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啊。
白越由衷感慨。
身体年龄三十岁,两世心理年龄加起来更有四十多了。再加上穿越者身份带来的本能疏离感,导致白越从未对这世上的人类个体倾注太多感情。
就算是对徒弟景小安,白越也没有告诉他布袋的真正功能,以及自己异界来客的身份。
白越觉得自己注定要单身。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系统可以带人一起穿越。与其在离别时悲伤,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男女之情。
当然,这并不影响白越理解爱情。他常常在饭桌上,听景小安汇报最新进展时会心一笑,稍微怀念起很久以前的青涩时光。
“师父,今天我们去了琴园街,听了一上午戏曲,她还挺感兴趣的。下午我们逛了街,我想给她买个簪子,她不要。琴园街的鸢尾花开得正盛,我折了一枝插在她头发上,很好看。”
你没有公德心的吗?白越心里吐槽。不过看景小安高兴的样子,教育什么的就留到下次吧。
……
“师父,今天我牵到了她的手。思槐说她爹是从远方逃难来的,老家附近有茂盛的槐树林。所以她爹给她取了这样的名字。她将来想看看槐树是长什么样的。师父,您一定见过槐树吧?”
“是……是啊。”
白越有点心虚地说道。这些年走南闯北,理论上肯定是见过的。但在这个没有手机搜索的时代,即使见到了也认不出来。说到底,除了柳树那类风格过于明显的树种,白越几乎都分辨不出。
……
“师父,今天我们去了古泉巷。您知道的,那里有一口八尺宽的古井,非常深。我们在井边往里喊话,思槐的发带不小心掉下去了。我跳进井里把发带捡了回来,她很惊讶。”
所以说这都处好几个月了,你女朋友连你的实力都不清楚?当自己超级英雄啊?难道不懂得武力值在女孩心里是有加分的吗?
老光棍白越在心里指点江山。
……
“今天……思槐她爹说,要八百两银子的聘礼。”
这一天的景小安有点失落。
白越不明白他为何失落。对平民、小商人乃至低级官吏而言,这确实是个极大的数目。他们所住的这栋占地两亩有余的宅院,当初也只花了六十两而已。
但景小安应该知道,这点钱在师父眼中什么都不算。好不容易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这还犹豫什么呢?
白越起身就要回屋拿钱,却被景小安叫住了:
“师父……请等一下。”
“怎么了?”白越问。
景小安垂头道:“今天,思槐她爹打了她一巴掌。因为他提出要聘礼的时候,思槐站出来反对,说这太多了,我肯定拿不出来。”
都开始为你的钱包担心了,这可不是稳了吗?白越这么想着,当即摆手道:
“没关系,为师给你一千六,明天抱去店里,把她家柜台给砸了,落落她爹的面子!”
景小安略带迷茫地抬起头,随即眼中泛起忧伤,摇了摇头:“师父,您没懂。”
“什么意思?”白越皱眉,在徒弟对面坐下。
“思槐有一个哥哥,在郡里武馆习武,已经练出了内力,是她全家的骄傲。他们家的余财几乎都被用来支持他练武。我很少见到他,但偶尔瞧见时,也总能发现他爹娘看他的那种……不一样的眼神。”
白越有点明白了:“溺爱、偏爱,或者说……寄托了全部希望?”
景小安点头:“对儿子和女儿,他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这很奇怪吗?白越不以为然。连他前世的社会中都依然存在的性别歧视,在这个古代社会更加严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见师父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景小安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悲伤道:
“师父,我难过的是,就算是思槐自己,也从来没有对此表达过反对!”
“她的名字,来自于她爹对故乡的怀念。她的童年,由她娘教导针织女红。年岁稍长,就进了她爹的铺子里帮忙。如今更是要以八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我,今后相夫教子……而她呢?她自己的意见呢?”
“是啊,或许她确实愿意嫁给我。但如果我拿不出八百两,而那郡守府九公子愿意拿,她爹是不是就会选择把女儿嫁给他?”
“她能够反对吗?她有能力反对吗?她从未学武,就算想逃婚也绝无可能!”
