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张烊第一次见到奶奶的场景,她和马桂珍站在路上,风过杨林,树叶簌簌作响,马桂珍把张烊的手紧紧的握住,那辆平平无奇的蓝黄出租车从西道开过来,稳稳的停在两人面前。
走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老人呢?她微微佝偻着腰,竟是那般的消瘦,头上扎着深紫色的头巾,藏青色的衣衫,在爸爸张小华的搀扶下望过来,深陷的眼窝,黄黢黢的脸,那目光却是清明的,她带着笑,张烊看着她,突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仿佛心中流淌过一泓清泉。
爸爸张小华去接奶奶的初衷,张烊倒是说不清,那天下着雨,广播里一直在喊,“各家各户,马上到我家集合”
张小华领着张烊,雨又细又密,两人披着雨披,冒雨往村长家走。
“呦呦呦,这老张小华带着姑娘来了”,一进门,张烊就看见了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她嗅到一股烟草味,和外面温润清新的雨水气不同,有些呛人。
“嘿,岁数大了,也不知道填什么,让我大闺女来写字,她懂”。
屋中吵吵嚷嚷,张小华拿着证件,身份证,户口本,各种各样的证件都被他用一个大米袋子装着,包裹的严严实实。张烊站在墙角,垂着头,她脚脖子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发痒又不敢去挠。
张小华在跟人说话,“听大喇叭喊的什么我也没听清,我闺女说让带土地证”。
“你东西带全了?秦媛让填单子,每家几晌地,多少口人,赶明包地了就”,一个驼背的男人解释道。
这似乎就是走流程的事,可到了张小华的时候,却变成了大家看热闹的时候。
张小华拿着土地证,跟秦媛僵持不下,他瞪着大眼睛,扯着嗓子,“我家一共三口人的地,桂珍的地,孩子没有,我以前那媳妇还有地,我母亲还分了两亩地,一共三十多亩地,现在怎么就二十多亩了”
“你上一个媳妇都死了多少年了,骨头都烂成灰了,有个屁的地”,秦媛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眼圈喷在张小华脸上,张烊看过去,见是一个短发女人,高高的个子,宽眉毛,脸有些方,眼睛还算大,说话粗声粗气的,像极了一个男人。
“还有你母亲,一直也不在这黑龙江,死不死还不一准呢”,秦媛看着张小华,语气很冲。
这似乎是骑虎难下的场面了,张小华猩红着双眼,和秦媛厮打起来,“你和高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年分地,他把我头一个媳妇的地都打到公社地里去了,后来都让你们自己种了”。
“你别胡闹,赶明我让你什么都落不着”,秦媛伸手一推,张小华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张烊急忙上前扶了一下。
“别动手,他那么大岁数摔断胳膊摔断腿,你还摊上事了呢”,有人喊到,他们谁不知道张小华,一个犟种,认死理。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事,就是图个热闹。
“这样,你把老太太接过来,活不活的看看就知道了”,有人起哄道。
这似乎是一个玩笑话,可是往往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孙历城隔着栅栏跟,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你就把我大娘接过来,让那秦媛看看,说不准她就把地给你了”
没两天,张小华就把桂珍和孩子都撇给了姐姐,回山东了。张云华气的够呛,老太太现在和后老伴一起住,把老太太接过来,那老头不就剩一个人了吗?她劝张小华,“东北冬天冷,老太太回来没法待,老头一个人在家也挺可怜的”。
“嘿,姐姐啊,我问了关里,人说家里祖坟人多了对孩子下一代不好,德福盼着我把咱娘接过来享福呢”。
“你可别瞎扯犊子了”,张云华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烊一清早还没睡醒,就听见她大姑的声音在絮絮叨叨,“一天天大人小孩都让人不省心”,她拿着饭铲子,吭哧吭哧的把张小华昨天闷的米饭盛出来,锅里的蟑螂成群结队往外爬。
“张烊,你和你妈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回去住两天,你爸爸回关里了,接你奶奶去了”,张云华脸色很不好,张烊赶紧拍醒马桂珍。
在张云华家吃了饭,马桂珍还算消停,可是到了晚上睡觉她就不老实了,第二天凌晨,她用手使劲掐着张烊的胳膊,把她掐的嗷嗷叫。
张云华被吵醒了,一看外面天还没亮。
“你掐孩子干什么”,张云华看着马桂珍,后者瞪着小眼睛,嘴一撇。
