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起得并不早。当她走在那条穿村而过的大道上时，霞光已经远远近近地洒开来，房子啦，大树啦，都还没有明显拉长的影子。她知道太阳已经升起，虽然看不到，那是被不远处山体挡住的缘故。过不了一会儿，阳光就会明亮地照射过来，地上的一切就都会拖上各自的影子，就连一条奔跑的狗也一样。
村人们都起得很早，这会儿路上已经有不少忙碌的人在来回走着了。几个方向的中巴车都在这儿过，这儿是村子的中心。没一会儿，站牌下等车的人就都把目光集中在杨梅的身上了。
杨梅长得很一般，穿得也很普通，看上去跟山里的大女孩并没有什么两样，就像她就是这个村子里的某家学生女。人们的目光主要是被她肩上的那块画板吸引——山里边的男娃女娃背什么的都有，但是背一块画板的实属罕见。人们都听说村子中心的那幢新楼办起了什么美术学院的绘画基地，但是背着画板进出的师生对于他们还是有些陌生、有些新奇的。
杨梅在人们的目光里渐渐地走远了。走出村子，房屋就稀疏起来，路人也不多了。这条柏油路沿着山脚延伸着，这是山溪在自由流淌的时候冲出来的线条。事实上，这条公路就是紧贴着溪水而蜿蜒远去的。这会儿杨梅已经听到了溪水在一边哗哗冲击的声响，昨夜下过雨了。是呀，雨声里，杨梅还醒过好几次呢。
从上庄到李家塔有一阵子好走。写生的人一般都赶早赶晚，因为早晚的时候光影明显。不过这几天杨梅就是喜欢拖后，她想让自己清静一些，想避开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的同学——一边坐在画板前还一边聊着闲话，甚至还打过来打过去地戏弄，在背后扔小石子什么的。
昨天，看到大家都在廊桥的一侧比较集中地坐下来，杨梅就想离开大家一段距离，便找了一个水的下游的一处，独自架起了画板。
回到住地以后，晚上老师给大家点评时，杨梅的那一幅变成了不足的典型。起先老师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倒是忽略了她的，但是刚翻过去，立即停下了手，一闪念，又翻了回来。老师看着杨梅的作业，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这一张，好的地方就不讲了；主要是桥太小。桥是主体，太小，就不够突出，效果就不强烈了。大家看看，这个原因是绘画者离桥的距离太远了。”
不用说，老师说得这幅画一无是处。杨梅明白，所谓的“好的地方就不说了”，这是老师很普遍的批评手法而已。
虽然挨点这样的批评对于杨梅来说也没什么。杨梅在班级里，绘画并不是很优秀的，听老师的批评也没有少。
没料到的是下课之后，老师忽然叫住她，又翻出她的那张画，开始指点着说出了她的全部的好。老师说：“李家塔的这座廊桥古朴，但是许多地方遗存的廊桥也都是古朴的；李家塔的廊桥也不高大，其他形制也很一般，所以要抓住它的特征的确有些困难，不过，今天这么多交上来的作业中，你处理得最好了。你看，你的桥墩……别的同学也都画了桥墩，但是都没有你的感觉显著。看来，你已经开始懂得从对象的外形来挖掘内在的视觉上看不见的本质的东西了。”老师非常真诚地看着她，颔着首。
老师的表扬和表扬时的态度，让杨梅激动了一夜。
后来躺在床上睡不着，杨梅想：那是因为今天我坐得远，又坐得低，是有些仰视着画下来的。正是因为这个角度，也就让自己对于桥墩更加注意了，仅此而已吧。这样一想，杨梅就入睡了。
后来就下雨了，雨声中，杨梅就醒了。雨声很大，但是没一阵就停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声又大作。先是沙沙沙地贴着地面，接着就从屋檐下哗哗而下了。杨梅睡在上铺，她在雨声最热烈的时候伸出头，朝外面张望了一下。
杨梅对鹿亭这一带再熟悉不过了。上半年，正是春暮的时候，也是学院组织的外出写生，来过一次，也是两周。鹿亭真是写生的好地方，自然山水真是很美。杨梅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在鹿亭这儿，随便找个地方，随便找个角度，坐下来，一支画架，眼前就是风景。好几次在班级的讨论中，杨梅都想这么说，不过又怕自己说出什么外行的话，惹得老师同学发笑，也就一直没说，只是肚子里面想想。但是，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个不用到处走的想法，也是在到处走了以后才得出的吧？看来还是得到处走。杨梅这样想着，不禁暗自一笑。
