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老六沉吟一阵,朱由学来时,他见着了,果是贵气非常。他往日里两瓦三舍厮混、帮闲的那些个贵人,与之一比,真是烂瓦片。
客印月的小意,亦瞧的清楚。想那客印月在家,一言而决,便是侯巴儿及父母、族老也不敢同她说重话。方才他胡吹大气,说甚叔父称呼,若教客印月听着,大嘴巴子都是轻的。
值当客印月小意伺候的人物要拿他,侯老六渐垮了脸。
客林稳坐吃茶,说道:“这茶呀,还要热水初泡的,吃下肚去,便烫了嘴,人还念它的好,余味悠长。可若推托久了,水凉茶苦,人看也不看,立时倒进水沟,再不见天日。侯老六,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侯老六拿怪眼瞧他,客林笑道:“也对,你平生只爱喝酒吃肉,哪里懂我方才说的甚么。”
侯老六面色一顿,似明白了,两只白肥手握住客林,挤出笑脸,说道:“客,客家大哥将人看扁了。我侯六,侯六子虽没读过书,粗鲁的很,但极倾羡客家大哥这等读过书的秀才相公、举人老爷,有学问、知礼。俺闲常也好风雅,吃茶来着。”
说罢,就自请了茶,躬身又为客林满了。
客林道:“侯老六,你也是场面上的常客,这酒满敬人,茶满欺人的规矩。”
侯老六自打个嘴巴子,道:“怪我,怪我。同客家大哥共饮,心中欢喜,一时忘了规矩。”
抬手去换,指头方碰茶盏,就烫的嘶嘶嘘嘘。
客林嘴角露笑,随即收起,“罢了,不难为你。侯老六,这事儿你是与我说呢,还是奶奶、贵人面前开口。莫怪我不知会你,奶奶、贵人前再开口,若他们恼你,可无人敢为你陪情,我那点脸面也不中用了,救不得你。”
与你面前先说了,好显你的能为,挣贵人的抬举。侯老六心下腹诽,口中却讨好道:“客家大哥,可能保咱?咱近年颇攒些家财,事后必有补报。”
客林双眸转动,说道:“你且说说,容我与你筹谋、筹谋。”
“请客家大哥屏退左右!”
客林屏退两边,侯老六将缘由说了。
原来客印月入宫后,侯老六贴上侯巴儿,颇学得些吃喝、耍钱的场面本事。
偏他侯老六没个有能为的婆娘。侯巴儿穷了几辈子,几代都是数着麦粒过活。一夜富贵,仍旧小里小气的,指缝里漏的那点,侯老六混个肚保尚可,潇洒快活却是无缘。
眼看往年一样的苦哈哈,今日抖落起来,却不肯带挈自己。遂眼红,而后起了别样心思。
杀人劫财,侯老六自是不敢,但偷偷摸摸的占便宜,却胆子越偷越大。终究赌桌上,被人盯上,赢了他偷自侯巴儿的白玉坠子及客印月的合浦珠钗,拿着要去告发他。
侯老六唬个半死,那人见状,就领他见了带头大哥。那大哥允不告发,但要他做侯家的探子,每十五日回报一次消息,还许他五两银子的月钱。
前些时日,即侯巴儿走通州行货时。那大哥传信,命他在布里做手脚,事成后许他百两的利。
客林问道:“甚么手脚。”
侯老六怀中掏出小块圆球,呈青灰色,周有白灰点儿,说道:“那人吩咐我,将这泥块碾成灰沫,撒于布匹上。”
客林道:“就这泥土块儿?”
侯老六道:“这土块有些毒性,我撒灰沫时,皆用湿巾包了脸。”
客林闻言,立丢在桌上,取巾帕打包,掐指拎着。说道:“老侯,你嘴笨。若是信的过,待会儿见着贵人、奶奶切莫开口,先任我转圜,而后看眼神行事。如此,留着余地,才好救你性命。”
侯老六略做思量,点头应下。
客林即喊护院将侯老六锁了,去见朱由学等。
库房里,朱由学了然布匹因果,即吩咐张季寻客林,审问那被拿的三人。
朱由学问道:“客印月做甚,怎还未好。”
侧后,宝珠撇嘴,真真是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嘟囔道:“客姐姐这样美人,梳洗自然繁复些,还要更衣、装扮,这里又无人服侍。”
朱由学道:“你当洗澡睡觉呢,催一催,到了她家,她这主人竟不露面。”
宝珠才去后院,前门护院疾步禀报,“张老师傅,侯老爹到了。兄弟们瞧着面色不好,你老小心些。”
张季抱手道:“多感,闲暇请你吃酒。”
躬身同朱由学道:“小爷,我家主人到了,多敢是为布的事儿。你看?”
“侯巴儿?”总算见着真人,朱由学道:“无妨,他也算主人,你实说便是。”
张季眉角抽动,也算个主人,贵人真敢说,却也无错。这家业本就女主人得来,平日亦是一言而决。
不移时,就见一昂藏挺肚大汉怒冲冲疾步入院。抬眼看去,拧巴巴的着身绸布福字暗纹衣裳,肚腹高怂如怀六甲,将腰带顶开,漏出夹袄。两袖油光光的,行走甩动,呱呱作响。
斜带一顶坨毛黑裘帽,下穿一双脚跟黏干涕皂靴。脖颈粗黑,唇须如针,偏脸敷胜雪,每踏一脚,便抖下好些香粉来。
正是客印月外子,侯巴儿。侯巴儿急走至近前,张季正要打弓问候。侯巴儿不看一眼,领着十余个不着四六的泼皮,径往后院奔去。
张季呆愣,忽的又觉不妙,急唤伙计道:“快,快着人去后院,千万护好奶奶。”
“客桦,快去,将宝珠带回来。”朱由学急吩咐道,“那起子若有手脚不干净的,尽管打死,我担着。”
客桦闻言,急取根作坊里拌料的裹铜木棍,朝后院跑去,张季领着一众伙计随后也去了。
李余双手袖锥,护着朱由学跟在最后。
远远闻听高叫:“将院门砸开。”
咣咣几声巨响,次后传来尖叫,正是宝珠声音。接着,又听张季大吼:“住手!侯老爹,无论甚事,千万莫冲撞了贵人。”
侯巴儿喊道:“屁的贵人,给哥哥拦住他们。”
一纵泼皮发声喊,次后阵阵呼和,似是交上了手,小丫头再尖叫后,突地断了声响。
“李余,快,别管我!”屋漏偏逢连夜雨,朱由学疾走,不意天寒地滑,竟然摔倒。
李余自先紧朱由学,不顾朱由学叫喝,道声“奴婢得罪”,将朱由学背着,望后院跑去。
朱由学趴在高处,眼见后院高墙。小丫头千万别出事儿,会死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