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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轮到你了

这是一幅小镇广场的漫画,里面有各种各样鲜活的素材:一个糖果盒大小的演奏台,每逢星期四和星期天晚上有男士们演奏震天价响的音乐;漆成绿色、布满涡卷形装饰的精致铜椅;用蓝色和粉色瓷砖铺成的漂亮的人行道——蓝得像女人新涂的眼影,粉得像女人隐秘的私处;还有以法式风格精心修剪过、形似帽盒的树木。从旅馆窗口一眼望去,这一切带有九十年代法国别墅独有的那种迷人和梦幻。但这里不是法国,而是墨西哥!广场属于墨西哥的一个殖民小镇,镇上有一座漂亮的国家歌剧院(里面放映电影,花两个比索就能欣赏到《拉斯普京与皇后》《牢狱鸳鸯》《居里夫人》《爱情事件》和《妈妈爱爸爸》)。

早上,约瑟夫走出房间来到阳光普照的阳台上,他跪在铁栏杆旁,举起手中小型布朗尼相机对焦。身后的洗手间里有人在洗澡,水哗哗地流,玛丽说话的声音传来:“你在干什么?”

他咕哝了一句“——拍照”。她又问了一遍。他按下快门,站起来,转动里面的胶卷,瞥了一眼说:“我在给小镇广场拍照。上帝啊,昨晚那些人是不是喊了一整夜?害得我直到凌晨两点半才睡着。我们得赶去参加当地扶轮社[2]举办的狂欢会。”

“今天有什么安排?”她问。

“去看木乃伊。”他说。

“哦。”她说,然后沉默良久。

他回到房间,放下相机,点了支烟。

“要是你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好了。”他说。

“不,”她用不太响亮的声音说,“我跟你一起去。不过我宁愿我们忘了这回事。这小镇这么可爱。”

“快来看!”他叫道,眼角余光捕捉到某个动静;他快步走到阳台上,站在那儿,忘了手上的烟,任它在指间燃烧,“快来,玛丽!”

“我正在擦干。”她说。

“拜托,你快点。”他着迷地俯瞰下面的街道。

有人朝他身后走来,接着是一阵香皂和浴后肉体、湿毛巾、清新的古龙水的香味。玛丽贴在他背后。“站着别动,”她提醒他,“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我身上没穿衣服。怎么了?”

“你看!”他叫道。

一队人沿着大街走来。带头的是一名男子,头上顶着一个包裹。他身后是一群披着黑色长披肩的妇女,她们一边剥橘子吃,一边把籽吐在鹅卵石路面上,身边跟着她们年幼的孩子。男人走在前头,他们有的在啃甘蔗,先把外皮咬掉,再大口大口地咀嚼果肉,吮吸甜美的汁液。这支队伍共有五十个人。

“乔。”玛丽在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臂说。

领头男子头上顶的绝不是普通的包裹,它像轻盈的羽毛一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上面覆盖一块银白缎子,有银白色的丝穗和银白色的玫瑰花结。一只棕黄的手轻轻扶着它,另一只手在身边自由摆动。

这是一支送葬队伍,小包裹是一具棺木。

约瑟夫瞥了一眼妻子。

她是新鲜牛奶的颜色,新浴后的粉色已经褪去。她的心脏已经把所有血液吸到她体内某个隐秘的真空之处。她紧紧地抓住法式门框,看着渐行渐远的送葬队伍,看他们吃水果,听他们轻声说笑。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光着身子。

他说:“某个小女孩或小男孩去了一个更快乐的地方。”

“他们准备把——她送去哪里?”

她很自然地用了“她”,没有觉得任何不妥。她已经与包裹里那个残存物感同身受,它就像一只生涩的果子,此时此刻正躺在严严实实的黑暗中被抬往山上,像桃子里的果核,沉默而害怕的父亲扶着外椁;里面却是一片祥和、寂静和坚硬。

“当然是送去墓地。”他说,香烟在他漠不关心的脸上萦绕。

“不会是那个墓地吧?”

“这附近的小镇就只那一块墓地,你知道的。很快就能下葬。那个小女孩很可能才死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

她转身离去,觉得很荒唐,身上一丝不挂,只有手上无力地扶着的浴巾。她走向床前。“几个小时前她还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

“现在他们急着把她送上山。这种天气对死者不利,太热了,又没有防腐措施,他们得速战速决。”他接着说道。

“但送到墓地去,那个可怕的地方。”她梦呓般说道。

“噢,你是说木乃伊,”他说,“别担心。”

她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横盖在大腿上的浴巾。她的眼睛有如乳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她没看他,也没看房间里任何地方。她自己知道,即使他打响指或者咳嗽,她也不会抬头。

“他们在她的葬礼上吃水果,还笑得那么开心。”她说。

“到墓地要爬好久山路。”

她一阵战栗,抽搐了一下,仿佛鱼在吞下鱼钩后试图挣脱。她向后躺倒,他看着她,如同审视一件低劣的雕塑那样挑剔、冷漠、从容淡定。她漫不经心地纳闷着,他的双手究竟与她的身体变化有多大的关系,在多大程度上使她的身体变得粗糙、扁平。显然,这已不是他最初接触的那个身体。现在它已一无可取,犹如被雕塑家不小心掺多了水的陶泥,已无法再塑形。捏陶时必须用手捂热它,用热去蒸发它的水分。但他们之间已不再有那种美好的夏天,没有那种温暖可以将造成她乳房下垂、肌肤松弛的水分烘干。当热度消退时,你会惊讶、紧张地发现,身体这只容器是如何在它的细胞内快速储存自我毁灭的水分。

“我不舒服。”她说,她躺在那儿,思前想后,“我不舒服。”见他没有反应,她又说了一遍。一两分钟之后她坐起来。“我们今晚别在这儿过夜了,乔。”

“但这小镇多美啊。”

“是很美,可我们什么都看过了。”她站起来。她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故作欢喜,给自己打气,一切都是空指望。“我们可以去帕茨夸罗,很快就能到。亲爱的,你用不着收拾行李,全交给我好了!我们可以住在当地的唐波萨达酒店。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小镇——”

“这里,”他强调说,“就是个美丽的小镇。”

“房屋上爬满九重葛——”她说。

“这些——”他指了指窗户边上的花朵,“——就是九重葛。”

“——我们可以去钓鱼,你喜欢钓鱼。”她抢着说道,“我也去,我可以学,是的,我可以,我一直都想学!听说那里的塔拉斯科印第安人长得就像蒙古人,而且不大说西班牙语,然后我们可以取道去帕里库廷,那里离乌鲁阿潘很近,当地出产最精美的漆盒。噢,那该多好玩儿啊,乔。我来负责收拾行李,不用你操心,而且——”

“玛丽。”

他喊了一声,把跑向浴室的她喊住。

“怎么啦?”

“你不是说你不舒服?”

“没有,现在没有不舒服。可是,想到那些极好玩儿的地方——”

“我们连这个小镇的十分之一都没看完。”他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山上有莫雷洛斯[3]的雕像,我想去拍照,还有街上那些法式建筑……我们跑了三百英里的路,到这里才待一天就又赶去别的地方。我已经多付了一晚的住宿费……”

“你可以再要回来。”她说。

“你为什么要急着走?”他注视着她说,“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小镇吗?”

“我喜欢,”她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这里到处都是绿植,很漂亮。”

“既然这样,”他说,“那就再待一天吧。你会喜欢的,就这么定了。”

她开口。

“什么?”他问。

“没什么。”

她关上浴室门,躲在门后匆匆拧开药瓶,用大玻璃杯接了点水,吞下胃药。

他走到浴室门外。

“玛丽,你该不会是怕木乃伊吧?”