走进村子，拐入房子的背后，没几步就看见廊桥了。
杨梅四下瞅瞅，同学们的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
杨梅不紧不慢地绕着桥的周围走了一圈，又走到昨天的位置上望了一阵。最后，她还是比昨天的位置朝前稍微挪了挪；又不满意，又朝边上挪了几步。
一切停当之后，杨梅便开始了。她聚精会神，盯着的是这座廊桥，想着的是这座廊桥，手下划动的渐渐成形的是这座廊桥。
“姑娘！”忽然背后有人在叫她。
杨梅猛一回头，看到一个老婆婆正站在她身后，手上捧着一口碗。
老婆婆咧嘴呵呵笑着，一边说：“别累着，也要休息休息呀。我看你一上午了，你怎么动都不动一下呢？”
杨梅回过神来，也朝老婆婆笑了起来。
老婆婆将手上的碗递到杨梅的面前，说：“吃，这是刚刚蒸熟的。”
杨梅一看，碗里是两根玉米，又大又粗壮，金黄的颗粒结实饱满。杨梅笑着呵呵几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梅恭敬地站起身来。
“快吃，快吃。”催促着。
杨梅也没洗手，抓了一根就啃。一边还朝着老婆婆开心地笑。
“快吃。还要的话，我再去拿。”
杨梅满嘴玉米粒，边点头边含糊地说：“够了够了。”
“要茶吗？我再去拿。”老婆婆又问。
杨梅摇着头说：“不要了，老奶奶。”
老婆婆转身要去。杨梅赶紧一把拉住她，加大声说：“不要了，老奶奶！”杨梅发觉这个老婆婆有些耳背。
于是，老婆婆也就不去了，她站在杨梅的一边看着杨梅啃。
忽然，老婆婆将目光转向远处的山上，像是对杨梅，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我有一个孙子，住在城里的。”
杨梅赶紧接过话题问：“做什么的？上班了吗？”
“二十二岁，读大学。”
杨梅又问：“学什么的？”
“不晓得在哪里读。读大学，真辛苦。”
“哦——”杨梅又加大声音问，“学什么的？”
“还没有找对象，叫他把对象带来，带来，他总是说还早呢，还早呢。”
杨梅又笑了起来。
“我看你这个姑娘很好，画起图纸来很用功。”
“您孙子也画图纸吗？”
“我孙子比你高，高出半个头。长得很漂亮，西装一穿，人笔挺的……”
不知怎么的，杨梅忽而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老婆婆走了。杨梅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正午的阳光晒着有些热。杨梅看着尚未完成的画，犹豫起来，是回去呢还是继续画？回去又有些路；继续呢，这会儿已经没了兴致。最后杨梅想，还是等到黄昏，阳光换个方向的时候，再重新来一张吧。决定了，杨梅便打算在周围一带走走，一来打发时间，二来活动活动身子，也好四处看看，说不定会发现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于是，杨梅就在溪河的河床里缓缓向上走去。到处是卵石，还有大的岩坝，流淌的溪水沟渠一样只占了溪底不大的一条。
杨梅走到廊桥的底下，还伸手摸了摸那一排粗拙的桥墩。多少次在这儿写生，但是像今天这样走到桥的底下倒还是第一次。杨梅心想，这桥墩从表面看砌造得一点都不精致，但它居然这么能够承重，多少年来，它就这么纹丝不动地支撑着。雨季的时候，山水汇集的激流瞬间就会冲击而下，听说大的几次，水都会冲上两边的堤岸呢。真是有些神奇。
清澈的溪流之中，一些如丝的小鱼在欢快地跃游，杨梅又傻傻地看了一阵。
前面被流水挡住了，杨梅就顺着石阶走到岸上。她想从廊桥上走到对岸去，从山脚一边的小路上继续朝前走，这样也可以少晒一点太阳。但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走到廊桥的桥脚便改变了主意。她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另一边走去了。另一边是通往村子的一条小路，路的两边都是一些老旧的民房。
