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阳关喝酒摇骰子的薛通山并不知道,那海捕文书下发时的来龙去脉。
在他失踪时,李春雨便飞剑传信回南海城,所以这座南境首府之中,已有几人知道了他这位远在关外的少年郎。
那位下发海捕文书的三公子卢文轩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李春雨直系师弟,卢文轩通常被认为是通过自身身份而非业艺才能成为的邱熊耳随身弟子。原因无它,只因卢三公子并没开始修行神通事,而且,年纪太小。
步入修行神通,需要服下灵引汤,而这个过程非常危险。先不说灵引汤配方各异,极为机密难得,就算是有了这东西,依然连开始尝试的资格也未必有。
灵引汤入体,倘若神通八脉选错了路,顷刻便是杀身之祸。侥幸不死,也会大伤机体,折损寿数。
通常南海学子的优势,就是有教习老师帮助渡过这第一道难关。南海学宫有方法去进行甄别一个学子适合哪一脉风险更小,即使失败,也不至于当场死亡。
但邱熊耳,并未替卢文轩选择甄别,只是挂了个名头,能让他在学宫学习一些神通知识点,具体神通事,卢文轩竟是概不涉猎。
今年未满十二岁的卢文轩在之前的某个清晨正进行着日常射御练习,李春雨飞剑自然不会直入南王府邸,所以当卢文轩听说李家有人拜访时,很是意外。
姓李能找上门来,还专门找自己的,除了师姐李春雨那个李家,基本不会有别人。旁人不知道师姐性子,卢文轩可领教多了,师姐面冷孤傲,素不合群,就对自己这种直系师弟也从不假以辞色。
即使见面,也从不称自己姓名,而是称呼“三公子”。外人看来,生疏冷漠,不过于此。
至于说,师姐到南王府找自己,或是有事要自己这位南境贵胄帮忙。
那是听也没听说过!
但卢文轩因为幼年时生母去世,遭逢大难,蒙李春雨帮助,才能进入邱熊耳门下。
虽然当时邱熊耳都不在南境,但有了这个名头,算是对一个小孩很重要的依托。卢文轩因此躲过杀身之祸,平安长到现在。
所以师姐对他虽然一直平淡疏离,但他却一直十分敬重这个谨慎认真的师姐,发自内心将她视为长姐。
他有时候经常觉得,师姐对他如此冷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挟恩图报,因为到现在为止,自己都找不出任何一件事可以报答师姐。
“师姐不是去重阳关城历练了么?”卢文轩身材矮小,与少年时邱熊耳身量极为相似。有些疑惑的问自己仆从,又一箭射出。
好嘛,练习许久,这十步之内还是不能全中草靶黄心。卢文轩年纪虽小,却自幼经历变故,又生在南王府,心智本就较一般孩子深沉许多。要是平常闲散贵胄子弟,射术练习这种事多半都是家长逼迫,每天按部就班完成即可,又怎会像他这般在意懊恼。
下属又附耳说了些什么,卢文轩更是诧异:“是师姐那位大哥?李大人的随从?”
卢文轩放下弓箭,示意侍从带着自己赶紧去偏厅见人,道:“真是奇了,这位李明枫大人怎会派随身扈从来找我?就是有事,不该去找大哥哥么?”
他自说自话,涉及南王大公子,侍从哪里敢在这王府之中随便乱接话,只好低头不语。
到得偏厅,李明枫随身侍从对一头雾水的卢三公子解释一通,并出示了李春雨飞剑所传亲笔,卢文轩十分疑惑地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
“烦请大哥与三公子找寻一个重阳关人薛通山。”
卢文轩仍旧不解,但师姐找自己办事那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岂能怠慢?
