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一!”
“开。”老人始终一手捻须,平静如水。
“五个六,摘!”
“开。”老先生越发仙风道骨。
“十个六!”
“这位小朋友是豹子吧?”老先生笑道,“可惜老夫是单色,开。”
这突然出现的老人家,果然来者不善,一上手,竟连战连捷,无论是谁,都赢不下一把。
连续败北,邓含月大扫其兴,把木碗一放,说道:“薛通山,你来!”
薛通山也是奇怪,难道这个世界的人天生就会玩这个?怎么一个个上手快得这么离谱,他拿起木碗,正式下场。
陈不易一口气差点叹出九霄云外,邓含月终于不玩了,自己终于可以大开杀戒了。
木碗摇动,众人屏气凝神,东齿眉头紧皱,汗水都忘了擦,静海西部众在身后都是如临大敌。东齿喝道:“这一把稳一点,五个六。”
下首就是老先生,平静笑道:“既然年轻人都如此谨慎,老夫怎好冒失,六个六。”
陈不易忍了半个晚上,此刻一反平时小心性子,道:“都这么胆小,我可等不得了。十个六!”
这下轮到了薛通山,他扫了一眼碗底色子,不动声色伸出一个大拇指,道:“加一个。”
这个数在四个人的游戏里已经很大,东齿顿时叫道:“薛大哥,我可要开你了。”
薛通山笑道:“开开呗,不必客气。”
东齿察言观色,扣着茶碗紧张抉择,终于下定决心要掀开,忽然手被按住,竟是那老先生开口道:“且慢,老夫跳开,加码!”
“好,加什么。”薛通山凛然不惧。
“加一个问题。”老先生双目无神,以耳朵朝向薛通山,道“你必须以父母之命发誓,回答实话。”
“行,不就是个问题......”薛通山满口答应,你总不能直接看出老子来自美丽的新世纪吧?
邓含月却立即插口道:“但作为筹码,你也必须回答一个问题,以你的授业恩师发誓!”
老先生面色不变,却呼吸明显一乱,随即笑道:“可以。”
“开!”
众人掀开,薛通山一手豹子,陈不易却单色为零。薛某落败。
胜负都是寻常事,薛通山举杯一饮而尽,笑道:“老先生有话请问。”
老先生也与他对饮一杯,砸吧着嘴意犹未尽道:“之前场上老夫都胸有成算,唯独这局真是侥幸而已。”
说着嘿嘿低笑,令人悚然,道:“老夫方外之人,行走天下,仗着就是一个观人望气的天生神目,虽多年前有所损伤,拿来看看世间百态人,寻常修行客,却也百不失一。”
有道是酒场上话信三分都嫌多,众人少年心性,见他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端起架子,都觉好奇有趣,却也不打断他。只不过他双目皆盲,自然也没人当真。
老人却洞悉众人心思笑道:“老夫查人观物,在重阳关也已小有名气,诸位不信,可招客店掌柜,一问便知。”
薛通山笑得随意,心中却警铃大作,他娘的该不会真遇到能力惊人的修行者了?能看出我的来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想到这里,按在膝盖上的手都青茎微起。邓含月本就倚在身侧,对薛通山表面平静,内心波动尽收眼底,心想你这家伙果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人继续侃侃而言:“这位东齿小兄弟,气韵饱满,光明磊落,想来定是位身量高大的关外好儿郎。”
东齿愣了一下,这总归是夸人的话,只是傻笑。
“这位陈不易陈掌柜。”老人道,“污浊环绕,铜臭熏天,却难得有一点赤子心灯,实在难得,倘若所遇得人,谨守本心,仍算是有个大好前程。”
陈不易呵呵笑道:“老先生谬赞,晚辈敬您一杯。”
老人来者不拒,饮完便即刻说道:“至于这位贵女,紫气汹汹,如虹贯日。若是男儿自然是龙日天表,既是女子,也当有倾城国色,贵不可言。可惜煞气未尽,似有隐疾或心事,不可言说,身体应该不算大好。”
邓含月只有淡淡笑意,并不接话。
“唯独你,坐在场间,气象寻常,却被一群气象不凡,身份各异者众星捧月。”老人捻须,斟酌言语细细说道,“老夫观你气象,平平无奇,寻常如同一只蝼蚁。若不是老夫还有些经验,险些便要被瞒天过海。可惜呀,老夫这双眼岂是这么好糊弄的?”