“嗯——嗯。”她说。

“还是因为葬礼?”

“嗯。”

“要是你真害怕,我马上就收拾行李,你知道的,亲爱的。”

他等她回答。

“不,我不怕。”她说。

“好样的。”他说。

墓地四周被厚厚的土墙包围,四个角落都有小型的石雕天使,它们身体倾斜着展开石雕的翅膀,脏兮兮的头上覆盖一层鸟粪,手上也一样,脸上明显像长满了雀斑。

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流淌,仿佛深不见底的河流,不起一丝涟漪。约瑟夫和玛丽沿着山坡往上爬,身后拖着两道斜长疲惫的影子。他们相互协助,终于到达墓地的大门,推开蓝色的西班牙式铁栅门,走了进去。

亡灵节庆典刚过去没几天,矗立的石碑、经过细心抛光的手刻十字架以及形似大理石珠宝盒的地上坟墓上,还残留着各种花彩、纸片和亮闪闪的彩带,像凌乱的头发。铺着碎石的土堆上定定地站着一尊尊天使雕像;与真人等高、雕刻繁复的石像边缘翱翔着天使;宽大如床的坟墓经过一夜的折腾,此刻曝晒在太阳下。墓地内到处是被插入方形墓穴、用大理石板或灰泥封住的棺材,石板上刻有死者姓名并悬挂简陋的锡镶的照片。照片上用图钉钉上死者生前喜欢的小饰品,有银链、银臂、银腿、银身、银杯、银狗、银制的教堂雕饰、一小片红色的绉纱和蓝色的蝴蝶结。有些地方还在涂着油彩的天使手臂上画了死者升天的图案。

回顾周围的坟冢,祭奠亡灵的狂欢早已结束,眼前只剩下一片狼藉。燃烧的节日蜡烛在石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烛油;枯萎的兰花耷拉在乳白的大理石上,好像被踩得稀巴烂的紫红狼蛛,有的看上去竟十分妩媚,虽然蔫软无力,却有一种凋零的美。有用仙人掌、竹子、芦苇和枯死的野牵牛花做成的装饰框,还有用栀子花和九重葛枝编织的花环,都已经失去了水分。放眼望去,整个墓地犹如舞池,狂欢乱舞之后,人群已然散去,只留下东倒西歪的桌椅、五颜六色的纸屑、蜡烛、彩带和深不见底的梦。

玛丽和约瑟夫站在温暖寂静的墓地里,到处是林立的碑石,四周围着土墙。远处的角落有一个小个子男人,高高的颧骨,西班牙式的白皙皮肤,架着厚片眼镜,身穿黑外套,头戴灰帽,一条未经熨烫的灰色长裤,鞋带系得很整齐。他在碑石间穿梭,监督另一个身穿制服、手拿铁锹的人工作。戴眼镜的小个子左边腋下夹一张折了三折的报纸,双手插在衣兜里。

“早上好,夫人,先生!”他说,发现约瑟夫和玛丽后,他走上前来打招呼。

“木乃伊是在这个地方吗?”约瑟夫问,“它们确实存在,没错吧?”

“哦,您是说木乃伊,”他说,“它们确实存在,就在这里,在地下墓穴里。”

“劳驾,”约瑟夫说,“我想看木乃伊,可以吗?”

“可以,先生。”

“很抱歉,我不太会说西班牙语。”约瑟夫解释说。

“不,不,先生,您说得很棒!请往这边走。”

他带领他们穿过饰满鲜花的碑石,来到一座靠近围墙阴影的坟墓。这是一座平顶大墓,与碎石地面刚好齐平,上面水平安装了一扇薄薄的柴门,门上锁着一把挂锁。锁被打开,木头门被推到一旁,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眼前出现一个洞口,里面呈现圆形,蜿蜒的台阶往地下延伸。

约瑟夫还没动弹,他的妻子就抬腿上了第一个台阶。“哎,”他说,“让我先走。”

“不,没关系。”她说着便往下走。光线越来越暗,她沿螺旋梯绕来绕去,很快便消失在地底。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因为台阶很窄,几乎连小孩子的脚也放不下。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管理员的脚步声就在她身后、在她耳边,不久光线又亮起来。他们进入一条刷成白色的长长的通道,距离地面足有二十英尺,高耸的拱顶上有几个不大的哥特式天窗,为通道提供了昏暗的亮光。通道长五十码,尽头左侧是一扇对开的门,上面镶嵌着高大的水晶玻璃,还有一个禁止入内的标志,尽头右侧有一堆看似白色杆子和圆石的东西。

“那些是追随莫雷洛斯神父的战士。”管理员说。

他们朝那一大堆东西走去。它们码放整齐,骨头叠骨头,就像柴火,最上面堆着上千颗干枯的骷髅头。

“我不介意骷髅头和骸骨,”玛丽说,“它们已经不是人了。我不怕它们,它们和昆虫没什么两样。要是一个小孩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自己体内有一具骸骨,他就不会对骨头有任何想法,不是吗?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一切人性的东西都已不复存在。没什么我熟悉的可以让我害怕,会让人害怕的一定是肉眼可见的变化。这些骨头没有变化,依然是骨头,一向如此。变化的那一部分早已消失,所以丝毫没有令人恐惧的东西。那不是很有趣吗?”

约瑟夫点了点头。

她已经很勇敢。

“噢,”她说,“我们去看木乃伊吧。”

“在这边,夫人。”管理员说。

他带他们沿着通道远离那堆骨头。约瑟夫塞给他一比索小费,他打开那扇禁止入内的玻璃门。大门洞开,眼前出现一条更长、更昏暗的通道,里面站着一些人。

这些人在拱形天花板下列队等候。左边靠墙站了五十五个,右边靠墙也站了五十五个,还有五个在通道尽头。

“报幕员先生!”约瑟夫轻快地说。

他们很像那些准备要立起来的雕塑,铁丝支架,刚用泥土做的肌腱、肌肉,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总共一百一十五个,都是未完成品。

他们身上是羊皮纸的颜色,皮肤伸展开来,仿佛从骨头到骨头间逐渐风干,身体是完整的,只是体液都已经蒸发。

“这里的气候,”管理员说,“使他们得以保存下来,变得非常干燥。”

“他们在这儿多久了?”约瑟夫问。

“有的一年,有的五年,先生,有的十年,有的七十年。”

眼前是让人难以招架的恐怖。右边第一个男性被铁丝吊挂着直挺挺贴在墙上,样子糟糕得让人不敢直视;他的邻居是个女的,模样简直难以想象;第三个也是男的,同样面目可憎;接着又是个女的,表情幽怨,仿佛不甘心丧命,来到一个如此阴森的地方。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约瑟夫说。

“他们的家属没钱支付墓地的租金。”

“要支付租金吗?”

“是的,先生。一年二十比索。或者,如果要永久埋葬,就要一百七十比索。可是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穷,一百七十比索并非小数目,对很多人来说,那可是两年的收入。所以他们把死去的亲人送到墓地,先交二十比索,入土埋葬一年,打算一年一年付租金。但是一年又一年,每年都有急需花钱的地方,不是要买头驴,就是添了张吃饭的嘴,甚至一下多出三张嘴也不是没有可能。而死人好歹是不会饿肚子的,也不会犁田。要不就是娶了新的老婆,或者屋顶坏了需要维修。别忘了,死人没法儿替你暖床,死人也不能为你遮风挡雨,所以最后都没钱交租金,只能委屈死人。”

“然后呢?你在听吗,玛丽?”

玛丽在数那些干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什么?”她说,语气平静。

“你在听吗?”