送走那李家仆人后,便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上哪替师姐找这么个只有名字的家伙。
这件事情卢三公子坐着越想越觉得严重,否则师姐绝不可能一反常态,用飞剑传信这种奢侈离谱的方式,传达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
同时事情肯定简单不了,师姐连自家兄长李明枫大人都劳烦一起去做,可见事情麻烦又重要。
卢文轩痛苦地叹了口气,事情地严重性文轩倒是了然,可我上哪给你找人去啊师姐。
正在卢三公子纠结之时,李春雨的大哥李明枫,已经亲自来到了南王大公子卢靖安的府邸之前。
与卢三公子不同,卢靖安已过弱冠之年,早已建牙开府,并有自己一套公子府邸的文武心腹。尽管官职仍是父王所赐,但其实都算是他的家臣家将。
若是一朝继位,便是潜邸旧臣。
但世子之位悬而未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公子和二公子之争,即使名份上,卢靖安也没有优势可言,因为他是庶长子。
而自己那位二弟,才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外界自然少不了风言风语,毕竟这种事关立储的大问题,最能刺激南海城的神经。
不过,卢大公子为人谦和,温文尔雅,却又少长习武,弓马娴熟。竟是一位文武双全之才,对那些流言从不理会,也无与自己二弟争夺之言行。
总之,是一位德行操守俱佳,风评在南海城有口皆碑的公子。
除了忌讳一件事,就是有人叫他“大千岁”。这个奇怪又不合规矩的外号根本不知道哪来的,卢靖安对此深恶痛绝,严禁身边人这么称呼。
久而久之,他的下属、南境同僚也都只称呼卢靖安的官职,即镇南军副军中郎将。
李明枫正是这位中郎将臣下中比较特殊的一位,他官职为卢靖安直属,却时常由于南王需要,单独负责许多事务,或直接被南王所用。
不到府门便已下马,牵马靠近,所有礼节一丝不苟,甚至犹有过之。门房并不认识这位陌生的青年人,但见他气宇不凡,从容不迫,也不敢托大,进去通报。
接着门口出来一位管事,见到李明枫一身常服,牵马安静地站在门口,微惊之下对身边人骂道:“你们眼睛合该挖出了当猪眼泡踩!这春寒料峭的,就敢让李大人守在门外,连马也不晓得替李大人安置么!”
“南海城奏录郎官李明枫,请见副军中郎将。”李明枫见到他,并不认识,他没来过这位名义上的“少主公“私宅。只行并手礼,通报姓名,“管家请勿动气,李某休沐之日擅造公子府,本就无礼。”
“李大人切莫如此客气。”李明枫不认识他,这位卢靖安心腹管事可怎么敢不认识李明枫呢,“请随我入府。”
李明枫把缰绳拿给战战兢兢的门房,点头微表歉意,随管事入内。路上问道:“天尚未明,时辰如此之早,中郎将可曾起身?”
“若是平日,公子自然早起射御了。”管事小心拿捏言语分寸,道“只是昨夜柳苍城驻军有急报军务,闹得公子半夜起身忙活许久,鸡叫才又睡下。此刻怕是还没起身罢。”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门之内,李明枫顿步道:“既如此,我不便打搅中郎将休息,请引我到别处等候吧。“
管事陪笑道:“李大人虽从未登门,但公子早有吩咐,若是大人前来,是可直入寝室之内的。何况今日,想必李大人也有急事吧。“
李明枫微微点头:“多谢中郎将厚爱,但君臣分际,纲常所在,李某不敢放肆。就在这门处站立等候便可。”
“这……”管事语塞,别看李明枫长得文雅和善,脸色也并无不妥,但这种清醒克制的人,对旁人总是有一种天然威慑力,更何况管事心里清楚得很,这位爷是自家公子极其看重的臣下。
所以他一时之间真不敢违拗,只好说了句告罪,便匆匆进门禀告自家公子。
卢靖安坐在床上,披上外袍,靴子也来不及穿,急匆匆道:“你可看清了?是李明枫来了?”
管事站在门槛外,躬身低头,一眼也不敢往屋里看,道:“是,奴才知道公子爷看重他,怎敢不留意呢?”
卢靖安出身想了片刻,自语道:“真是怪了,今日休沐,明枫竟会来私宅找我,就是平日里,也只在官署见过他吧?”
床上一位倦容未退的侍女仪容衣衫不整,春光乍泄。把长发往一侧归拢,便着急忙慌的给卢靖安梳头:“爷也真是,昨夜就忙到几时,好容易睡下了,又有人来打搅。也真不知这些臣下怎么做事的,主子休息就不知道等一等?这么着急上火的就吵醒了爷。”
卢靖安嗤笑一声,回头捏了捏侍女红潮未退的脸颊,笑道:“你懂得什么,明枫可不是我的私臣。他君子之风,才能出众,还极年轻,就是父王也青眼相加。此刻反常找我,必有要事,正该十二分在意之时,怎能让人家枯等,凉了亲近我的人心?”
