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朝与大明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相同的政治体制、相同的社会环境等等。但在诸多相同之处外,又有着不少迥异的地方。
从之前吴将军的记忆来看,吴少瑜最直观的印象便是此地战争模式的落后。简单地说,无论燕国还是虞朝,或者说关外蒙人,战争方式都还停留在汉末三国的武器水平上,大明朝惯用的火器、本应戍守京师的神机营,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
除此之外,吴少瑜卧床养伤期间看了一个月的史书,发现虞朝的科考竟也与大明有很大不同。二十年前当虞朝还未南北分裂时,科考内容与大明来说并无区别,无非是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策论这些东西。可遭逢巨变后,国朝痛定思痛,简拔人才的方式变得有些不拘一格起来——除了策论外,其余几项全部删除。策论中引用四书五经只作为加分项,并不进行硬性要求,至于试帖诗,则是彻底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这一改,倒确实剔除了不少不问世事的书呆子。
对于虞朝科考的改良,吴少瑜心中是持保留态度的。当然,作为还未融入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他的态度无关紧要,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解决自己身份问题。大明与虞朝的些许区别,则是关系到吴少瑜布局解决身份问题的谋划成功与否。
林家的家主林立衡外出经营,府中主事的只有二老爷林立贤。旬月前二少爷城外遇袭,此事不管是谁做的,终究落了林家脸面,还给府中众人留下不小的阴影。若不查个究竟,便是二老爷的失职。所以这一个月来,林立贤忙着走动官面上、绿林间的许多关系,对救命恩人吴少瑜只是礼貌性地看望过一两次,并未过多在意,吴少瑜因此也没有合适的开口时机。
“燕贼伪将”这个身份毕竟特殊,如果吴少瑜主动找到二老爷,请他通过官面上的关系帮忙搞定户帖,未免惹人怀疑。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和林家通敌卖国的罪名比起来,孰轻孰重根本不用掂量,除了林仲文这种未经世事的少年,谁都会做出正确选择。更何况二少遇袭的事万一真是林立贤做的,那这救命恩人的身份反倒成了累赘。
自己主动开口太过明显,那么就只有让林立贤主动提出方才顺理成章。吴少瑜今日外出采买,便是实施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林家在国朝危难时挺身而出,又曾受到过朝廷嘉奖,虽说这些年无人踏足仕途,但从吴少瑜前世了解的常识来看,宫里的各种赏赐必不可少。
赐食,是皇家成本最低的笼络人心手段。
临时起意的这次试探,吴少瑜是想了解虞朝的宫廷饮食与大明是否一致。若他随手做出的东西都是林家引以为傲的宫中赐食,那么林立贤不可能对他没兴趣,有兴趣,自然就有得聊了。
今日外出采买的东西,河豚、牛乳之类的鲜物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酒曲则是用来酿造御酒的。御酒制好后他自会送一些给二老爷,以感谢林家这段时日对自己的照顾。如果虞朝的宫廷与大明的宫廷没什么区别的话,那林立贤饮用后肯定会对他好奇,后面要说的话也就水到渠成了。
琴语小姐品下第一口奶皮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直接印证了吴少瑜的猜想,让他对后面要做的事加上几分胜算。
尽量完善每一个细节,是曾经大明朝第一军师三十年仕宦生涯的经验。当年一时冲动未经思虑做出的事,造成的诸多恶果,让他至今后怕。由于时空穿越损坏了太多记忆,吴少瑜有时也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多蠢事,但从中吸取的经验教训,他可一点没敢忘。
冬日的午后,伴着火炉散发的热气,鲜香四溢的河豚汤鼓着气泡被端上凉亭石桌。
心急的丫鬟在和善的小姐面前随意惯了,为林琴语盛上一碗后自己便忙不迭地喝下一大碗,直被烫得嗷嗷叫,引来身旁的一男一女阵阵笑声。
林琴语舀上一小勺,放在唇边轻轻吹凉,醇厚的汤汁顺着唇瓣浸入口中,带来悠长的回味,让她忍不住微眯双眼。
吴少瑜看着少女嘴角的浅笑,忽而有些恍神。前世的记忆虽支离破碎,但他的脑中却时常浮现出一道绝美的倩影。那个女人在许多年前,似乎也曾尝到过他亲手煨制的老汤,那时她嘴角溢出的笑容,与眼前的一幕何其相似。
同样纯洁无瑕的少女,多年后是怎样变成那个权倾天下的女人的?想到此处,记忆突然中断,吴少瑜头疼欲裂。
“吴大哥?吴大哥?”
