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熙九年夏,平野州大旱。
自从今年开春以来,下雨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已是六月,平野州大量河溪断流、地下水位降低,人们只能依靠少数大河及深井维持生命。
但比起取水的艰难,对平野州的农夫而言,还有更严峻的问题摆在眼前——
开春时种下的农作物,四五月时就已全部干枯,今年注定一无所获!
即使是自己拥有土地的农民,大多也无法在粮价飙升的现在,令全家安安稳稳地活到第二年开春。
平野州从上到下翘首以盼的朝廷赈灾粮,也因为西北三州的叛乱而没了着落。州牧派去黄龙州的特使,被各部如踢皮球一般推诿着,直至……平野州局势彻底失控。
此世农民起义从未成功,但不代表没有出现过。
只要饿不死,贫苦民众就能艰难地活下去,哪怕卖地卖女;如果只有少数人饿死,其他人也可以冷眼旁观,庆幸最终死去的不是自己。
但若所有人都要饿死,共同的处境就令他们自发地集结起来。到了这时,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对地主老爷的敬畏,甚至盖过了对武者所掌握力量的本能恐惧。
这一刻,即使上品武师,在成百上千暴怒的农夫面前也只能被撕成碎片!
地主家有余粮,但也不可能供当地所有人活到明年。吃饱了饭终于冷静下来的暴民们,便开始思考着,如何用手上一两个月、甚至一两旬的食物活下去。
食髓知味,答案显而易见。
于是,平野州各地村镇中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即使有少数宗族势力根深蒂固、当地民众不敢反抗的地区,外地流民一至,宗法的旗帜立刻跌落尘埃。原住民被裹挟着,令队伍越发庞大。
“正常情况下……到这一步应该就是极限了。”
站在山岗上,白越对身旁的景小安这么说道。
他们眼前十余里外,有一座繁华的县城。坚固城墙足有三四丈高,城墙上的守军人人刀枪在手,皮甲齐备,其中不乏高手。
然而……暴民正在攻城!
顶着乱箭落石,他们正如蝗虫一般涌入各处城门。城门不知被什么人给拆毁了,在黑压压的人潮面前,宛如散发着光芒的宝库之门。
后队推前队,挥舞着自制的镰刀长矛,拥挤踩踏着冲入门中。即使门洞里拦着几位横刀具甲的上品武师,其后更有弓箭长枪队伍虎视眈眈,也没有流民后退一步!
因为……在毫无指挥的彻底的乱军中,站在前方的人没有后悔的机会!
“如果我没有猜错,破坏城门的方式应该是火药——但农民应该是弄不到的,也没能力提前埋在城门下。看来是有高手相助。”白越分析道。
问题是,这对“高手”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县城被攻破后,即使他们站出来要维持秩序,也没有人会理他们。流民席卷而过后,最终只会留下满目疮痍,并产生更多的流民。
片刻后,东门内侧建筑起火。其余各城门士气一落到底,短时间内全部陷落。
一炷香时间后,有高手护送数百人的队伍从北门突围。
“师父,接下来呢?这里会发生什么?”
看着远处人潮再无阻碍地奔涌入城,景小安问道。
“要看县城里有多少粮食了。如果足够这十来万人活几个月,他们或许会安定一段时日。如果只有一两个月甚至更少……那就很快会再度出发,去南边,去下一座县城。”
景小安想了想道:“师父,我有个疑问——他们为什么会有攻占县城的勇气?”
正常情况下当然不敢。没有任何攻城器械,甚至没有统一指挥的农民军不可能越过城墙。这也是白越认为“席卷乡间已是流民极限”的理论基础。
“有人在帮他们……而且他们愿意信任帮助者。”白越眯起眼睛。
两人入平野州已有三日,遇到过数个流民队伍,却不约而同地正在南下。白越打听到,人群中流传着‘州府正在放粮救济灾民’的消息,因此没有北上去邻州逃难。
但仔细想想,这个传闻其实有点可疑——州府当然有粮,但也撑不住全州上千万人口的消耗。
流民们愿意相信,除了因为是救命稻草般的希望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前几年还算丰年,市面上粮价却不低,许多地主把存粮卖了大半。据说是州府那边在囤积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平野州边境的人们更愿意赶去州府,而不是去邻州,受到秩序尚存的官府派兵围剿。
景小安皱紧眉头:“如果去州府路上的粮食足够,我想人们也不会想要冒死冲击县城。难道有什么人,希望更多流民到达州府,因此在暗中相助?”
白越陷入了思考。
是某个势力想要借此占领州府,号令一州?