“不是属臣也来求您帮忙?他也好意思!”
“住口。”卢靖安佯怒,教训道,“你是我的人,若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没规矩,将来怎好给你开脸,带你见人?你这般样子,能和我的臣下家眷好好相处么?”
侍女眉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嘟嘴道:“奴婢是哪个牌名上的,配得上爷带我出去?更别说去和那些官眷来往了,只是奴婢心疼爷,昨日就没睡好呢!“
卢靖安摇头苦笑道:“不要蛇蛇蝎蝎了,昨日不睡好还不是因为你?“
“爷你不讲理!“侍女脸色红潮更甚,矫情的打了一下他,”明明是爷半夜要处理急务的。“
卢靖安大笑道:“别忙活了,就这么出去吧。”
说罢摆手示意女子不要多礼,一手握着头发,披着外套就出了门。
来到二门前,见一身常服的李明枫静立不动,远远叫道:“昨夜军务缠身,今晨竟没睡醒,劳烦明枫枯等多时,还请见谅。不过明枫找我,也真真是稀客呢。”
李明枫见这位中郎将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知其仓促不及收拾,行礼道:“休沐之日叨扰中郎将,明枫有罪。”
“何罪之有。”卢靖安一把抓住他地手,亲切地引他向书房走去,“比如至交好友,有急事登门不及提前说明,不也是人间常事?”
李明枫眼神低垂,任由他带着走,道:“这是中郎将错爱,李某不敢当。今日擅造府邸,实是有些许私事辗转反侧,想请中郎将帮忙。”
“直言无妨。”卢靖安心下计较,这可真是稀奇,李明枫这个奏录郎官,从未对南境诸公子有任何攀附亲近之举,是难得的直纯之臣,今日居然直言有私事。他不由得心中又小心了几分,这种笼络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李明枫小心平静地陈述了李春雨的要求,补充道:“舍妹远赴重阳关外历练,我实在甚是担忧,如此匆促飞剑传信,想来这人于此刻春雨而言,非同小可。在下已让家中商道全力查访,但民间力量有限,我又实在放心不下,故而......来找中郎将了。”
卢靖安只觉今日之事好生出奇,不由自主道:“是春雨姑娘有事?”
随即察觉自己微微失态,连忙掩过,正色点头道:“明枫与春雨兄妹情深,是极好的,不必有何歉疚,我这就通知重阳守军全力搜查,如有必要,我可直发海捕文书,当先为明枫找到此人音信。”
李明枫微惊:“此举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大不了被父王训斥,我受的训斥还少?也不差这一回,不必挂怀。”卢靖安朗声笑道。
李明枫挣脱他手,恭恭敬敬冲他一礼:“明枫多谢中郎将。”
君子之风,语出至诚,卢靖安自然能听出来,心道今日发挥堪称完美。连忙扶起李明枫,正事说完,两人又叙谈片刻,李明枫却心系妹妹,要回去继续找人事宜,卢靖安没有强留。
可更离奇的事情又在同一天找上了卢靖安,虽是休沐,原就打算去官署办些事情,此刻答应了李明枫,更要走一趟了。不过他嘴上答应得痛快,此事还得小心去办,否则精心呵护的声名受损,则得不偿失。
在署衙内几名臣下见礼完毕,还没来得及打开奏文,就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
“大哥哥~~~”
拖着长长的尾音,未满十二岁的卢三公子拖着鼻涕眼泪,哭天抢地地来到卢靖安身前,脸色如丧考妣,站了片刻,在几名署衙轮值主事惊异交加的目光下,一把扑在卢靖安膝盖上。
“大哥哥~~~救我!”
卢靖安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寻思自己这个本来没什么情分的三弟为何一进门就开始表演,已经连忙起身,再晚一点鼻涕眼泪就要擦到自己身上了:“三弟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伤心?”