张烊吃饭的时候,马桂珍又照着她的大腿狠狠掐了一下,张烊又哭起来。
张云华吓了一跳,她对着马桂珍喊,“你掐她干什么,孩子吃饭再呛着呢”,马桂珍眨眨眼睛,抿着嘴。
张云华给马桂珍盛了一碗饭她也没吃多点,一等到张烊吃完饭,张云华也不管了,她摆了摆手,“你走吧,反正大白天也丢不了。”
于是马桂珍拉着张烊从一队走到五队,又往北边地头那走,张烊累的够呛,马桂珍的手心也出了一层汗。
张云华去找张烊舅舅马长占,她说,“你那妹子领着孩子胡跑,你去叫叫她去,看看她听你的不”
马长占看了眼他媳妇,“这桂珍也不听我的,她就听我家老太太的,老太太去我二姐那了,我们也治不了她,你让她跑,跑累了自己就回去了”
张云华没办法,她追上那母女两个,马桂珍也不搭理她,她就问张烊,“你是跟着你妈瞎跑,晚上回你家住,还是现在跟我回去吃饭”
张烊也不傻,自己家那么埋汰,又没人做饭,再说她可不想跟着马桂珍瞎转,“大姑,我和我妈在家害怕,我还是跟你回去吧”,张烊挣开了马桂珍的手。
马桂珍把东西南北走了个遍,估计是也走累了,在张烊家看家的功夫姑父丁国信一挥手,意思是让她回去吧,她还真听了。
晚上张云华放电视看,马桂珍就自顾自进了屋,端着饭桌上给她留的饭开始吃,边吃边瞅瞅张云华什么反应,那时候已经七点半多了。
张云华铺好被,觉得自己这一天真是气够呛。
(1)
张小华坐了两天的火车,眼睛一直看着窗户外,回家的感觉永远都是亲切的,即使他已经60岁了,那种感觉依然像离家不久的孩子。
下车的时候,天上下着毛毛雨,张小华买了只烤鸡,拎着烟酒。买了花生、糖块给大哥家的孩子。
踏进天井,这个男人鼻子一酸,他已经忘了怎么说山东话,家里倒是没什么变化,四合院,院里一口井,一棵大枣树。
老两口正吃饭呢,樊子俊看见儿子都不敢相信,她说,“华啊,我寻思你在东北饿死了呢”。
在家住了一天,张小华倒是没说分地的事,有的人表面看着窝囊,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多着呢,他说“娘,我带你去东北玩玩,现在那可变了样,电灯电话,楼上楼下,我姐姐也想你呢,你孙女张烊成天闹着要见你,你去住个十天半拉月”。
老太太当了真,收拾收拾包袱,带了两三件子衣裳就打算走了。
张烊的后爷爷一整宿都没睡着,他不想让老太太走。
“小华啊,恁别忘了把恁娘送回来,家里还一些活计呢”,张小华的后爹倚在大门口,手里抓了一把苞米,再三嘱咐道。
世事总是难料,那年张小华把母亲诓了过来,就没打算往回送。
后来张小华跟张烊说了很多她奶奶的事,不过总是带着一股怨气。
他说:“我领你第一婶子回的山东老家,你后爷爷都说,这姑娘真俊,那是国民党上校的女儿,长的那叫一个漂亮”。
“回去就住一个小破屋,连床被都没有,冬天冻的你婶子钻到棉花套子里睡觉”
“后来我和你婶子白天把你大爷家给的小棉花桃摘了,卖了五块钱,你奶奶还要个三块两块花花,钱没在我手里,在我手里都给你奶奶能怎么的”。
“你奶奶和你后爷爷两个人念叨一宿,这也不是个办法,这也不是个办法啊!”
“你婶子听不懂山东话,她还问我说老头老太太说的什么,我告诉她说的梦话”
“第二天早上她大清早上就起来背柴火,你后爷爷就问她,说恁儿不是背些柴火吗?你奶奶一撇嘴,她喊,华拾柴火不让烧啊”。
“你后爷爷一听,吃饭的时候就问张小华,是恁拾柴火不让你娘烧,俺家庙小,容不下你们两个大佛,你们拾掇拾掇走吧”。
后来那个婶子晚上跑了,就没回来,张烊后来听她大姑说过,说那本来就是个“跑头子”。
张小华对母亲年轻的时候做的事是耿耿于怀的,他说,“那年一个唱京剧的姑娘要跟我,一说要二百块钱彩礼钱,你奶奶都不干,她说你大爷没结婚,哪有小儿子先结婚的道理”,但是她现在老了,谁会跟一个老太太计较谁对谁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后来奶奶的地还是没要回来,张小华倒是跑前跑后把老太太的低保都办好了。
老太太三天两头嚷嚷着回去,张小华没同意,时间一来一往间,山东的老头在第二年没了,老太太那天沉默着在大道上转了一圈,什么话也没说。
(2)
张烊多了个啰嗦的奶奶,这个奶奶在盛夏的傍晚陪自己坐在路边,老太太坐在小木撑子上,张烊掐了一把蒲公英花,老太太说,“扔了吧,不好看”。
奶奶常说,“你爸爸不容易,他岁数大了,你多帮他干点活”。
张烊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是不愿意听这个老太太的,她总是向着张小华,自己挨揍的时候,她说自己活该,跟马桂珍一个样,她数落自己不做饭,尽管那时候张烊才12岁,张烊跟这个老太太犟起来,原因也没有旁的,她就不喜欢别人指使她干这干那。
后来奶奶去了姑姑家住,却总爱在村口等着张小华的牛车回来,刮风下雨都在村口等,有的时候她来,张烊正在家里看熊出没。她说,“你去看看你爸爸到哪了,我怎么还没看见他呢,张烊不以为然,她不明白,张小华每天都能照常回来,奶奶为什么还是天天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