一连串情绪激动的悲声,令白越也心有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景小安深深呼吸,逐渐平复了心境,继续道:
“师父,您还记得吗?六年前,在苍狼派的广场上,您叫我不要跪,站起来。”
“从身体上,我当时就站起来了。但在心理上,直到两三年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您所教导的价值观,终于……‘站了起来’。”
“但顾思槐一直跪着,从小到大。”
“如果没有遇到我,很可能直到死去,都不会意识到有任何不妥。期间可能会出现‘跪她’的人,但也无法改变‘她始终跪着’的事实。”
“师父,您说过的吧——想要让世人都站起来。”
白越如被惊雷击中,座椅餐桌凭空粉碎。他缓缓直起身,望向窗外庭院中夜幕下的草地。
他踏步出门,天穹之上阴云流散,星辰晦暗。弯月剔透圣洁,孤悬天际。
“谢谢。”白越忽然对他的徒弟这么说。
“其实我一直觉得收你为徒是单向的‘恩情’,现在才发现不是——你足够年轻,足够锋锐,能够打醒我逐渐麻木的心灵,能够及时拉回我的思维惯性。”
“你提醒了我,剥削并不一定需要‘资本’作为媒介。”
“我也只是个凡人,有我的思维局限。”
“是的,我说过想让所有人‘站起来’。不过其实,那只是我随口一说的臆想罢了,就像小孩子想要摘下星辰。”
“为此要改变的不仅是生产力和制度,更要对抗人类与生俱来的心理欲望……与这相比,让所有人‘躺下去’,反而简单得多。”
“所以我对于明目张胆的掠夺、欺压异常敏感,而对那些连被欺压者自己都毫无怨言的情况,并不会横加干涉。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人不是神,哪怕天下无敌,也无法扭转人心。”
“除非……”
白越语声停顿,忽然转身望向屋内的景小安。虽然是无灯的夜晚,少年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师父,还有我。”
景小安微笑道:“这世上还可以有更多想站起来的人、想要扶着别人一起站起来的人。滴水汇成溪流,化作江河,最后变成……荡涤旧时代的滔天巨浪!”
白越忽然失笑:“哈哈,年轻真好啊,只靠理想就可以奋发图强——以后传播思想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哦。生产力的问题为师来解决,总之将来找个地方办工厂,先把科技钻研到电气时代再说。”
景小安歪了歪脑袋:“将来?”
“当然,目前为师积蓄不足,而且天下未变,不必急于一时。”
接着,白越含笑道:“最重要的是,你忘了你的小女朋友吗?赶紧去下聘礼,娶进门,然后把她培养成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哈哈,我等不及看你跪搓板的样子了!”
景小安咽了口唾沫:“不是,师父,这好像有点……”
“跟你开玩笑呢。相互支持才是模范夫妻啊!”
老光棍白越胸怀大畅,迈步出庭院,准备去好好地喝上几杯。异界漂泊十六年,直到今天,他才拥有了第一个,可以真正互相理解的……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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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景小安带八百两白银上门。顾思槐之父顾安以无媒人之故诘问,景小安再加一百两银票,顾安顿时连声答应。
顾家当天宴请街坊亲戚,更请来风水先生。虽然景小安拿不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但那有本事的老先生依旧算定了良辰吉日。老先生断言,他们婚后将子孙满堂,富贵绵延!
作为宴席的中心人物,十四岁的景小安喝得大醉,靠内力维持着才不至于倒地不起。
他隐约看到师父在角落里的一张红桌旁对他举杯,他哈哈大笑,仰头灌下。顾思槐在一旁用手帕擦去他脸上身上的酒水。
这一刻,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的景小安只觉得春风得意,世间坦荡。一切都有希望,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八岁之前的艰难困苦已如过眼云烟。
他,景小安!
将怀抱他的妻子,拥抱他的明天。然后与他的师父一起,去改变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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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两个多月后。
然而……
任何人都没有料到,十二天后,宁丰郡城突然戒严,宵禁时间延长,城卫军频繁出现在街头巷尾。
从万珍楼中传出了一个最新消息——
乾阳王朝西北三州同时叛乱,漠安州州牧裴鹏达自称“顺天王”,掀起了本朝的第一面反旗!
朝廷迅速反应,遣大军平叛。与此同时天下震动,盗贼纷起。有郡守州牧以剿寇之名征兆民兵,大规模训练。
各地江湖门派俨然占山为王。更有传闻,顺天王本就是地处漠安州的三宗之一,离元宗所扶持的。与问天、凤霞二宗遥相呼应,要夺了这乾阳天下!
宁丰郡城附近,驻扎城外的五千镇海军,以及郡尉手下的两千厢兵加大了训练量,时时刀剑出鞘。
局势紧张,商贸凋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危机的临近。
时代的洪流中,平民、武者、宗师乃至绝顶高手,稍有不慎,都可能被撕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