“我想是的。什么?哦,是的!我在听。”

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然后,”小个子男人说,“第一年期满时,我会叫个工人来,让他用铁锹往下挖,一直往下挖。您猜我们会挖多深,先生?”

“六英尺。一般都是这么深。”

“啊,不,不对。这您可猜错了,先生。最穷的人家只埋两英尺深,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最多能支付第一年的租金。那样省事,您明白吗?我们当然要考虑死者的家庭情况。有时我们埋三英尺深,有时四英尺,有时五英尺,有时六英尺,具体要看这家人的钱袋子,要看一年后我们是不是得把尸体挖出来。而且,我可以告诉您,先生,凡是被埋葬到六英尺深的,我们肯定就不用再把他挖出来。我们还从未挖过一个埋在六英尺深的尸体,也就是说,什么人、家里有多少钱,我们了解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玛丽的嘴唇小声地嚅动。

“挖出来的尸体就靠墙立在这里,和其他的同伴一起。”

“他们的家属知道尸体在这里吗?”

“知道,”小个子男人指了指,“这一个,您看到了吗?新来的,放在这里才一年,他的爸妈都知道他在这里。可是他们有钱吗?呵,没有。”

“他的父母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小个子男人一脸认真。“他们想都不会想一下。”他说。

“你听到了吗,玛丽?”

“什么?”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是的。他们想都不会想一下。”

“要是过了一段时间租金又交上了呢?”约瑟夫询问道。

“那就,”管理员说,“看他们付多少钱来决定埋多少年。”

“听起来像敲竹杠。”约瑟夫说。

小个子男人耸耸肩,双手仍然插在衣兜里。“我们得生活。”

“你们很清楚没人能一次性拿出一百七十比索,”约瑟夫说,“所以你们一年收二十比索,一年一年收,也许能收个三十年。如果他们付不出,你们就以让他们的妈妈或孩子到地下墓穴里罚站相要挟。”

“我们得生活。”小个子男人说。

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

玛丽在长长的通道中央数着,四面站满死尸。

他们嘶声嚎叫着。

他们看起来像从坟墓里直挺挺跳出,在干瘪的胸前捏紧了拳头尖叫,嘴巴大张,舌头吐出,鼻翼翕张。

然后以这种姿态定格。

他们一个个大张着嘴,永不停歇地尖叫。他们知道自己死了,从每一根纤维、每一个脱水的器官,他们知道自己死了。

她站在那里听他们尖叫。

他们说狗能听见人类永远也无法听见的声音,那种正常听力所不及的更高分贝的声音,人类以为不存在的声音。

通道充斥着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音像洪水一般流过干枯的舌头,冲出张大到令人恐惧的大口,而你却丝毫也听不见,因为它们远远超出了你的听力范围。

约瑟夫走到一具站立的尸体面前。

“说‘啊——’。”他说。

六十五,六十六,六十七,玛丽在尖叫声中继续数着。

“这里有个有趣的。”管理员说。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双手举过头顶、龇牙咧嘴的女人。她的牙齿完好无损,浓密的长发虽然凌乱,却微微泛出一丝光泽。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嵌在头颅内。

“这种情况有时也会发生。这女人得了强直性昏厥症。有一天,她突然摔倒在地,但实际上并没有死,因为在她身体深处,心脏还有一点微弱的跳动,微弱到谁也听不见。于是她被放进一具普通的棺材里埋葬……”

“你们没人知道她有这个病吗?”

“她的姐妹知道,但她们以为这次她真的死了。而葬礼在这个温暖的小镇总是很仓促。”

“她才‘死’去几个小时就被埋了?”

“确实如此,我们这里都这样。倘若一年后她的姐妹没有因要买别的东西而拒付租金,我们就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我们悄悄把她挖出来,打开棺材,掀开棺盖往里面看——”

玛丽目瞪口呆。

这个女人在地底下苏醒。她惊恐地尖叫,对着头顶的盖子又抓又捶,最后以这种姿势——双手举过头顶、惊恐的双眼圆睁、一头乱发——窒息而死。

“先生,您看她的手和其他尸体的手有何不同,”管理员说,“其他人的手都安详地放在身体两侧,像娇小的玫瑰那样沉静。可她的呢?呵,您看她的手!狂乱地高举着,仿佛要把盖子擂开!”

“尸僵不会那样吗?”

“我向您保证,先生,僵硬的尸体可不会捶打棺盖的。不会这样尖叫,或者又推又扭地弄松钉子,或者撬开棺材板,去呼吸空气,先生。其他这些个个都张大了嘴,没错,因为他们没有被注入防腐剂,他们的肌肉还在嘶吼,先生。可眼前的这位小姐,这里,这个就是无声的恐怖。”

玛丽拖着脚,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又走到那边。周围都是不着寸缕的尸体。他们身上的衣物早已消失殆尽。女人丰满的胸部在尘土中变成一块块发酵的面团。男人的私处皱缩,仿若凋零的兰花。

“鬼脸先生和咧嘴先生。”约瑟夫揶揄道。

他把相机对准两具像是在聊天的男性干尸。看他们的嘴型,似乎谈兴正浓。他们比划着手势,热烈地讨论着某桩早已水落石出的八卦。

约瑟夫按下快门,转动胶卷,把相机对准另一具尸体,再按下快门,再转动胶卷,然后继续走向下一个。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下巴张开,舌头伸出,恰似顽皮的孩子,浅褐色的虹膜镶在半闭的眼窝里。须发如蜡,被阳光磨尖,根根尖锐如刺般嵌入嘴唇、脸颊、眼睑和眉头。下巴、胸部和私处各有一小撮毛发。肌肤如同鼓面和手抄稿纸,又如酥脆的面团。女人仿佛没有形状、被死亡融化了的脂肪。蓬乱的头发如同搭好又拆、拆掉又搭的鸟巢。颌骨上,一颗颗牙齿完好无损。八十六,八十七,八十八。玛丽的眼睛忙得看不过来。她沿着通道走下去,脚步轻快。她忙忙碌碌,数个不停。继续!赶紧!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眼前是一具男尸,肚皮被破开,犹如一棵空心树,十一岁那年曾在里面投放青涩情书的空心树!她偷偷地往他肋骨下方的空隙看了一眼。他的体内好像放了一副竖脊肌模型。脊椎,骨盆,剩下的是肌腱,羊皮纸般的皮肤,骨头,眼睛,长有胡子的下巴,耳朵,恍惚的鼻孔。九十七,九十八!姓名,住址,生卒年,等等!

“这个女人死于难产!”

早产的婴儿别着一根铁丝,挂在她的手腕上晃动着,好像一个小小的饥饿的洋娃娃。

“这是个军人,一半的制服还挂在身上——”

玛丽一眼望到通道尽头,视线在一副副惊恐的表情、一颗颗头颅、一根根肋骨间来回穿梭。她催眠般痴迷地盯视那麻痹了的、不可爱的、干枯的男人的私处,看着因为体液蒸发而酷似女人的男人和酷似母猪的女人。她的视线在惊恐中弹跳,速度越来越快,受到肿胀的胸部、咆哮的大嘴的刺激,从这面墙到那面墙,一次又一次,仿佛游戏中被猛然掷出的球,不可思议地被咬住,连同一声长啸被吐向通道另一头,由一双枯爪接住,夹在两个干瘪的乳头中间。一整支直立的合唱队在无形中吟唱,使游戏继续下去。这场狂野的视觉游戏反弹、再反弹,不可思议地不断重复,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蒙太奇中,终于伴随最后一声长长的尖叫,在通道尽头永远地结束了。