杨梅散步一样，脚步轻缓地走在房屋之间的小巷里。这些老屋都很老了，到处是破败的景象。看得出，有不少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院子里也大都静悄悄的，偶尔在一角，才可以看到些晾晒的衣物，看到些刚刚被擦拭过的桌面。这些残存的生活气息，几次都让杨梅忽然产生了想法，虽然她的想法还没有成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断墙残垣，裸露的屋檐，缺腿的柜子桌椅，结满蜘蛛网的柴垛或墙面上只剩下大半幅的年历，这些被人们遗弃的景象，杨梅看得多了，尤其是在一些偏远的山村。但是这些山村里留守的老人，他们慢慢生活的情景，杨梅也是见得多了呀，怎么今天对这些事物的感觉尤其强烈呢？
杨梅是在一个平原的小镇上长大的。那个小镇这些年被开发得极其繁闹，不过在她童年的时候，还是如一个大的村庄那样的清静，所有的生活情景与别的被称为村子的地方几乎没什么两样，因此杨梅的童年记忆几乎全都属于农村。
一想起自己长大的村子，杨梅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奶奶来。
奶奶的脸一浮现，杨梅就感到心头热起来，鼻腔里涌上了酸水。
多久没去看奶奶了？
杨梅想奶奶了。
杨梅的思绪集中不起来，她的面前只有奶奶的脸，那张黝黑的爬满皱纹的而略微过于宽大的脸，因此那张脸并不漂亮。要有，那只有慈祥与和善。杨梅一时想不起奶奶最让自己感动的细节。也许，那样的细节太多太多；也许，现在，杨梅只要有奶奶的脸庞就已足够，就已足够让她心绪难平了。
在曲里拐弯的小弄里穿行，忽一拐，抬头已是大街。李家塔就这么一条横贯而过的水泥大道，两旁紧密地开着些店铺，杨梅也是熟悉的。她望了望街上，行人稀少，几个店铺的前面都坐着看店的妇女，她们手上快速地打着毛衣，嘴上还隔着老远大声地聊着。杨梅撩拭眼角的泪花，又转身回到巷子里，朝反方向走去。
没多久，杨梅就从另一边出来了。小巷到了尽头，另一边即是溪边。杨梅远远地回望，看到了自己刚刚从那儿过来的那座廊桥。杨梅想下到溪水里去，顺着溪水往下，再回到桥边去。
路过溪边的一个埠头，有三五个女人正弓着身子背对着她起劲地洗衣物。杨梅走近她们。不经意间，她发现那些妇女之中有一张脸正抬着，看着她呢，洋溢着一种她奶奶似的笑。杨梅定睛一看，呵，那不正是那个老婆婆嘛。
老婆婆的脸上正好被埠头上空大树缝隙间穿过来的一道光线照着，杨梅看到，那道光线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样，而是闪着多种色彩，金黄，橙色，还有幽蓝，在斜斜的一道之中，还有点点，水泡一般飘浮，大大小小，透明的……
老婆婆站起身子，拉过杨梅的手，说：“来，到我家去坐一会。我就一个人……”
杨梅点了点头，又回身端起老婆婆的盆子，跟着她走回了小巷。
这一期在鹿亭的实地写生就要结束了。
最后一个晚上，老师给大家总结。从生活上说到业务上，最后老师拿出了一张画，老师有些激动地双手展示给大家，说：“这幅画是我们这次最大的收获之一。大家仔细看看，分析一下。”
稍作停顿，老师又继续讲：“这个题材我们看得多了，许多同学也画得多了。这间普通的老屋，粉墙剥落，门框和门也有些腐烂的迹象，这个石砌的洗衣台板，也是，水迹都没有……构图也是平稳的，虽然有一种怀旧的调子，但是总体还是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古板的，死气沉沉的……”
老师扫视了一圈。大家都有些惊异地十分专注地注视着，鸦雀无声。
老师又换了一个语气说：“但是大家再看，那只碗，碗里面的两根玉米……这就是一种活的，有生气的，充满热情的……它是一声呼喊！”
老师也是用呼唤一般的声音有力地结束这次讲评的。
教室里顿时鼎沸起来，同学们又是议论又是争执又是评析又是赞叹。
一阵之后，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杨梅的身上。
杨梅坐在边上。她有些羞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
这些天老是夜里下雨。雨声中，杨梅就醒了。雨声很大，但是没一阵就停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声又大作。先是沙沙沙地贴着地面，接着就从屋檐下哗哗而下了。杨梅在雨声最热烈的时候又伸出头，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她想，明天就离开鹿亭了，下次还要再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