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璃州，福源郡。
在临时执政官任上坐了两个月的景小安，终于体会到了师父的艰难。
内政方面，大部分官吏都因为早年的各种原因或杀或撤。眼下镇南王的执政官署中，大部分人都是中下层提拔上来的。他们向来谨小慎微，有事没事就上报，生怕担了责任。
经济方面，由于学校、工厂、化学研究院等机构的扩建，财政赤字进一步加大。好在白越留下的金银够多，暂时不算麻烦。但景小安很想问师父一个问题：
以往福源郡每年官府税收，除去上缴和本地用度，剩下的还能折银几十万两，现在却是每年倒贴上百万。要是有朝一日统一天下，岂不是要每年倒贴两个亿？
不，且不说师父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已经了解基本经济理论的景小安知道——真有那么多银子，银子也就不值钱了！
师父总是说“发展生产力”，然而景小安根本没发现那些机构提供了什么生产力，只看到一头头吞金兽。
科技方面，几乎所有方向都陷入了泥沼，仅有理论并不足以推动技术快速发展。景小安视察时，感觉那些老师傅们已经相当努力了，正在一次次地试错，想要距离白越所描述的“标准”更近一步。
农业方面，虽然景小安自己看不出来，但有吏员告诉他，那些翻了身的佃户比以前懒惰得多。原本需要拼死拼活种几十亩地，现在许多人都只种以前的一半，放任田地荒芜。
景小安不理解，问道：“他们有了余粮，可以拿来卖钱，买新衣、盖新房，甚至送孩子去习武啊？”
吏员表示，佃户中的大多数，从小到大都是浑浑噩噩，早就认命，更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只要能够不饿死就够了。
景小安明白了，是教育宣传没有跟上。当即拍板，组建一支宣传队去乡村进行基本的上进心教育。至于能有多少效果……
嗯，到时候再看看吧。
而在白越开办的正统学校中，这两月间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之前有白越亲自坐镇，有歪风邪气立刻制止，甚至揍人赶人，所以学生们表面上都乖得像朵白莲花。
但是现在，临时校长是一个教化学的老药剂师，教学水平倒是很高，却完全没有管理的魄力。景小安去学校视察时，竟看到不少孩子拉帮结派在那练武，有的甚至敢自称“镇南王亲传武学”！
“学校不是给你们练武的地方，再有发现，一律清退！”
景小安在校规里新加了一条禁令，相信师父也不会反对——如果真要拓展武者数量，直接组建新兵队伍、传下天哲无相玄功就是了。过个十年二十年，就是宗师满地走，武师不如狗。
不过白越显然没有这种想法，他恨不得天下习武之人全部自废武功呢。
从学校回到镇南王府，外出仅仅半天，景小安就在府外看到了一大批访客。那些人衣装华贵、态度恭谨，见到他时均欠身问好。
“有什么事情，分别进来说吧。”
令景小安无语的是，五队人只有两队来谈商业合作，其余三队的来意都是找他商量婚事的。
那些南璃州的世家大族，自知高攀不上镇南王本人，退而求其次，就想着与白越的唯一弟子联姻。
景小安年已十六，身具宗师修为，而且将来必定是白越的心腹。如果有一天白越入主中原，景小安立刻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目前正是投资的最佳时机！
但是……
“滚。”
前两队景小安好歹还委婉拒绝了，第三队竟是上来就摊开了一幅写实风的画卷。画中少女清丽婉约，国色天香，单手拈花，眉宇间略带一丝愁绪。
“这是我们府上的七小姐……”
“我说滚！”
景小安勃然大怒。他不认识那个少女，也没有什么兴趣，却对眼前使者宛如掮客一般的行径勾起了某些回忆。既痛且怒，差点就要动手！
“是是是……我等这就告退。”
来客唯唯诺诺地溜了，景小安在会客厅里坐了许久。
世人都知道，镇南王对于地主和贪官污吏毫不容情，更是禁止私人拥有土地。虽然主流舆论是斥责白越的暴行，但其实南璃州及附近州郡的权贵们，都已经做好了改换门庭的准备。
因为到他们这个层次，土地租金已经不再是重点了，商业渠道可以赚更多钱。至于生命权平等——他们原本就不喜欢乱杀人啊，名声比一时好恶可重要得多！
有识之士看出，若是将来白越得了天下，必然会建立一个以商人为主体的官僚体系。地主阶级将彻底灭亡，武者也会遭到极大限制。
随着福源郡政权的逐渐稳定，越来越多人看到了这里的优势。更由于白越本人的存在，夺取天下的可能性着实不小。