玛丽回头望着远处螺旋梯上头阳光的来处。死亡是多么精彩啊。表情丰富,姿态万千,无论是手和脸,还是身体,都独一无二。他们站立着,犹如赤裸的、被遗弃的巨型汽笛风琴的音管,张大的嘴是狂暴的出气口。癫狂的巨手一口气按在所有琴键上,长长的琴管异口同声发出无尽的呐喊。

咔嚓,约瑟夫手捧相机,转了转胶卷。咔嚓,又转了转胶卷。

莫雷诺,莫雷洛斯,坎廷,戈麦斯,古铁雷斯,费兰诺苏,尤瑞塔,利肯,纳瓦罗,伊图尔维,乔治,菲洛梅娜,妮娜,曼纽尔,何塞,托马斯,拉蒙娜。这个人在走路,这个人在唱歌,这个人有三个老婆;这个人死于这种原因,那个人死于那种原因,第三个死于别的原因,第四个被射杀,第五个被刺死,第六个直直摔死,第七个酗酒而死,第八个爱到死,第九个从马背上摔死,第十个死于咳血,第十一个死于心脏病,第十二个生前很爱笑,第十三个擅长跳舞,第十四个长得最好看,第十五个生了十个孩子,第十六个和第十七个一样,都是那十个孩子中的一个,第十八个叫托马斯,弹得一手好吉他,接下来的三个在地里收玉米,各有三个情人,第二十二个从来没被爱过,第二十三个卖玉米饼,在歌剧院前的人行道上摆个小煤炉现做现卖,第二十四个经常打老婆,现在她结识了不少新欢,正趾高气扬地在镇上溜达,而他却只能站在这里困惑于命运的不公,第二十五个落水溺毙,被人用网捞了上来,第二十六个是个聪明绝顶的思想家,现在他的大脑就像被烧焦的梅干,在颅骨里沉睡。

“我想给他们每人拍一张彩照,配上姓名和死因,”约瑟夫说,“然后出一部惊世骇俗的讽刺作品。真是越想越有意思,把他们的生平写成故事,再配上每个人站在这里的照片。”

他轻轻地敲打每具干尸的胸部,尸身发出空洞的响声,仿佛有人在敲门。

玛丽在交织如网的尖叫声中挤出一条路。她沉稳地走在通道中间,不紧不慢地朝螺旋梯走去,没有再左顾右盼,身后传来快门的声音。

“你这儿还有空间容得下更多木乃伊吗?”约瑟夫问。

“是的,先生,还有很多。”

“想必没人愿意成为下一个,你的下一个目标。”

“啊,是的,先生,没人愿意成为下一个。”

“这些木乃伊,我能买一个吗?”

“噢,不,不,先生。噢,不,不。噢,不,先生。”

“我愿出五十比索。”

“噢,不,先生,不,不,先生。”

集市上,人们把亡灵节剩下的骷髅糖果摆放在破旧的小桌凳上售卖。披着黑色长围巾的妇人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偶尔互相交流几句。她们身边陈列着糖做的骷髅架、尸体和白色骷髅头。每个骷髅头顶部有用金色糖稀写下的姓名,字体是卷曲的花体:何塞,卡门,雷蒙,特纳,吉奥马,罗莎。这些东西都卖得很便宜。亡灵节已经结束。约瑟夫买了两个糖骷髅头,只花了一个比索。

玛丽站在狭窄的街道上,她看见糖骷髅头、约瑟夫和黑衣妇人们,看见她们把骷髅头装进袋子里。

“你不会真的要买吧?”玛丽说。

“为什么不呢?”约瑟夫说。

“我们才刚从里面出来。”她说。

“你是说地下墓穴?”

她点了点头。

“但这些东西很好啊。”他说。

“它们看上去好像有毒。”

“就因为它们是骷髅形状?”

“不是因为这个。这个糖看起来像没处理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说不定做的人有疝气。”

“噢,亲爱的玛丽,墨西哥人都有疝气。”他说。

“你可以把两个都吃掉。”她说。

“啊,可怜的约里克[4]。”他一边说一边往袋子里看。

两个人沿着街道走下去,两边高楼林立,有黄色的窗棂和粉色的铁栏杆,从里面飘来玉米卷饼的清香。不知在何处的喷泉打在隐匿的瓷砖上,一群小鸟在竹笼里叽叽喳喳,有人在弹奏肖邦的钢琴曲。

“这里也会有肖邦,”约瑟夫说,“真奇怪,了不起。”他抬头往上看了看,“我喜欢那座桥。拿着这个。”他把糖果袋子递给她,然后对着横跨在两幢白色建筑中间的一座红色桥按下快门,一个围着红色毛织披肩的男人正从桥上走过。“不错。”约瑟夫说。

玛丽走在一旁,看了眼约瑟夫,又看看远处,然后又回头看约瑟夫。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忽闪了几下,下巴底部一小块肌肉绷成一条线,眉毛下一小根神经在跳动。她把糖果袋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抬脚站到路肩上,一个不稳向后倒去,只见她手一挥,喊了一声维持身体平衡,结果把糖果袋掉到了地上。

“老天,”约瑟夫一把抓起袋子,“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笨手笨脚的!”

“我想我扭到脚了。”她说。

“这是最好的两个骷髅头,全都被你摔碎了,我想带回家送朋友的。”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低。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噢,该死的。”他气冲冲地往袋子里看,“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更好的了。噢,我不知道,我认栽!”

一阵风吹过,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孤单的身影。他怒视着袋子里四分五裂的糖果,她的身边笼罩着阴影,阳光已经移到街对面,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世界远在天空的另一边。夫妻二人孤零零的,远在两千英里外一个虚妄小镇的街上,这里渺无人烟,除了荒漠和盘旋的秃鹰,周围什么也没有。街区外歌剧院的屋顶上,金色的古希腊雕像高高矗立,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远处的酒吧,大嗓门的留声机在号叫,啊,马林巴[5]……Corazón[6]……,各种陌生的词汇随风飘荡。

约瑟夫扎紧糖果袋,恼怒地一把塞进衣兜里。

他们一路步行,直到下午两点半,才回到旅馆吃午饭。

他和玛丽一起坐在桌子旁,默默地用汤勺舀着番茄肉丸汤小口喝。她曾两次兴致勃勃地说起墙上的壁画,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继续喝汤。桌子上放着糖果袋,里面是破碎的骷髅头……

“夫人……”

一只棕黄的手收走汤盘,然后又送来一大盘辣味玉米卷饼。

玛丽看了看盘子。

里面有十六个卷饼。

她拿起刀叉,叉了一个后停下。她把刀叉放回盘子两侧。她瞥了一眼墙,又看看自己的丈夫,然后又看着十六个玉米卷饼。

十六。一个挨一个。长长的一排,挤在一起。

她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六。

约瑟夫从他的盘子上叉起一个来吃。

六,七,八,九,十,十一。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

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数完了。

“我不饿。”她说。

他将另一个卷饼拨到面前,肉卷包在玉米饼内,呈细长状。他把它切开,再放到嘴里,这样接连吃了好几个。她在心中帮着他咀嚼,然后紧紧闭上眼。

“嗯?”他问。

“没什么。”她说。

还剩十三个卷饼,像小小的包袱,像尘封的卷轴。

他又吃了五个。

“我不太舒服。”她说。

“吃了就好了。”他说。

“不要。”

他吃完,打开袋子,取出一个碎了一半的糖骷髅头。

“你要在这里吃?”她说。

“为什么不呢?”他拿起一块眼窝,放进嘴里嚼起来,“味道不错,”他意犹未尽地说,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真的很不错。”

她看了一眼他吃进去的头颅上的名字。

是玛丽。

她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帮他收拾行李。新闻短片中常可见男人从跳板上一跃入水,片刻后镜头回放,又见他以梦幻之姿从空中再次安然无恙地回到跳板上。此时的约瑟夫见证了同样惊人的一幕。衣服一件件飞进箱子里;帽子犹如冲天的小鸟,向着一个个明亮的圆帽盒飞射而去,发出啪啪的撞击声;一双双鞋子仿佛地板上急速闪过的老鼠,嗖嗖地跳进行李箱。手提箱砰的一声合上,然后咔嗒一声锁上了。

“好了!”她喊道,“全部好了!噢,乔,你这么迁就,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来吧。”他说。

“不是很重。”她说。

“可你从来没拎过行李箱。从来没有。我叫服务生来拿好了。”

“胡说。”她说,因为箱子太重而上气不接下气。

一名服务生在门口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劳驾,夫人!”