薛通山见他越扯越远,跟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压根不沾边,慢慢放松下来,笑道:“老先生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要问什么呀?”
“老夫要问你,究竟有没有涉猎修行神通事!”老人抑扬顿挫的语气骤然拔高,厉声喝问。
“没有。”薛通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我寻思你要问我是什么星座呢,吓死个人。
“当真?你可发过誓!”
“千真万确。”
老人陷入沉默,半晌豁达一笑,道:“也罢,时辰不早,老夫要歇息去了。年轻人,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不如送我一程?”
说罢,鸡爪似的手钳住薛通山手腕,起身要走。
邓含月与长云豁然一惊,她已先一步站起身来,只待老人稍有异动,便要下令拿人。
“且慢动手,且慢动手。”老人干笑,老神在在十分平静,“别人看不出,你这贵女身边千江困神境的侍从还看不出?老夫周身没半点神通修为,就蛮力而言,杀鸡都难,又怎会对旁人不利?”
邓含月豁然转向阿翌,见对方轻轻点头。
薛通山也感觉到,自己腕上手掌抓得虽紧,却实实在在没半分力气,对长云道:“老先生童心未泯,不必紧张,我送先生下楼。”
长云只听薛通山命令,却哪里考虑其他,眼风扫过,东齿等人迅速起身,扶刀而立,蓄势待发。
薛通山随着老人下楼,缓缓走到院中,老人的居所似乎也在这座客馆,走到天井出。停在一片皎洁月色之下。众人紧跟其后,邓含月带着阿翌当先而行,长云东齿等人落后半步。
老人轻拍薛通山的手背:“我虽看不出儿郎深浅,但知你绝非凡品。既有秘密,亦是常事。只是老夫见猎心喜,明知不可为,却心痒难熬,真真想看个明白,还请儿郎勿怪。”
薛通山笑道:“老先生,您别云山雾罩的了,总不至于要我脱衣服吧?”
“那倒不必,你这小娃娃真是喜欢胡说。”老人大笑,“不过刚才楼中浊气太重,凡间灯火太亮,未免影响视线。此刻,正要你在这清风明月之下,再让老夫用当年未曾受损的双目,看上一看。”
薛通山笑道:“莫非又是神奇神通?”
“正是,看来儿郎也与我一样,好奇心按捺不住啊。”老人笑道,“这是答应了?不算老夫非礼勿视吧?”
“先生请便,我也正想开开眼,看看这世界神通术士,究竟能有多奇妙。”
“好!”
老人一语落地,四周廊柱忽然爆发出耀眼光泽,仔细看去,竟是一道道鬼画符以一种荧光粉写就,月光下竟闪烁着黄金之色。
邓含月众人只觉明明十步距离不到,薛通山的身影已如镜花水月飘摇不定,再也看不真切,想要近前,却如同追逐水中明月一般,完全不可捉摸。
长云彻底慌神,邓含月也急得跺脚:“让你托大!一看就不是善类还要自投罗网,真是气死我了。阿翌,现在怎么办!”
阿翌拔剑在手,已经护在主人身前,平静道:“山脉神通,精擅阵图,这是人早早布好的幻光镜图,不过此阵并无攻击性和危险,小姐不必太过着急。我们只需谨守阵图周围,他们哪也去不了。”
邓含月当机立断,道:“长云,东齿,你们守住这四周所有的门,不许一人进出,快去!”
东齿等人领命而去,长云却拔刀立在一旁,不肯离开原地,盯着飘荡的薛通山身影,如临大敌。
阵外看不见阵中,薛通山却能看见他们所有行动,奇道:“何必要掩人耳目?”
老人笑道:“直觉罢了,总感觉我要催动神通,会出些奇怪事故。于是用了一道故人教给我的普通阵法,且支应一时半刻,老夫毕竟不擅此道,很快就会消失。只可惜了我这些天,劳碌奔波赚来的金子哟,全画符去了。”
薛通山点头道:“事不宜迟,请先生一展神通。”
老人手持招魂幡,轻轻一拨铃铛,气势为之一改。本就仙风道骨,此刻月光下更有如仙人降世。
他忽然右手双指并拢,指向薛通山,低语道:
“上有帝赦,照化吾身。”
月光像是有形有质,竟然汇聚于他双目之中,那无神盲目,充盈白光,盯着薛通山。
刹那间有种被一览无余之感,薛通山汗毛一炸。
老人左手持幡,右手双指点出,断喝一声:“开!”