关切的呼喊声将他从回忆中唤醒,吴少瑜揉了揉额头,歉意道:“方才在想此汤的改良之法,有些出神,抱歉。”
“琴语正想问问此汤的制法呢。”少女眼中带着好奇,昂起头问道,“扬州城里的明月楼倒是有大厨会做河豚,可他素来都是红烧制法。吴大哥的河豚,采用的是白烧清炖的制法,这法子,琴语听说只有尚食局的大人们才会,专供陛下享用的呢。”
奶皮不过宫里的寻常之物,林琴语吃过很正常。白烧河豚是尚食局的菜谱,若非达官显贵根本没机会品尝到。吴少瑜烩制河豚汤本来是准备自己享用的,食材和味道自然都是顶级。当年隆武朝的大明,尚食局的公公们曾被戏称为“吴府私厨”,论圣眷之浓,除了郑芝龙一家谁有他吴少瑜受宠?世事动荡,天柱倾颓,隆武朝覆亡后许多年没吃到过白烧河豚,吴少瑜分外怀念。
“好,好好喝!”缓过来的静儿吐着舌头赞叹,她虽被烫得不轻,但和这味道比起来,舌尖的疼痛又算的了什么。
“你慢些,没人和你抢。”吴少瑜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林琴语,“二十年前那场大乱,宫里不少人都逃了出来。流传到民间的东西,不止饮食之法。”
林琴语之前猜测吴家或与二十年前的事有关,此时听吴少瑜这般解释,倒也没有多想,点头认可:“琴语只是没想到,如吴大哥一般文采风流的人物,竟还擅长烹调之道。恕琴语无礼,常听人说‘君子远庖厨’,为何吴大哥却似乎特别衷于此道?”
“既有‘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也有‘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谁对谁错?‘君子远庖厨’,是出于‘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亚圣出此言,是要教导世人长存仁爱之心,远离血腥杀戮之气。如今的文人断章取义,反而没有理解到这句话真正的用意。”
林琴语咬着下唇,若有所悟,对吴少瑜的尊崇又深了几分,转眼轻笑道:“琴语听闻燕国有位目不识丁的吴将军与吴大哥同名同姓,却没想到同样的姓名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着实有些奇特。吴大哥长存仁爱之心,吴将军周身杀戮之气,竟无一点相似之处。”
我又何尝不是周身杀戮之气,吴少瑜心中叹了口气。说起来改个姓名似乎更加利于隐藏身份,但吴少瑜并不想这么做。一来自己的姓名是与前世唯一的联系,他舍不得轻易舍弃。二来他以后想过的日子与那位吴将军截然不同,没人会觉得他的言行与战死沙场的吴少瑜有任何相同之处,也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吴将军字怀瑾,我字子玉,同名不同字,当然会有区别。”吴少瑜随口解释了一句,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言,开着玩笑转移话题,“二少快从学堂回来了,你们省着点吃,给他留一份。”
静儿拿起勺子本准备给自己再添一碗,听到这话赶紧将碗放了下来,眼中恋恋不舍。
谈到弟弟,林琴语不免有些头疼,顿时失了胃口,放下碗说道:“仲文热衷武学,拿起书本就想睡觉,前些天学堂的先生还曾过来传话,说他不止一次偷跑出去到武馆胡闹。要不是府中束脩给得丰厚,恐怕早就被赶出来了。吴大哥于他有救命之恩,又有经世之才,若能提点他一番,想必能起些作用。”
除了酿酒外,吴少瑜近来也是闲着无事,教导林仲文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并不难。况且他还挺喜欢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之前也与林仲文有过教授课业与武功的约定,因此并未推拒。
“监督仲文课业的事,交给我吧。”
“嗯?”林琴语有些诧异,她并不知道吴少瑜与弟弟两人私下的约定,因此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痛快,“那,那琴语先行谢过吴大哥了。”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