“没落下什么东西吧?”他朝两张床底下看了看,走去阳台看一眼广场,进来,又走进浴室,检查了橱柜和洗脸盆。“给你,”他说着走过来,递给她一个东西,“你忘拿你的手表了。”

“是吗?”她戴上手表,朝门外走去。

“我不知道。”他说,“这个时候往外搬好像有点晚了。”

“这才三点半,”她说,“才三点半而已。”

“我不知道。”他犹疑地说。

他又环视一圈,然后走出房间,关上门,上了锁,一路晃着钥匙走下楼。

她已经坐在外面的车上了,安心等待出发,外套折好放在腿上,戴着手套的双手叠放在上面。他走过去指导服务生把剩下的行李放进后备厢,接着走到车的前门,敲了敲车窗。她打开车门,让他坐进来。

“好了,出发啦!”她笑着喊道,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着异彩。她身体往前倾,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汽车欢快地驶下山去。“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让我把今晚的住宿费退回来。我相信,今晚在瓜达拉哈拉一定过得更愉快。谢谢你!”

“是啊。”他说。

他插上车钥匙,脚踩油门。

毫无动静。

他又踩一下油门。她的嘴角抽动。

“需要热一下,”她说,“昨晚太冷了。”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

玛丽的双手在膝盖上翻来覆去。

他又连续试了六次。“这下可好。”他朝椅背上一靠,不再动作。

“再试试吧,再试一次,肯定行的。”她说。

“没用的,”他说,“肯定是哪里坏了。”

“你就再试一次嘛。”

他又试了一次。

“一定行的,我敢肯定,”她说,“点火开关打开了吗?”

“你说点火开关打开了吗,”他说,“是的,打开了。”

“可看上去不像打开的样子。”她说。

“是打开的。”他转动钥匙给她看。

“现在,再试一试。”她说。

“你瞧,”他说,还是没有动静,“我跟你说了吧。”

“你肯定操作不当,有一次差点就动了。”她叫道。

“这样会损耗电池,在这种地方天知道哪里可以买到电池。”

“那就让它损耗去吧。我相信下一次一定能发动成功!”

“好吧,既然你这么在行,那你来试试。”他下车,叫她坐到驾驶席上,“你来吧!”

她咬紧嘴唇坐进去,双手动作了一番,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她试图用手和身体的动作,来克服地心引力和摩擦等种种自然法则。她穿着露趾鞋的脚踩下油门。汽车依旧沉默以对。玛丽紧闭的嘴唇发出吱吱的轻响,她把油门一脚踩到底,震动发动机气门,空气中散发出明显的气味。

“你让发动机溢油了,”他说,“这下好了!坐回你那边去,好吗?”

他找来三名服务生帮忙推车,往下坡方向推。他跳上车,把住方向。车子迅速冲下山坡,一路颠簸摇晃,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玛丽的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这次肯定能发动!”她说。

仍然没有动静。他们默默地把汽车推向山脚下的加油站,车在鹅卵石路面上轻轻颠簸,直到油箱前才停下。

她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等加油站工作人员走近时,她已经锁上车门,摇上车窗,工作人员只能绕到另一边,询问她的丈夫。

汽修工从汽车引擎抬起头,朝约瑟夫皱了下眉,然后两人静静地用西班牙语交谈。

她摇下车窗,听他们的谈话。

“他说什么?”她问道。

两个男人继续说着。

“他说什么?”她又问。

黑黝黝的汽修工对着引擎摆摆手。约瑟夫跟着点点头,又交谈起来。

“哪里坏了?”玛丽试图了解情况。

约瑟夫朝她皱眉。“等一下行吗?我不能同时听你们两个讲话。”

汽修工拉着约瑟夫的胳膊肘。两人说个不停。

“他在说什么?”她问。

“他说——”约瑟夫还没来得及说,就被那个墨西哥人拉到引擎前,迫不及待地让他弯腰看自己的发现。

“要花多少钱?”她探出窗外,对着他们弯曲的后背喊道。

汽修工告诉约瑟夫。

“五十比索。”约瑟夫说。

“要花多长时间?”他妻子又大声问道。

约瑟夫转而问汽修工。只见他耸耸肩,然后两人又争论了五分钟。

“要花多长时间?”玛丽说。

讨论还在继续。

太阳落山了。她望着挂在墓地旁树梢上的夕阳。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整个山谷被阴影覆盖,只剩下天空清澈、湛蓝。

“两天,也许三天。”约瑟夫回头对玛丽说。

“两天!就不能现在先修个差不多,让我们开到下个地方,剩下的到那儿再说吗?”

约瑟夫问汽修工。汽修工回复了他。

约瑟夫告诉妻子:“不行,他说要修就全部修好。”

“为什么,简直荒唐,太荒唐了,他没必要这样做,不需要全修好,你告诉他,乔,告诉他,他可以马上动手修——”

两个男人没再理她。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这一次,全都变成了慢动作。他们需要重新打开行李箱,他负责自己的行李,她把她的扔在门边。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她没有打开上锁的箱子。

“你需要睡袍。”他说。

“我准备裸睡。”她说。

“哦,这可不是我的错,”他说,“都是那该死的车。”

“你等一下可以下去看着他们修理。”她坐在床沿上说。他们住进了新的客房。她拒绝回原来那间,说她无法忍受。她要一间新客房,好让自己感觉来到了新的城市,住进了新的旅馆。于是他们换了房间。新房间的窗外是一条小巷子,下水道遍布,既没有美丽的广场,也没有像帽盒一样整齐的树木。“你下楼去看着点儿,乔。否则,他们几个星期也修不好,你知道的!”她看着他,“你现在应该下楼,不该站在这儿。”

“我这就下去。”他说。

“我跟你一起下去。我想买些杂志。”

“在这样的小镇你买不到美国杂志的。”

“我可以找找看,不是吗?”

“况且,我们没剩多少钱了,”他说,“我不想弄得给银行拍电报。不单耗费时间,也没那个必要。”

“买几本杂志总可以吧。”她说。

“一两本或许可以。”他说。

“我想买几本就买几本。”她坐在床上近乎偏执地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的杂志够多了,车里都堆满了,《邮报》《科利尔》《水星》《大西洋月刊》《巴纳比》,还有《超人》!一半以上你都还没看呢。”

“但那些都不是新的,”她说,“都是些旧杂志,我全都看过,你看过一样东西后,我不知道——”

“你应该仔细阅读,而不是走马观花。”他说。

等到他们下楼,广场上已是夜幕低垂。

“给我几个比索。”她说。他把钱给她,“你教教我用西班牙语买杂志。”她又说。

“Quiero una publicacion Americano。[7]”他一溜烟地走了。

她磕磕巴巴地重复一遍,不禁笑了笑。“谢谢。”

他继续朝汽车修理店走去。她就近走入一家药店。架子上摆满了杂志,陌生的颜色,陌生的名字。她迅速扫了眼杂志名,然后看向柜台后的老人。“这里有美国杂志吗?”她不好意思讲西班牙语,只好用英语问道。

老人瞪着眼看她。

“Habla Ingles?[8]”

“不会,小姐。”

她想来想去,不知怎么说才好。“Quiero——不对!”她停下来,又试了一遍,“Americano-uh-maggah-zeen-as。”

“噢,没有,小姐!”