薛通山浑身一震,忽然感觉自己精神恍惚,像是有什么东西剥离了出来。紧接着,眼前突然凝聚而成一个束发小童,浑身黑雾缠绕,口鼻中吞吐不定,而那黑雾源头,正是自己!
这不就是那日梦中看到,要吃那李春雨法宝灵物,长得很像自己的黑衣小童吗!
薛通山悚然,只见黑雾小童怒不可遏,凶神恶煞地朝老人咆哮。
是无声咆哮,黑雾小童自始至终不能发出声音。
虽无声响,黑气却暴涨而去。豁然覆盖住了所有白光,连老人都吞没于浓雾之中。
这座阵图也骤然崩溃,所有金粉写就的符咒,都失去了那种象征神通力量的光泽。
“停下!”薛通山心念一动,小童立刻收敛气焰,回到了自己体内。
这时,薛通山看到自己手足皮肤之中,黑气吞吐不停,汹涌澎湃无穷无尽。
而眼中所见世间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黑纱,看什么都像是看黑白电影一般。
唯有老人家有白光点点,甚是稀少。
这种情况一闪即逝,薛通山连忙上前扶起老人。
邓含月和长云也回过神来,正要上前,却被薛通山摆手制止,示意没事。
连阿翌也大出意料,没想到阵图解开,那奇怪老人瘫倒于地,薛通山却完好无损。
老人双目流血,却笑得快意,道:“好,好,真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老夫死也瞑目!好一个无往不利的英雄胆!”
薛通山晃了晃老人,道:“老先生醒醒!”
老人回过神来,有些恍然,道:“哦,多谢儿郎及时收手,否则老夫可得当场毙命了。”
他并没有虚弱到不能行动,撑着自己缓缓站起,笑道:“今日谢过儿郎,就此别过吧。”
“慢着,先生,既然我对您的要求无有不应,也请容我问您一个问题。”
老人并不迟疑,道:“问。”
“您既然说自己眼光出众,想必能看出我那兄弟受伤,敢问可有解法?”
老人愣了一下,道:“老夫替你想了好几个事关性命的大问题,你就要问这个?”
“长云为了救我,才身受重伤,这件事对我而言,万分要紧。”薛通山诚恳道,“至于其他,晚辈虽也好奇,但日后再慢慢弄清楚不迟,可我那兄弟的伤势,未必等得起了。”
“好.....好!”老人大笑出声,“真不愧是英雄胆气,赤子之心。老夫告诉你,你那兄弟被神通重伤,极难根治,但也算天意在此,解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您是指什么?”
“你。”老人声量已经不高,笑道,“英雄胆辟易一切神通术法,你若能随心操控英雄胆,便可救他。”
“如何操控?”
“大约生死之间,能逼它出来护你,或是如同我刚才那样,引神境之上术法,诱它吞食。”老人道,“仓促之间,我只能猜测,儿郎还需慢慢摸索。”
“多谢先生,那我没有问题了,先生脸色如此难看,还请快些休息吧。”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行走,没走几步,忽然站在那门槛前,回头对薛通山道:“我原以为,你至少会问问,我是何人。”
薛通山恍然,挠了挠头:“今晚酒喝太多,忘记了。”
老人笑道:“你忍得住,老夫却着实忍不住,敢问儿郎姓名。”
“我叫薛通山。”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你可知老夫为何人?”
“正要请教。”薛通山并不擅长这种机锋对答,却不知为何,当此之时和这个老人产生了一些奇怪默契。
“老夫俗名不足挂齿,却有一个纵横天下的诨号。”
老人脸色很差,渐渐虚弱力不能支,此刻说出时,却依旧昂然慷慨,道:“老夫这双眼,天生奇诡,可照世人根骨好坏,性情善恶。所有人在当年的我眼前,都没有秘密,像是被剥光衣服一般。”
接着老人自己的笑声被自己咳嗽打断,整个身躯倚靠在那杆破幡上,傲然道:
“我乃家师座下弟子,十恶不赦,剥衣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