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会议,财东们一进大门,大家的眼光便被一种别样的景致吸引住了:大厅里摆着几张大八仙桌,每张桌子上都层层叠叠地垛满了银子,白花花地晃眼。看见银子大家都喜笑颜开,站在一堆议论纷纷。有的说反正分红的银子也不多,今年带现银回家;有的说我不比你,带那么多的现银路上恐怕不方便。正在忙碌的票号伙计们说:“各位东家嫌不方便可以在现场开具银票,回去后可以在祁太平三县任意一家票号里兑现。”
大家在银山前流连,有些恋恋不舍地往后院里走。
有的说:“还开啥会呀?改分红比例今年又没戏了,还是赶快说说‘剃头’费的事咋办,分银子走路吧。”
有的说:“今天的会本来就是多余的。大掌柜作检讨假意提出辞呈,财东们再假惺惺挽留,历年来不都是走走过场,做表面文章吗?”
还有的说:“我可真不想再开这会了,还是快点散了吧!年关近了,家里的事多着呢!”
会议厅里,掌柜们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候。财东们一到齐,会议马上开始。第三天的会议是例行程序,由大掌柜对这三年来的经营作检讨,检讨完后照例提出“婉辞”。因为只是故作姿态,所以财东们一般都会齐声挽留,大掌柜也会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表示接受财东们的挽留,愿意继续再干三年。
今天王廷相在检讨中说了天下大势,国家内忧外患,字号经营面临着很大的困难,这几年业绩持续下降;接着又着重说了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座中祁家驹的脸色便很有些不好看了。王廷相检讨完毕,说自己难辞其咎,愿对此负责;又说自己才疏学浅,难堪重任,照例提出“婉辞”。有几个财东刚刚表示要挽留,没想到史耀突然抢在了前面,站起来说:“我同意大掌柜的辞呈!”
于是史耀再次借乌里雅苏台的失误发难,列举了王廷相的几大过错,诸如眼光短浅,缺少才干,用人不善,渎职失职等,要求王廷相引咎辞职,由财东户们重新推举大掌柜人选。
史耀说完,王老爷子说:“我接受大掌柜的辞职。”
张老爷子也跟着说:“我同意。”
这三个人这么一说,那些本来想表示挽留的财东们反倒不好开口了。一批史姓的财东也在这时跟着起哄起来。王廷相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脸上平静地微笑着,说:“这正是我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事情。我身体欠佳,早就想辞职颐养天年了,今天承蒙各位东家的成全关照,王某在此多谢了。”
说完朝在座的财东们作揖打拱,退席而去。临退场的时候他和郦先生相视了一眼。郦先生会意,站起来说:“老朽年事已高,也早就该辞职告老还乡了,请各位东家另请高明吧。”说完也退席而去。
这一下似乎触发了连锁反应,紧接着,总号各部门的掌柜和各分号的掌柜们纷纷站了起来:“我辞职!”“我也辞职!”一个个都退席而去。祁家驹是最后一个离开会场的掌柜,他没有说辞职的话,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了。
此时会场上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大会议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哎呀不好了!掌柜们都辞了,这不就是‘大下市’了吗?”
恰在此时,有位财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你们快去看呀,前面的银子都撤了!”
大家一听愣住了,一窝蜂地跑到了前厅。
果不其然,那些堆积如山的白花花的银子,又被票号的伙计们重新装箱,运走了。有人不解地问:“你们咋把银子又给运走啦?”