她双手放在腰上,手指张得很开,然后又合拢,就像嘴巴。她的嘴巴也是张开又合上。在她看来,这家药店蒙着一层纱。她来到这个地方,面对这些身材矮小、皮肤黧黑的墨西哥人,她无话可说,他们说的她也完全不懂。她在这个没人跟她说话、她也无言以对的小镇上,只能红着脸表示困惑与不解。小镇被沙漠和时间包围,家远在千里之外,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她转身疾走,匆匆离去。

她走过一家又一家小店,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杂志,封面上登载的不是血腥的斗牛场景,就是被谋杀的人或者传教士。但她最后还是在欢笑声中买到了三本破旧的《邮报》,并付给了店主不少小费。

她怀抱杂志,急不可待地冲出小店,快步行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越过排水沟,穿过马路,啦啦地唱着歌,跳了几下,心里乐开了花,把杂志紧贴在胸前,一路小跑。微闭着眼睛,她闻到空气中飘散的炭火的味道,晚风仿佛流水一般缓缓地从耳边淌过。

高踞歌剧院屋顶的希腊雕像头上,那金色的天际已有点点星光闪烁。一个男人头顶篮子,在阴影中蹒跚而行。篮子里装的是面包。

看见男人和他头顶上的篮子,她忽地僵住了,再也笑不出来,紧抓杂志的手也一下子松开。她呆呆地看着男人从身边走过,男人一只手轻扶篮边以防它失去平衡,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杂志从她的手里滑落,散落在人行道上。

她一把抓起地上的杂志,飞快地跑进旅馆,在爬楼梯时差点摔跤。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两侧堆满杂志,在她脚边围成一个圈。她用文字搭建了一座小小的城堡躲了进去。周围这些杂志是她长期积累下来,曾经看过一遍又一遍的旧读物,如今却成了她的保护伞,在伞的遮掩下,在她的膝盖上,放着三本破旧的还没来得及翻开的《邮报》。她颤抖着双手,准备翻开它们,以饥渴的眼光一读再读。她翻开第一页。她下定决心要逐字逐行地读,绝不漏掉一句话,甚至一个逗号,也不放过每一条小广告,每一种色彩。而且她高兴地发现,围绕在脚边的杂志中还有许多被她忽略的广告和漫画,她得一一重拾,好好利用这些小东西才是。

但是今晚她要先读这本《邮报》,没错,今晚她要先读这本美味可口的《邮报》。她要一页一页地细细品尝,明晚,如果还有明晚,但也许明晚不在这里,也许那时汽车已经启动,闻得到排气管的气味,听得见橡胶轮胎循环往复的嗡嗡声,呼呼的凉风吹进车窗,拂动她的头发——然而,假设,只是假设,明晚还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噢,那也没关系,还有两本《邮报》,一本留到明晚看,另一本留给下一晚。她在心中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然后她翻开第一页。

她翻到第二页。视线在上面移动,手指下意识地滑向下一页,准备翻页,腕表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坐在那里,翻过一页又一页,如饥似渴地看图片里的人,他们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远在另一个世界。那里霓虹闪烁,灯火通明,黑夜难以靠近。那里充满家的温馨,人们言谈举止温文尔雅。而她却坐在这里翻阅杂志,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行行,一句句,纸张在她手底下张开,形成扇面。她扔掉手中的《邮报》,抓起第二本,在半个小时里翻完,再次扔下,抓起第三本,十五分钟后又扔下,她发现自己的呼吸急促,身体僵硬。她举起手,放在后颈上。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微风。

她感觉颈背的寒毛慢慢竖起。

她用苍白无力的手轻轻触碰,像在抚弄一朵蒲公英。

外面广场上,街上的灯光如御风而行的手电般疯狂晃动。纸片如羊群一般从排水沟上穿过。影子在桶状的路灯下猛烈摇晃,一下往这边,一下往那边,一个影子忽然在这儿出现,下一刻又出现在那儿。现在影子不见了,只有冷冷的光线,这会儿光线又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蓝黑色阴影。路灯高挂在金属吊钩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房间里的她双手开始颤抖。她看着它们颤抖,她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今晚,她特地穿上了最最鲜艳的花裙,在棺木形状的镜子前疯狂地转圈。人造丝的花裙下,她的身体仿佛全由铁丝、肌腱和兴奋构成。她的牙齿上下打颤,一会儿咬紧,一会儿又开始打颤。两片嘴唇不断地碰撞,把口红都弄花了。

约瑟夫在敲门。

他们准备睡觉。他带回消息,说车子已经在修了,需要花点时间,他打算明天再去看看。

“但请你不要敲门。”她站在镜子前脱衣服时说。

“那也请你不要上锁。”他说。

“我喜欢把门锁上。但你用不着敲门,你可以叫我。”

“敲门有什么不对吗?”他说。

“听起来怪怪的。”她说。

“什么意思,怪怪的?”

她不肯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丝不挂,双手放在身体两侧,眼前是她的胸部、她的臀部和她的全身。她的身体动了动,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周围的墙壁和空气,乳房能感知放在它上面的双手,腹部就算被触摸也不会发出空洞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说,“别站在那儿自我欣赏了。”他已经在床上,“你在干什么?”他说,“干吗那样用手捂着脸?”

他把灯熄了。

她对他无话可说,因为她说的他根本听不懂,他说的她也不明白。她走到床前,钻进被窝。他躺在自己床上,背对着她。他就像月球上某个陌生城市里的棕色皮肤居民,必须飞越太空才能到达遥远的、真实的地球。今晚,倘若他们能互相说说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她的呼吸将变得多么顺畅,脚踝、手腕和腋下的血管就不会那么紧绷。然而,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有时钟没完没了的滴答,和被子下不停的辗转反侧。脸颊下的枕头好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暖炉,漆黑的房间仿佛一张蚊帐,围拢在四面八方,一翻身就会被缠住。两个人哪怕说一句话也好。可是一句也没有,手腕上的血管也没能放松,心脏仿佛风箱似的在一块小小的、恐惧的煤炭上呼呼地吹,不停地燃烧,烧成樱桃般的红光,一遍又一遍地跳动,她内在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紧盯着这道向内生长的光。她的肺叶不但没有休息,反而全力以赴,仿佛挣扎的溺水者,在给自己做人工呼吸,好延续最后的生命。所有这些随着她灼热的身体所排放的汗水而得到滋润,很快地,她在沉重的被褥间无法动弹,像某种又黏又湿、带有香气的东西,夹在厚重书籍的白页之间。

她就这样躺着,当漫长的午夜来临时,她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心脏不时地咚咚直跳,好像疯狂的鼓点,然后恢复平静,忧伤的思绪慢慢袭来,脑海中浮现出金色的童年。那时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中,树木,水波,孩子们金色的头发。记忆犹如旋转木马,载着一张张面孔从她眼前闪过。一张脸迎向她,正要面对面时,又向右旋转而去;另一张从左边转过来,来不及说完一句话,又从右边消失,就这样转啊转的。多么漫长的夜晚啊。她想象汽车明天就能出发,气阀和油门在轰鸣,公路在脚底下飞速后退,以此来安慰自己。她在黑暗中开心地笑了。然而,要是车开不了呢?黑暗中,她像点燃的纸一样缩成一团。她内心上每一处褶痕和角落都揪紧了,滴答、滴答、滴答,腕表走个不停,滴答、滴答、滴答,继续蜷缩……

