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张烊上幼儿园那年,张小华贷款了7000块钱,和村里的孙历城夫妇合买了一五队交界处的一座老学校。
一排六间屋,一家一半各三间,张小华喜滋滋地,逢人便说自己买了新房子。
搬家的前几天邻居黄大春死了,他亲姑娘从姥姥家回来看他被他一剪子攮死了,黄大春自然是不会后悔的,因为他是个疯子,他也不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才死的,他只是在事后拿着刀乱砍人的时候被打死了。
黄大春家的一只小巴拉狗,四肢短小,又矮胖。主人没了的时候,它就被拴在院子里,饿了两三天,整天整夜嗷嗷叫,后来被黄大春他妈送给了张小华,这个忠臣在换了一个主人以后更加的谄媚,甭提多听话了,张烊是不喜欢这只狗的,原因也很简单,它长得不好看,而且身上有一股味儿,眼睛又小的可怜,毛发都打了缕,发黄且粗糙,自己明明不喜欢它,可每次路过或走到它跟前,它都会往自己身上扑,让人更加的讨厌。
搬家的那天,马桂珍抱着狗眼睛一直向后看,张烊躺在牛车上,听着车轱辘贴着地面摩擦的声音,牛车顺着后面的土道一路向东。风过杨木林,那细碎的阳光仿佛也被切割出了棱角,光影婆娑间,有鸟雀啼叫的婉转叫声,躺在车上是说不出来的舒服惬意。
“嘿呀!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张小华扬起鞭子抽打牛屁股的时候,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张烊不解这话的意思,也没什么想要知道的欲望。
屯子偏,整个大队也就那么一个幼儿园,一座小学。
不管怎么说把孩子放到学校还是很省心的,张小华交了书本费和伙食费,放心的走了。
张烊初来乍到,长的又黑瘦,她不愿意跟人接触,却也不敢哭闹,安分的很,老师最开始教写abcd张烊都跟着练习,可一当老师拿个小黑板讲数学的时候,张烊就要犯困了,她听着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老师一遍又一遍的重复1+1=2;2=1+1,如同夏天的聒噪的布谷鸟,让她犯困。张烊把书摊开了几页,上面是一只红狐狸对着紫色的葡萄流口水,她先把书上的插图都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就是撑着下巴睡觉,这作案方法极高明,加之她眼睛小睁着闭着没区别,老师离的远,倒是一次也没发现过她。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张烊桌子上的书始终都是狐狸吃葡萄,书页已经被张烊的脸蹭的发黄,卷曲。
识字仿佛是张烊整个人生的开始,她每天拿着纸笔涂涂画画,对着她的妈妈自言自语,“你看,这是我字”,马桂珍也找来一支笔,可惜她不懂什么叫写字,只会画小人,一个不怎么圆的脑袋,两个不怎么圆的眼睛,一个三角形的嘴巴,头上三根毛,两只枯树枝一样的手臂。
张烊看着马桂珍的大作,她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去模仿,不一会儿的功夫,母女两个画了一本子山寨老丁头。
张小华是识字的,小学五年级的文化,虽然不高,但是对于张烊来说俨然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他像孔乙己一样,乐于展现一下自己的才华,不同的是他面对的是一个好学的孩子,所以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他俨然一个老师的模样,不过整天教的也就那几个字,大写的壹贰叁肆伍陆染,并且时常要考试。
这个男人或许一辈子最伟岸博学的时候,就是在女儿小的时候了。
时间在流逝,是谁把一本格林童话换成心灵鸡汤和社交礼仪的呢。
张小华每天重复着送孩子上学,接孩子放学,去甸子放牛,再去取牛,拔草种地连轴转的生活。
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活着就是为了吃和穿。
而这边张烊却跟老师干了一仗,六岁的女孩对着年轻的女老师大声叫嚷,她推倒了桌子,咬了老师的手,又跑出学校想要回家。
这个穿着时尚,扎着马尾辫的女老师,张开了画的鲜红的嘴唇,对着电话那头的张小华大声喊叫,“你赶紧来一趟,把孩子接回去吧”。
张烊虽然人不大,但是脾气特别犟,她爸爸来的时候,她还在气呼呼的喃喃自语。
“张烊家长,你家孩子怎么回事,上课趴桌子底下睡觉还不让说,脾气太爆了,跟她说不通道理”,女老师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臂给他看,那手腕处的牙印还红肿着,细密的两排。
最后张小华好说歹说,那老师才同意不开除张烊。
这事告一段落后,这位女老师始终心存芥蒂,她多次跟小学老师聊天都会提起张烊,“那孩子一点事都不懂,她的妈妈有精神病,她的智力估计也有问题”,当老师的人相互聊天自然是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秋天的时候,张小华忙着秋收,没法接送孩子上学,于是又休学了几个月。
幼儿园升小学的时候,老师打印了64道算数题,应付性考试,老师管的不严,张烊把题拿回家,张小华挨个算完填好,成绩下来的时候,证明了这位父亲才识的浅陋,满卷卷只有17个对号。
邻居孙历城乐的够呛,“64道题才对十七个,你来找我啊,我家还有计算器”,张小华觉得这事丢了自己的面子,但是他也确实挺失落,毕竟都是些加减乘除的小题。
张烊升小学的那一届老师姓宋,她当时坐在办公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父女两个,张烊挠着一头燕子窝的头发躲在大人身后,露着一双葡萄干一样的小眼睛,这实在是不怎么招人喜欢的。
这位女老师先是提问乘法口诀,张烊面对陌生人支支吾吾就是不说话,这老师别有深意的看了张烊一眼,又查看了张烊的户口本,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孩子今年才七岁,太小了。再复读一年吧,好好背背乘法口诀”。
就这样,张烊直到八岁才遇到现在的小学老师,李梅梅。
李梅梅那可是大学生回来考的小学老师,她看着年轻漂亮,虽然张烊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为人母了。
这位老师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盘起在脑后,身材虽然微胖但是个子很高,那双黑眸留白有余,显得灵动俊秀。她眉梢轻扬,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起来温柔似水。
张小华打听过这个老师,人家都说这个女老师教课特别好,他放了心。心想那个宋老师挑挑拣拣这不行那不行,这回来了个更好的老师,真是赶着了。
李老师最初对张烊这个孩子也是没有那么关注的,后来也许是看她的父亲年岁大了,让亲戚朋友一打听,张小华这点破事就抖落的差不多了,这个女老师骨子里受过的高等教育,让她由衷的可怜这个老人。
(2)
张小华依旧天天接送孩子,不久后他卖了两只羊买了一辆大摩托。
“你这家伙又整个大摩托,挺带劲啊”,孙历城两口子站在摩托前,“你会开吗?”孙历城跛着脚伸手摸了摸摩托车把。
“嘿,摩托车我一学就会”,张小华笑着,戴着一顶迷彩帽,光逆过来,他开心的宛如十八岁的少年炫耀着自己的宝物。
“那么大岁数还骑摩托呢,你悠着点”,孙历城笑哈哈的拍了拍车垫子。
这一年张烊开始步入人生的正式轨道,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贪婪的看着窗外的风景。
而张小华的人生已经到达过一个又一个站台,柳暗花明早就过去了大半,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总是怀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检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