然而，景小安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师父真正的理想、最终的目标远超世人想象，即使有人猜到，恐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
不仅是什么地主贪官，白越想要打倒的是所有权贵、官僚、商人、武者，凿破贵贱之别，抹消强弱之分！
这一点，白越也知道不能公开，否则连自己手下的士兵、药剂师、铁匠们都要炸锅——为你拼死拼活，可不就是为了求个富贵、做个人上人么？
商人政权——或者按师父的说法，“资本主义社会”，只要拳头够大就能建立起来。把不服的全部打趴下，自然会有一大批既得利益者过来捧他的臭脚，尊其为开创新时代的“圣皇”，树碑立传。
至于最终目标，却是与底层以外的天下所有人为敌。甚至即使是社会底层食不果腹的贫民，往往也有比他更弱小的人可以鄙视，可以欺负。
五十到一百年。这是师父预计要真正摊牌的时间，但景小安仍然怀疑，几代人时间……
真的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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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原州，恒昌郡，常田县城。
就在景小安忧心未来的时候，白越终于还是来到了这里，月琉王所说的“组织”所在地。
在一家客栈住下后，第二天早上便有宗师上门，接引他出城往南。翻山越岭一个时辰后，两人走进了一个用藤萝隐蔽的山洞。
甬道寂静且漫长，部分岔路有人工开凿的痕迹。白越很快就有点绕晕了，没有人引导的话，光靠他自己恐怕很难出去。
“您不担心这是个陷阱吗？”走在前面的宗师问。
白越道：“你这一路上并没有心虚和紧张的情绪。更重要的是……我想要知道真相。”
“真相……啊。”宗师似乎笑了笑，“希望您将来不会后悔吧。”
“后悔？为什么？”
白越问道。但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两人已经踏入了一间相当宽敞的石室。远处有一张桌子，桌后有个长发长须、连面容都看不清的老者席地而坐。
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植物、宝石等物，白越赫然感知到，它们全部都是超凡物品！
“二十四件超凡，作为见面礼。白先生，希望你喜欢。”
白发白须的老者抬起头来，微笑道。那是一张皱纹深刻、极其苍老，却令人讶异地仍然有着勃勃生机的脸。
“你就是‘首领’？”
白越走向老头，在他对面坐下。引导人在身后止步，缓缓退去。眼前的老头确实不是绝顶，但内力总量却相当可怕，宛如积聚百年的深潭。
“正是老朽。”
白越扫了一眼桌上的物品，还无法确定其中有多少件是他需要的。他想了想道：
“你想用这些东西，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功法？”
老人缓缓摇头道：“那是琉月那孩子的愿望。老朽只希望白先生加入我们，别无所求。”
白越挑了挑眉：“月琉王应该对你说过当日发生的事吧？把她不能说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再决定是否加入。”
老人点了点头，忽然抬起双手，做了个运功的姿势。随后，白越感觉到对方流转全身的内息骤然涌向丹田，接着凝聚、衰弱，几乎微不可查。
老人再度向白越望来的时候，眼中的生机已然衰竭，整个人就像是棺材里刨出来的尸体。他生硬地抽动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声音生涩地说道：
“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保证我们两人的安全。”
白越皱眉道：“我感觉你跟死人没两样了……是功法的特殊效果？”
“大梦龟息功。”老人说，“这个状态最多只能维持半个时辰，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有不明之处打手势，不要复述我说的话。”
白越道：“明白。首先我想知道，‘末日’真的存在吗？”
“是星沙王告诉你的？”
白越点头。
老人深深叹了口气：“差不多吧。但我一向不喜欢这么称呼，因为不存在一个确切的‘灭亡时间’。从本质上来说，就是……”
“这个世界正在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