早上。她看见丈夫舒服地平躺在床上。她懒懒地把手放在两床间冰凉的空处,整个晚上那只手就搁在那里。她试过把手伸向他,可是距离太远,她够不着。她迅速抽回手,心想可别让他听见动静,尽管没有任何声音。

现在,他躺在那儿。眼睛安详地闭着,轻柔的睫毛相互交错,宛若手指般扣在一起。呼吸非常平缓,肋部纹丝不动。和往常一样,每当早晨这个时候,他早已不自觉地褪掉睡衣。他裸露着腰腹和胸膛。只有腰部以下盖着被子。他的头搁在睡枕上,好像在沉思。

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粗硬的胡茬。

晨光照出她的眼白。那是房间里唯一在动的东西,缓慢地转转停停,追随着对面那个瘦瘦的男人。

他的下巴和脸颊上,每一根胡茬都很完美。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落在他脸上,每一根毫毛都清晰可见,像极了八音盒音筒上尖尖的突起。

两侧的手腕长满小卷毛,每根都很漂亮,根根独立、闪闪发亮。

乌黑的头发没有丝毫损坏,一绺一绺深入到发根。耳朵的线条像经过雕刻似的十分好看。嘴唇后面的牙齿也完好无缺。

“约瑟夫!”她尖叫道。

“约瑟夫!”她又尖叫道,紧接着一骨碌爬起来,心中充满恐惧。

当!当!当!街道对面传来雷鸣般的钟声,那里有一座镶嵌瓷砖的大教堂!

一群鸽子轰然起飞,扇动的翅膀形成白色的旋涡,有如数不清的杂志哗啦啦地从窗前飞过!鸽子们在广场上空盘旋上升。当!钟声又响!呜!出租车按动喇叭!远处的巷子里传来音乐盒播放的《美丽的天空》[9]。

外面的喧嚣逐渐消退,变成洗手间里水龙头的滴水声。

约瑟夫睁开眼睛。

他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正盯着他看。

“我还以为——”他说。他眨了眨眼。“不对。”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只是钟声而已。”一声叹息,“几点了?”

“我不知道。不,我知道。八点钟。”

“我的上帝,”他咕哝一句,翻个身,“我们还能再睡三个小时。”

“你该起床了!”她喊道。

“这个时候没人起床。修车的要到十点钟才上班,你知道的,这些人就这样,急也没用,你就别嚷嚷了。”

“可你该起床了。”她说。

他半转身。阳光照在他的上唇,乌黑的短髭被染成金色。“为什么?我的天,我为什么得起床?”

“你要刮胡子!”她几乎尖叫道。

他不耐烦地抱怨起来。“所以我必须起床,早上八点抹上肥皂泡,就为刮个胡子。”

“你真的该刮胡子了。”

“没到得克萨斯州之前我不会再刮胡子。”

“你像个流浪汉一样,怎么出去见人!”

“我可以,而且我打算这么做。我已经连续三十个早上刮了胡子、打上领带、穿上笔挺的西装裤,从现在开始,我不再穿长裤、打领带、刮胡子,什么也不做。”

他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脸,因为用力过猛,露出一条光溜溜的腿。

这条挂在床边的腿在阳光下显得温暖而白皙,每根黑色的毫毛——都完美无瑕。

她一下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条腿。

她紧紧地捂住嘴巴。

他从早到晚不断进出旅馆。他没有刮胡子。他沿着楼下广场上铺满地砖的人行道漫步。他慢悠悠地走着,她想要从窗口扔出一记闪电,劈在他身上。在一棵被修剪成鼓形的树下,他停下来与旅馆的大堂经理聊天,还在浅蓝色的广场瓷砖上脱下鞋子。他看看树上的鸟儿,又看看歌剧院屋顶沐浴在晨辉中的雕塑,站在路口小心来往的车辆。可哪有什么车流!他故意站在那儿磨蹭,也不回头看她一眼。他为什么不沿着小巷跑到山下的修理店,敲开大门给汽修工一点颜色看看?他应该把他们拎起来塞进汽车马达!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站在那儿看车子经过,看一个跛脚的讨厌鬼、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辆一九二七年的福特、三个半裸的小孩。走,走,快走,她在心中呼喊,差点把窗户拍碎。

他悠闲地穿过马路,绕过街角。在去汽修店的路上,他不时地在橱窗前驻足,看一看标识,瞅一瞅照片,摸一摸陶器。也许,他还会顺道喝一杯啤酒。噢,没错,喝杯啤酒。

她走在广场上,晒着太阳,寻找更多的杂志。她把指甲收拾干净、磨光,洗了个澡,再次来到广场上,吃了点东西,又返回房间读她的杂志。

她没有躺下去。她不敢。每次一躺下,她就会进入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在忧愁无助中梦见自己的童年。她脑子里满是那些二十年不曾相见和想起的故友。她又想起许多她想做却始终没做的事情。自大学毕业已经过去八年,这期间她一直想给莉拉·霍尔德里奇打电话,但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亲爱的莱拉!一躺下来,她便想起自己喜欢的书来,那些漂亮的新书和旧书,她一直想买但也许永远不会再买来读了。她是多么爱书和书的气味啊。她想起一桩桩令人伤心的往事。她从小到大都想拥有一套《绿野仙踪》,可惜从未如愿。为什么不买呢?趁现在还活着!回到纽约,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书!然后立即给莱拉打电话!然后她要见见吉米、海伦和露易丝,再回一趟伊利诺伊,重访儿时旧地。如果她能回到美国。如果。她的心脏痛苦地跳动,停顿,然后再度跳动。如果她回得去的话。

她躺在那儿倾听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停。砰,砰,砰。停。

要是在她倾听时心跳停止了,那该怎么办?

来了!

她的体内一片寂静。

“约瑟夫!”

她猛地坐起来。她抓住胸部,仿佛在挤压那颗寂静无声的心,使它重新跳动!

心脏在她身体里舒张,收缩,颤抖,继而急剧跳动起来,接连二十下,有如相机的连拍!

她慢慢躺回床上。万一它又停下再也不动呢?她会怎么想?她该怎么办?答案是,她会被活活吓死。听见自己的心跳停止时竟会被吓死,这简直是笑话,滑稽透顶。她得仔细听,让它跳下去。她想回家,她要见莱拉,要买书,要再跳一次舞,要在中央公园散步,要——听——

砰,砰,砰。停。

约瑟夫敲了敲门。是的,约瑟夫敲门了,车还没修好,他们还要再住一个晚上。约瑟夫没刮胡子,下巴上的每一根短须都堪称完美,书报亭打烊了,杂志也都看完了。他们吃了晚饭,她依旧只吃一点点,饭后约瑟夫出去散步。

她又坐回椅子上,后颈上的寒毛慢慢竖起,仿佛有块磁铁在上面移动。她极度虚弱,动弹不得,仿佛没有身体,只有一颗心在跳动,剧烈的悸动,一股巨大的、温暖的悸动与痛楚在四壁间震动。她双眼红肿,撑得鼓鼓的眼皮下充满孩童般的恐惧。

在体内深处,她感觉到第一个小齿轮松了。还要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再住一晚,她心里想。这次会比上次更久。第一个齿轮松了,钟摆耽误了一下。紧接是第二个、第三个相连的齿轮。齿轮相互咬合,小的咬着稍大的,稍大的咬着更大的,更大的咬着还要大的,还要大的咬着巨大的,巨大的咬着巨无霸式的……

