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夹荫,夏日的沙石土道被高大的白杨树覆遮,树影婆娑,走在路上每过好几米才能迎来树木空隙处投进来的阳光。
有车开过时,便扬起一片小型沙尘暴,索性来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一晃而过间,倒是只剩尘土自己打个旋又自己寂寥的落下来。
“上地干活喽,挣工分”,一个穿着汗衫的老头敲着锣挨家挨户喊。
人们从闷热的屋中出来,一抹早上喝野菜汤冒的细密汗水,迎着晨风抻了个懒腰。
张烊的家乡便是坐落在这个有些偏僻的小村子,放眼望去,和大地一色的是一片清一色土黄的破砖房,房顶苫着茅草,人们把一袋袋沙粒绑在烟囱跟上,以保证大风天自己家不会没有了房盖。
月亮刚刚开始有些圆润的时候,像一块被小孩子撕了一个角的糖饼,光亮莹白,皎皎一色像极了李白口中洒满九洲的霜华。
张烊的妈妈桂珍已经到了待产的时候,算是晚产,理论上十月怀胎,张烊的妈妈却几乎晚了半个多月,以至于大家一致认为可能会生个男孩,所有大人都欣喜了很长时间。
秋天这个收获农物的时节,地里直到夜晚都还有开着大灯的收割机在劳作,人们不眠不休,为了一家人能在冬天吃喝不愁而拼命劳作,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空气中尽是黄豆玉米的清甜气味,窗户上则是走马观花一样的皮影戏质感,张小华辗转反侧在月下把镰刀磨了又磨。
八月十五的早上,张小华放着收音机包饺子,他包了整整一盖帘,乍一看挤的满满当当,却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水已经沸腾了,眼看着饺子就能下锅了,可马桂珍突然闹腾起来,在炕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她羊水破了疼的厉害。
张小华着急忙慌打了车往医院赶,娘家亲戚随后也过去陪床,马桂珍在病床上疼的直打滚,声音透过门撕心裂肺。门外的张小华也是紧张的坐立难安。
马长占听着自己妹妹的喊声,面色土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说不上是担心还是其他更复杂的情绪。
“小华啊,桂珍生孩子,你带够钱没有?”张烊姥姥胡郁兰站在手术室门口,手贴着门,侧过头问,目光带着审视,这个精明的老太太从不会让自己吃亏,“我们家长占也没什么钱,一会要用钱,你快打车回去拿钱吧”,“再把你姐姐叫过来伺候桂珍”
“嘿,我哪有钱?这今年豆子还没收。”,张小华哼哼唧唧道,一脸愁容。
“哼!没钱生什么孩子,桂珍这样,生的孩子还不一定是个正常人,万一跟她妈一样疯疯癫癫的,你想把她扔茅楼粪坑都扔不了,当时我和你大嫂怎么跟你说的,把那孩子流了,你以后和桂珍单过,不挺好”,张烊舅舅起身,指着张小华的鼻子语气激动,“没钱?没钱把地押上,你那几亩地赶紧卖了去,这大人孩子还等着用钱呢”。
就这样,张烊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带着大人们的焦躁与无措,以及左邻右舍看戏一样的眼光,来的同样没有准备。
马桂珍大出血,血库里的血包还不够,需要从别的省区医院往这调动,即使血包有了,可费用对于张小华来说仍是很大的问题,他一天都没停脚,像个不断被抽动的陀螺,跑前跑后张罗借钱的事,那时的人们多拮据,就算有点钱也是不敢借给张烊父亲的,照他们的话来说,张小华这个人,家里就一个小土房,没牛没羊,姐姐还是别人家的媳妇,做不了主。一点抵押和保险都没有。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苦哈哈的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借钱,一整天眉毛都未曾舒展开,他身上的布衫被汗水透湿塌在身上,因为心里想着医院还有两条人命而不敢松懈。
“姐,桂珍生孩子,你家有钱没有”,张小华先骑着自行车去了姐姐张云华家。
张云华刚好拿出200块钱,紧紧攥在手里,塞到了张小华手里,她丈夫低着头也不说话,自顾自闷了一口白酒。
“俺家也不宽裕,这是你姐夫上个月卖猪剩的钱”
张云华先打车去了街里医院,张小华继续骑着车子像个催命的阎王一样挨家挨户敲门。
“大娘啊,你家有没有富余的钱,桂珍生孩子大出血”
“叔啊,桂珍大出血着急用钱,你看看能不能”
东拼西凑,又打了欠条,钱才勉强凑齐,张烊父亲的一颗心才算稳下来。
马桂珍住了两天院,胡郁兰和马长占跟张小华一商量说接回家吧,哪有闲钱天天在医院里躺着。
胡郁兰知道张小华家什么样,她有些不放心,“华啊,这孩子放你那能经管好吗?你家里那么埋汰,桂珍也没法坐月子啊,这坐月子要是落下月子病,不好治啊,要不……”,老人刚开口,就被张烊舅舅打断了,“妈,姑娘坐月子可没有几个回娘家的,咱家可没有地方,小华家埋汰让一队他姐来收拾收拾”,老太太被这一句话噎住了,眼睛眯了眯,撇着嘴,不再说话。
好在张烊看着挺正常,刚抱过来小眼睛就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张小华看了眼孩子,伸出手逗了逗她,小孩尝试抬起手挠了挠耳朵,他笑了笑,初为人父的喜悦冲刷着他一整天的疲惫。
孩子和大人回了家,张烊的姑姑张云华来了几趟,收拾了屋子,又做了些小衣裳送过来,她这个傻兄弟,什么也不知道张罗。
马桂珍没有奶水,张小华只能扛着锄头,去队里铲地挣钱换奶粉,后来索性卖了自己的老式自行车,又添了些钱买了一头母山羊。
张烊姥姥每次去的时候都撇撇嘴,她这个女婿倒是挺会想办法。
“小华啊!你多拾掇拾掇屋子,我给你拎了一方便袋米,你别都吃喽,给桂珍多补补身体,那羊奶给大人也喝点”,胡郁兰敲着拐杖叮嘱道。
那年的秋天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忙碌的秋天,张烊爸爸站在地边看着自家豆荚饱满的豆子都押给了别人,平静的叹了一口气,小声嘟囔道,“今年收成这么好,可惜了”。
家里添了个小女儿,马桂珍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的喜欢,她虽然精神不好,却也知道这个小东西是自己疼的死去活来生下来的。
这种感情或许是母爱最原始的样子,她没有受过教育,不知道人和人之间张着嘴在交流什么,她不知道该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只知道孩子哭的时候要逗她笑,孩子睡觉的时候要盖上被子才舒服。
或许当人抛开一切的从生活和书籍上的领悟和教训,回归本我的时候,他们才真正知道“这一类生物其实都是自然选择下的高等生物”,都是平等而亲切的存在。
马桂珍就是这种存在,她像个没进化完毕的高等躯壳,在一群精于算计的人之间当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动物”。
很多年以后,当她在家门口守望自己的孩子时,她也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人们把它定义为“牵挂”,而张烊把它定义为自己一切生活不顺的起源。
人站在现在去看过去,总会感触良多,那时光好像流淌的河水,每日都从河边经过的人,又怎会注意到它的变化。只是猛然的那么一回首,才发现,它的模样早已经不复当初。
可能当张烊真的长大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了那种境遇,明白父亲的那句:“人无完人,谁不想十全十美”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