票号的伙计说:“掌柜的通知,没人主事,银子不发了。”
“不发银子了?”有的人愕然地愣着,有的人哭丧着脸,有的人捶胸顿足,干嚎了起来:“哎呀,这下可咋办啊!……”
第二天上午,财东们又来到了总号。大院里除了伙计们仍然坚守岗位外,已看不到一个大小掌柜的身影了。财东们就像是一群昏了头的苍蝇,在总号的前后院乱蹿,敲敲这个掌柜的门,又敲敲那个掌柜的门,好话说尽,可就是没人搭理。整个大盛魁总号,已经找不到一个主事负责的人。
财东们回到各自的住地,客栈的掌柜又来通知他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得自己掏钱住店了,因为大盛魁只包了三天的房费。”
中午去宴美园吃饭,宴席也没了,要吃饭得自己掏钱。财东们傻了眼,跑到总号去论理。有掌柜传出话来说:“大盛魁历届财东会正式会期只有三天,三天一过,字号不管食宿,这是老规矩。”财东们无可奈何了,一个个心急如焚:呆在这归化城里,吃饭住店都得自己掏钱;年关逼近,分不了银子就回不了家,有的家里在等着银子置办年货,有的欠债的债主还在堵着门;现在是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进退两难,财东们被晾在这归化城里了。
再后来,大家到总号去就不仅仅是说好话,而是恳求,哀求,只差没下跪磕头了,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很看重你大掌柜,真心想挽留你大掌柜的。这都是史耀他们搞的鬼!你大掌柜大人大量,就看在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子上,出来主事吧。”
这些人的话说了都是白说,王廷相充耳不闻。
到后来,财东们来了气!他们首先把怨气撒在了自家老爷子身上,埋怨说:“你这老家伙老糊涂昏了头!你去跟着史耀瞎起哄啥呀?他史耀有野心,想自己干大掌柜!”
到后来大家又迁怒于史耀和史姓的人,说:“都是姓史的害了我们,害得我们不能回家过年,咱们找他们去!”于是王、张两姓财东共一百好几十号人涌到了史姓财东的住地。他们人多势众,指责,谩骂,围攻。史姓人本来就少,渐渐地招架不住了。史耀吓得躲在家里,后来大家找到了他的家,他连家也不敢回了,东躲西藏,不敢露面。
财东们耗不起,可掌柜们耗得起。在大盛魁总号的后院里,王廷相和郦先生正在悠闲地下着围棋,听到这个消息,两个人都笑了。郦先生说:“策动张、王攻史,关节眼上‘大下市’,你这招‘杀手锏’真是太阴毒了!”
史耀阴沉着脸来找李泰,说:“都是你的主意!现在掌柜们全体‘大下市’,没人牵头主事,都乱套了。”
李泰翻着白眼说:“这能怪我吗?是你们来请我,求教于我,我不过是说了一点看法而已。我说过让掌柜们全体‘大下市’吗?”
史耀被噎住了,说:“那总得想个办法呀!现在字号里没人主事了,财东们都像是一群没头的苍蝇,都埋怨我不该逼王廷相下野,埋怨我们史姓的人。”
李泰说:“没人干了正好,你不是想干吗?你自己来干呀!”
史耀哭丧着脸:“你说得轻巧!那么大一摊子,你看我干得了吗?”
李泰说:“那我就管不了,我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这事。”
从李泰那里出来,史靖仁对史耀说:“爹,您还没看出来么?李大掌柜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个心思。天义德跟大盛魁积怨多年,他巴不得大盛魁乱套,闹笑话,他在黄鹤楼上看翻船。”
父子俩商量了许久,史耀实在放不下脸去找王廷相谈。史敬仁说:“我一个晚辈,我去找他谈谈,先探听一下虚实。”
史敬仁来到大盛魁,在王廷相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遇到古海,古海指责说:“大盛魁不是也有你们史家的一份吗?你爹这么做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你们子子孙孙靠着大盛魁吃饭,大盛魁搞乱了搞垮了,到底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史敬仁说:“我爹没想搞垮大盛魁,只想撤换大掌柜。”
古海说:“大掌柜他为了大盛魁呕心沥血、带病操劳,你们知道吗?”
史敬仁冷冷地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呀?”说完扭头走了。
事情不能总这么拖下去,王、张两姓的老爷子在一起商量,实在没办法了,决定放下老脸,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挽留王廷相,请王廷相出山主事。可是好话说尽,王廷相就是闭门不纳,两位老爷子站在门外,老脸丢尽。
老爷子走后,王廷相对郦先生说:“我想挺到这会儿够了,现在该你出面了。”
郦先生会心地一笑。
这天晚上,郦先生把两位老爷子单独请到麦香村的一间雅间里,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宾主坐下,郦先生拍拍手,古海和另一个伙计走进来,他们的手里各捧着一套五品的候补官服。郦先生对两位老爷子说:“其实大掌柜一直都很感念两位老前辈,多年来对字号经营的理解、支持和维护,也希望两位老前辈能在‘剃头’费上主持公道,牵头主事。所以今年由字号出资,特地向朝廷为二位老前辈各捐了一个五品同知的候补官衔。”
两位老爷子没有想到是这等好事,大喜过望,两双昏花老眼望着官服,瞪得溜圆,熠熠生辉,连声说:“破费了,破费了。”
郦先生又说:“本来是想等大家分红拿到了银子,高高兴兴地回家的时候再告诉二位老前辈的,没想到现在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
两位老爷子的脸上顿时有了赧颜,连声说:“惭愧!惭愧!我等也是一时老糊涂了,干了错事,说了错话。其实这事主要是史耀一手策划的。大掌柜是好人,能人,这些年主持大盛魁功不可没,我等不是已经上门向他赔礼道歉了吗?”