一条不比一根红线粗的神经节绷断、颤动了;一条不比一根红麻纤维粗的神经扭曲了。体内一个小小的部件率先报废,继而整个机器开始失衡,眼看就要渐渐松脱。

她没有反抗。她任它颤动,发威,震落额头上的汗珠,爬下脊背,在她口中贮满可怕的苦水。她感觉有只破损的陀螺在体内旋转、颤抖、哀鸣。她面无血色,仿佛灯泡熄灭后光线褪去的一刹那,玻璃内的钨丝也失去颜色。

约瑟夫也在房间里,他早已进来,但她根本没听见。他在房间里,但毫无差别,进来跟没进来一样。他准备上床睡觉,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也沉默地躺在床上,他就在她面前走动着,周围烟雾弥漫。他好像说了句什么话,然而她没听见。

她在计算时间。每隔五分钟,她就看看手表。手表在震动,时间在震动,五只手指震动十五下,但看着像震动了五下。她哆嗦个不停。她想喝水,在床上翻来覆去。屋外风势正紧,掀动灯光洒下无数的光,斜斜地打在路边的建筑上,窗户亮晃晃的像睁开的眼睛,等光打向另一个方向时,窗户又迅速闭上眼。晚餐过后,楼下静悄悄的,房间里十分安静。他递给她一杯水。

“我冷,约瑟夫。”她说,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

“你很好。”他说。

“不,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

“我想坐火车回美国。”

“要到莱昂才有火车,这里没有。”他又点燃一支烟。

“我们可以坐车去莱昂。”

“坐这里的出租车,把自己交给司机,我们的车就这样扔在这里?”

“对,我想离开这里。”

“明天早上你就没事了。”

“我知道不可能的。我不舒服。”

“把车运回家得花好几百块呢。”他说。

“我不在乎。我银行里有两百块存款,这个钱我来出。求你了,我们回家吧。”

“等明天太阳出来,你就会觉得好多了,现在是因为太阳下山。”

“是啊,太阳落山了,外面在刮风,”她自言自语,闭上眼,转过头倾听,“噢,多么孤独的风啊。墨西哥真是个奇怪的地方。那些丛林,沙漠,荒凉的平原,随处可见像这里这样的小镇,灯火寥寥,打个响指就能让它们熄灭……”

“一个美丽辽阔的国度。”他说。

“这些人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们就不害怕吗?”

“他们有宗教信仰。”

“但愿我也有宗教信仰。”

“有了信仰,你就不会思考,”他说,“太过于相信一样东西,就不容易接受新观念。”

“今晚,”她虚弱地说,“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新观念,我想要停止思考,只一心一意地相信一样东西,这样就没工夫担惊受怕了。”

“你一点也不怕。”他说。

“如果我有信仰,”她自顾自地说,“我就有把自己撑起来的杠杆,可我没有,我不知道如何撑下去。”

“哦,看在上帝的——”他咕哝着坐下。

“我曾经有过信仰。”她说。

“浸信会。”

“不,那是我十二岁那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的是——后来。”

“你从没告诉过我。”

“你该知道的。”她说。

“什么信仰?圣器室里的石膏圣像?你有特别中意、特别喜欢向他祈祷的圣徒吗?”

“是的。”

“你的祷告,他有回应吗?”

“有一阵子有,后来就没有了,一点也没有。再也没有了。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但我一直祈祷。”

“是哪个圣徒?”

“圣约瑟夫。”

“圣约瑟夫,”他站起来,从玻璃壶里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流的声音使房间倍显冷清,“和我一样的名字。”

“巧合罢了。”她说。

他们相互对视片刻。

他转移目光。“石膏圣像。”他说,喝下了口水。

“约瑟夫?”过了一会儿,她又叫道。“什么事?”他回应。“过来握着我的手,行吗?”她说。“女人。”他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没过一会儿,她又把手抽开,藏进被子底下,将他的手晾在一边。“算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她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说。“我的上帝。”他走进洗手间。她关了灯,只剩洗手间门底的缝隙透出一丝亮光。她倾听自己的心跳。每分钟稳定在一百五十次。那只战栗、哀鸣的陀螺还在她的骨子里,仿佛每根骨头都囚禁了一只绿头苍蝇,它嗡嗡地盘旋着,颤动着越钻越深、越钻越深。她的双眼反视自己,看自己的心脏秘密地撞击自己的胸腔,裂成一片片。

洗手间里传出水流的声音。她听见他在刷牙。

“约瑟夫!”

“什么事?”他隔着紧闭的门说。

“你过来一下。”

“你要干吗?”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求你了,噢,求你了。”

“什么事?”

“你先打开门。”

“什么事?”他追问道,仍然关着门。

“请你答应我。”她欲言又止。

“答应你什么?”他隔了很久才问道。

“答应我。”她说了这句后又打住。她躺着,他沉默。她听见手表和心脏同步跳动。旅馆的外墙上一盏灯吱呀作响。“答应我,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无力,仿佛她是在附近的山上隔着老远和他说话,“——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将我葬在这里的墓地,那下面的地下墓穴太可怕了!”

“别犯傻。”他在门后说。

“答应我好吗?”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别说这种傻话。”

“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好吗?”

“明天早上你会好的。”他说。

“你答应我,我才能睡着。答应不会把我扔在这里,我才能放心地睡觉。我不想被扔在这儿。”

“拜托。”他有点不耐烦。

“求你了。”她说。

“我为什么要答应这么荒唐的事情?”他说,“你明天就会好的。再说,如果你真死了,把你放在地下墓穴,让你站在鬼脸先生和咧嘴先生中间,头发上插朵牵牛花,那样子肯定美极了。”他由衷地笑了。

她默默地躺在黑暗中。

“你不觉得你在他们中间会很美吗?”他在门后笑着问。

她在漆黑的房间里沉默以对。

“你不觉得吗?”他说。

隐约有人在广场上走动,脚步声渐渐远去。

“嗯?”他一边刷牙一边问她。

她躺在那儿,眼睛瞪着天花板,胸部起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空气在她的鼻腔里进进出出,紧咬的嘴唇上渗出一丝鲜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双手盲目地抓住床单。

“嗯?”他在门后又问。

她没吭声。

“一定很美,美极了。”他在自来水声中喃喃自语,他漱了漱口,“一定很美。”他说。

她在床上没有动静。

“女人真可笑。”他对着镜子说。

她躺在床上。

“一定很美,”他又说,他把漱口水吐在水槽里,“明天早上你就好了。”

她还是一言不发。

“我们会把车修好的。”

她什么也没说。

“睡一觉就天亮了。”他拧开盖子,往脸上抹爽肤水,“也许车子明天就能修好,最迟后天也能修好。你不介意在这里多待一个晚上吧?”

她没有回答。

“不介意吧?”他问。

没有回应。

洗手间门底下的亮光熄灭。

“玛丽?”

他打开门。

“睡着了?”

她躺在那儿,双眼圆睁,胸部上下起伏。

“睡着了,”他说,“那么,晚安,女士。”

他爬上床。“累死我了。”他说。

没有回应。

“累死我了。”他说。

屋外灯光被吹得飘摇不定,长方形的客房里一片漆黑,他很快便睡意沉沉。

她瞪大眼睛躺在那儿,手表滴滴答答,胸部上下起伏。

北回归线上天气晴好。锃亮的汽车沿着曲折的道路,渐渐远离这个丛林之国,朝美国方向驶去。它在青翠的山林间呼啸,留下一道淡淡的尾气痕迹。车里坐着约瑟夫,他的面容红润健康,头戴巴拿马草帽,腿上搁着小型相机,棕色外套左上臂别着一片黑纱。他望着窗外消逝的风景,漫不经心地朝身边的座位打了个手势,然后停下来,忽地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再次望向窗外,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慢慢伸出右手,摸向身边的座位……

座位上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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