卢三公子已经彻底进入了角色,任卢靖安好说歹说,就是哭天抢地不肯停。无奈之下,这位镇海军中郎将才道:“究竟何事,总要说个明白,你这般胡闹岂不惹人笑话我们家教无方?你先说,有大哥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哥总不会不管。”
“真的?”卢三公子进出人物速度过快,把屋内官员唬得一愣一愣的,“是我那师姐要我找个人,您也知道,师姐现在跟随熊耳先生去了关外历练,此时飞剑传信让我找人,不用想也知道十万火急。可我一个娃娃能有什么办法,思来想去,只能去求南境衙门的大人下发海捕文书找他了。”
卢靖安心中豁然一跳,他已经明白过来三弟所来何事,李春雨和这个三弟是同门,想来不但让李明枫帮忙,就连自己这个三弟弟也劳动了。
但他养气工夫极好,并未显露痕迹。只道:“有事只管办事,何苦一进来就嚷嚷着让我救你?如此掌不住性子,成何体统。”
“可问题是。”卢三公子抽噎一声,继续道,“我若这么干了,海捕文书拿人可不问生死啊!万一伤到我师姐那要紧人物,进而出了岔子,影响了师姐安危,该如何是好?到时我如何向先生交待,又如何面对其他同门师兄弟。那我只能伏剑自尽了。”
卢靖安笑道:“不至于,别说的那么吓人。那你来找我,想必是要我替你去发这个海捕文书,顺便要手下人千万不可伤到那要紧人物了?”
“正是。”
“胡闹!海捕文书是南境公器,这是何等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卢靖安胸有成算,可此时当着这么多官员,怎好私相授受。别人不便当中呵斥一个还没懂事的金枝玉叶,自己不正好是显摆大哥身份的时候?
卢三公子又一声哀嚎:“大哥如不肯设计相助,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到时无颜面对师姐和先生,不如现在伏剑而亡,也不堕了我镇南卢氏威名。”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就要自尽。“父王,孩儿不孝,大哥哥不肯帮忙,儿子又不愿苟且,只能对不起您了,我这就去九泉之下面见母妃!”
“慢着!”卢靖安惊出一身冷汗,他这三弟看着糊涂,句句话往自己身上套陷阱,越听越不是那么回事!“好了,好了,大哥想想法子,凡事不要如此激烈,容哥哥从容布置,总之一定把你的事情办了,如何?”
“那海捕文书?”
“厄......”卢靖安真是骑虎难下,左右有官员在侧,可自己要是回绝,眼看这三弟就等着自己拒绝好再次进入角色,只能斟酌道,“文书发了也就罢了,只是要调南境各城各路军队协同配合,仓促之间也不能......”
“这事我替大哥想了!”卢三公子立刻接过话头,“南境军队有戍卫边境,安抚百姓重任,切切不可妄动,何况是因为我们兄弟私事?”
怎么成了我们?不是你求我吗!卢靖安心中喊道,但忽然脑中一闪,自己三弟这么当众一闹,自己反而方便,旁人说起来,都道这幼弟不懂事以死相逼,自己不得已而从之。
这样,李明枫那里也笼络了,名声又不损反益,岂不一石二鸟?
卢三公子哪里体会到自家大哥这千回百转的心思,道:“所以,我临行前向父王借了一个官职,让重阳关守军后军将兵校尉负责此事,事成之后就让他调回南海城,有这个大果子在,不怕他不尽力的。”
这下还能怎么办,卢靖安真是被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三弟弟,逼到了墙角,此刻真是半点推托之词也想不出来,于是只好依他而行。
不多时,卢三公子捧着海捕文书欢天喜地地谢过自家大哥,卢靖安面沉如水的看着自家弟弟离去。身边有交好官员忍不住议论道:“三公子也太不懂事,即使有事,又何必闹到官署公堂上来,平白给中郎将难堪呢。”
“的确,三公子此举不妥,可中郎将总不能真看着他自戕。真是孩子心性,这哪是公子该做之事。到时又平白因此,让中郎将受到言官弹劾。”
“好了诸位,”卢靖安面色沉静,心下却颇为得意,“我这三弟弟幼年时遭逢变故,性情有些跳脱,也是有的。倘若你们家中幼弟有事相求,真能袖手旁观么?所以言官弹劾就弹劾吧,我也不是没被父王骂过。”
几位臣下都有些愤愤不平,卢靖安却吩咐上些早点茶汤,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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