郦先生趁机点明:“人都争口气,更何况大掌柜这种看重脸面的人呢?你们三位财东大老是当众同意了他辞职,如今只有你们二位上门道歉挽留,你想大掌柜他能放得下这个老脸吗?”
两位老爷子顿时恍然大悟,心领神会:“明白了!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于是发动两姓人都去寻找史耀。大家的积极性高涨得很,把归化城闹了个鸡飞狗跳,终于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史耀。史耀虽然内心极不情愿,可又实在拗不过众位财东的压力,于是勉强地跟着两位老爷子去了。
到了王廷相那儿,史耀一言不发,由两位老爷子唱主角。王廷相也是个聪明人,拿捏到了这个程度,也挣足了脸面,他知道是该收场的时候了,于是顺水推舟,佯装勉强地答应下来。财东们给王廷相搬来上台的梯子,王廷相也给了他们下墙头的绳子。
财东大会得以继续举行。经过这么几天的磨难,财东们都变得极其好说话了,咋说咋行,只求快点分银子走路。说到“剃头”费问题,王廷相说:“现在有些东家确实生活困难,举债度日,靠字号里分红也分不了多少银子。不过大家也别一味地埋怨、发牢骚,其实这是好事啊!”
财东们都被说得愣住了。
王廷相说:“怎么不是好事呢?人头多了,银子分得少了,这说明你们三姓财东家族繁衍,子孙发达,人丁兴旺啊!”
这么一说财东们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王廷相接着说:“当然字号也不能眼看着东家生活有困难,不闻不问,无动于衷。人心都是肉长的嘛,所以字号决定,解决‘剃头’费问题今后不搞临时性申报了,咱们作为一个长期的制度固定下来。”于是说了具体的解决办法,话还未落地,财东们就哗哗地鼓起掌来。
王廷相说:“话还没说完呢。既然‘剃头费’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想以后再开财东会就用不着大家都来了。一则是年关岁尾大家都忙,路途太远;二则路上还有一笔花销。据我所知,有的东家分红的银子还不够路上的花销。所以将财东大会改为财东代表会,三姓财东各来一位代表,会议的情况由****回去向各位转达,大家以为如何?”
一部分财东很快表态:“行!行!‘剃头’费解决了,我们也不想来了。”
一部分财东还在愣着,交头接耳地议论。这时候史耀站了起来说:“不行,我不同意!”
众人的眼光唰地一下聚焦在了他身上,生怕他又出来搅局。
史耀说:“财东大会是全体财东身份的体现,是荣耀,是脸面,三个人怎么能代表?”
王廷相说:“那你以为多少人合适?”
史耀说:“我不同意派代表!”
王廷相坚持:“不行,今后只能派代表来。不过史财东的话也有道理,可以考虑适当扩大,比如十比一,每十户来一人;代表不固定,这届你来,下届他来,大家轮流来,这样就都能体现财东的身份,都能享受到脸面和荣耀。十比一这个比例不能再多了。如果大家同意,今后各位来总号出席财东代表会,路上的所有花销费用,一概由字号来承担!”
王廷相言犹落地,哗哗的掌声又响了起来。除了史耀和少数人,大家都在鼓掌,王老爷子在鼓掌,张老爷子也在鼓掌。
散会了,财东们皆大欢喜,拿着银子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了。
事后古海才得知,那两套候补官服其实早几年就备好了,一直存放在字号里。王廷相之所以没拿出来,是没到关键时候。亲身经历了这次财东大会,让古海对王廷相敬佩得五体投地。他说:“大掌柜太能了,当这大掌柜还真不容易啊!”
郦先生说:“现在你才明白了吧?跟着大掌柜好好学吧,够你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