但在这个世界上,单纯靠人多是没用的。就算几百万人到了州城之外,哪怕所有城门大开,流民也攻不破精锐部队的防线。更大的可能反而是尸体把城门堆满,后面的人再也冲不进去。
更不用说就算拥有了州城,想要号令一州也是痴人说梦。现在这个时局下,连正牌州牧都很难控制各郡,簒夺者又算什么?
话说回来,先前月琉王叮嘱“不要招惹凤霞宗”又是何意?难道这事与凤霞宗有关?
正思索间,白越忽然望见县城东门外的旷野中多了几个灰影,正在以普通人达不到的速度向远处移动着。
“这个时候才出城的上品武师?多半就是点燃炸药的人了!”
白越眼前一亮,对景小安道:“我先行一步,你随后跟来!”
接着,白越脚下一蹬,从百丈山岗上飞掠而下。衣袖鼓荡飘扬,真气如巨翼般展开,便迅捷无伦地滑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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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县城东门外的平原上。
六人发现白越后就开始四散逃离,但地形所限,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被白越打晕五人,抓住一人问话。随后,打晕一个唤醒一个,如此反复。
直到景小安也飞奔而至。
“……都是武曲军军官,遵照都统制的命令,为平野州人民指出一条生路?”
景小安歪了歪脑袋,有些难以置信:“每个人都这么说?”
白越将最后一人又给敲晕了过去,点头道:“他们没有串供的机会。而且除非人均影帝,看表情应该不会有假。”
逐一询问时,这六人的回答完全一致:
他们来自武曲军。都统制还派出了类似的多个队伍,引导与帮助流民。并且告诉了他们,州府的州牧及各大家族手上囤积着大量粮食,足够全州人口一年所用。
景小安道:“可是,他们相信自己的长官,不代表我们就该相信。”
白越道:“不错。武曲军驻地在西南方向一百余里的曲义县城旁,我打算去那边,问问那位都统制。”
景小安沉思着,转头望向县城方向。
此时两人距东侧城墙已有五六里,但依然可以看见城中越发浓郁的烟雾。火势在蔓延,甚至可能有了更多的着火点。很显然,不会有人试图救火,直至火焰燃尽它能触碰到的一切。
因为所有人都在抢粮食、抢金银,甚至为此与不久前的“战友”拼命。一次又一次的掠夺,已经扭曲了他们的价值观。
抢夺可以获得一切。对身强体壮、手持利器者来说,他们能抢县里的人,又凭什么不能抢身边的老弱病残?
只要我要,只要你有。
最近几天,亲眼见到许多弱肉强食的人间惨剧后,景小安终于暂时放下了个人的悲伤,转而变作对这世道的感怀。
当天灾降临,被朝廷和官府抛弃的无助民众们,就只能选择自救。
以对自己、对他人都更加残忍的方式。
眼下,武曲军都统制似乎想要指引人们踏上生路。但景小安心里本能地感觉可疑,短暂沉默后,开口问道:
“如果那位都统制说的是真话呢?”
白越淡淡道:“那就去州城,‘请’各位大老爷们慷慨解囊。”
“如果是假话,这一切都只是骗局呢?”
白越脸色逐渐阴沉。
几百万人聚集到平野州的中心地带,距邻州有至少一个月的步程;全州乡村基本都已被席卷而过,许多乡下地主提前携带粮食,躲进了郡县之中。
灾民在州府得不到粮食,那么城墙之外便要化作无间地狱——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口粮回头!
到时候,他们可以选择的食粮,也就只剩下了……
白越寒声道:“所以,我必须去弄清楚真相。在真正的灾难到来之前,将其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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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当即启程。靠着一份不太标准的平野州地图,终于在日落后到达曲义县城外。
县城以南五里,就是一座木制围墙环绕的庞大军营,大帐顶上营旗飘飘。据白越所知,武曲军编制八千人。而且在这个武力至上的世界,吃空饷行为极少出现。
与宁丰郡城附近的镇海军类似,武曲军法理上不受当地郡府管辖,只有朝廷才能命令他们离州远征。至于州牧,只拥有其在本州内的调动权。
眼前的军营中,至少有宗师一人、上品武师数十、中品数百,其余基本都可算凡品。更是全体装备铁甲,弓弩无数,还有大型床弩,攻城火炮,以及大量的火药储备!
过去,曲义县城方圆数百里无盗匪;如今,无暴民敢近方圆数十里。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
这是乾阳王朝统治的基石,与各地城卫军、厢兵截然不同的精锐,真正的战争机器。仅武曲一军,就可轻易击溃数十万流民!
“你且在这边等着,我去去就来。”
白越扛着布袋,望了一眼天边升起的月亮,随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