“我在扬州多年,知道漕帮里戒规严厉,一旦露馅,三刀六眼,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我怎么向总号交待?”
王廷相胸有成竹,说:“你们都不用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
约定的日期到了,古海和盛掌柜不放心,都跟着去了。首先是开香堂,接着“盘海底”,王廷相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再到后来是“叙家谱”,王廷相竟然比这漕帮的老大还要高出一辈。漕帮老大恭敬如宾,设宴款待,古海和盛掌柜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宴席上,漕帮老大对王廷相提出的请求慨然应允,双方以每件砖茶一两银子的运费成交。这个运费,是平时正常情况下运价的一半还不到。
回到字号,古海疑惑地问:“大掌柜您是不是真的入了帮呀?要不然咋对青帮那么清楚?”
王廷相笑着反问:“你说呢?你看我像吗?我跟你说吧,咱们做买卖的人,红道黑道都得走,三教九流都要交。平时做有心人,处处留心,说不定到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扬州事情完毕,王廷相带着古海北返了。他们沿着运河水路走,作实地考察。在通州上岸后,他们又有意跟上了一支俄罗斯的商队。这支商队的驼工、“领房”都是中国人,但商队打出的却是俄罗斯国旗,用的也是俄罗斯公司的执照和路票。沿途的税卡仅仅只查验他们是否已在天津海关缴纳复进口半税,然后一路放行,通行无阻。王廷相看在眼里,有意跟“领房人”攀谈交往,古海也帮着驼队干活,这让他们获得了驼队的好感,了解到很多的内幕情况。
王廷相和古海回到归化,已经是秋后了,胡道台还在继续地镇压走私。郦先生说,这几个月胡道台不断地派人来,询问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王廷相问:“你怎么说的?”
郦先生说:“我自然是敷衍他,说你去南方路过北京时,亲自去办这件事。”
王廷相笑着说:“对,就这么敷衍他。”
又敷衍了一段日子,胡道台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特意派到北京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王廷相往返都没有去北京,大盛魁北京分号也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情。胡道台恨得咬牙切齿。
深秋时节,一个消息忽然从北京传来:俄国人出兵占领了伊犁。王廷相惊得目瞪口呆!他对郦先生说:“俄国人动手了,咱们担心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