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一声近乎梦呓的机械声音之后,徐穆猛然睁开双眼。环顾四周,黄沙漫天,大漠苍凉,无尽的地平线上,一轮残阳正在坠落,仿佛永远不会再升起。
粗糙的风刮过他的脸颊,带着灼热的空气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我在哪儿……这是……内测?”
眼前的景象无比真实,仿佛徐穆真的身处大漠之中,旅途漫漫的孤寂感从他心头慢慢升起,而壮阔无情的万里黄沙又使他产生了天然的恐惧,他的嘴唇甚至有些干裂。
在这无边的死地中,哪里是去处?
徐穆开始有些发抖,他不由得想到,如果这里不是虚幻的模拟,而是真实的世界呢,他颤抖着抬手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又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在片刻的对比后,他发现自己的体征都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抬手揉了揉脸,发现连下巴的胡茬都无比真实。
要么他疯了,要么这个世界疯了。
“冷静,冷静。”徐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却因为吸入细沙而开始剧烈咳嗽,咳嗽的时候嘴里又灌进了更多的沙子。当他终于缓过神来时,口腔里的土腥味提醒了他一件有些致命的事情:如果死亡也很真实呢?
现代科学已经可以让宇航员在太空行走,可以在月球建立瞭望站,可以替换脊椎和心脏,但是死亡的阴影依旧是柄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此时此刻,徐穆已经被这个世界的真实搞得有些思维混乱,他有足够的意志力来坚信他的确在一个游戏里,但却大可不必尝试真的在游戏里体验一次死亡,主机时代只需要一次不痛不痒的点击,在这儿呢?
四周的光线慢慢变得昏黄,这是黄昏前最后的余光,如果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设定和地球相似,那么日落之后的大漠,绝对不会有片刻温暖可言。
“如果别的玩家也是这个开局,那估计开发部的信箱要被挤爆了。”
徐穆小声嘀咕一句,然后开始审视“自己”。
一个接近干涸的革制水袋,一个用处不明的珠子,一个火折子,一柄朴刀,还有这一身粗糙但质地坚韧的衣物。从上衣下裳的打扮来看,背景大概率不会是现代都市。
徐穆抽出朴刀,把雪亮的刀身当做镜子,发现自己的容貌没有改变,只是胡茬使他多了几分沧桑。再细看这柄刀,略有磨损,却保养的极好,刀口处细微的卷刃平添了几分肃杀,刀柄末端刻了一只雄鹰,除此之外再无装饰,若非个人癖好,便应当是制式装备。
也不知究竟什么设定。
没有指南针,没有地图,没有擦一擦就会发光的油灯。
可用的信息就如同沙漠里的水一样。
徐穆相信公司开发游戏的能力,也相信公司不会做一个毫无指引的游戏出来,他确认了那个珠子暂无用处后,又一次仔细看了看周围。
天色将晚。
“看来要等入夜了。”
徐穆嘟囔了一句,然后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或者说一声短促的叫声。
一声狼嚎。
徐穆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了,他仔细看了看身上的衣物,又埋着头闻了闻,野生动物的臊味充斥鼻腔,而衣物袖口处整齐的刀口,和内袄上烧焦的皮毛痕迹,都无一不在提醒他,这声狼嚎大概率就是公司的游戏指引了。
如果是无双类,现在他应该朝狼嚎的方向走去,然后发现一座村落,俗称新手村。
如果不是。
徐穆提了提胯,揉了揉肩,把刀柄上的破旧布条缠在手上打了个死结。
嗷呜……嗷呜……嗷呜……
一连串的狼嚎相继响起,就像是为黄沙主持的葬礼奏乐。
现在看来大概率不可能是了。
两点碧绿的光慢慢出现在沙丘上,黄沙从身上慢慢滑落,獠牙森森,猎手蓄势。
它并非赶路而来,它从黄沙间孕育。
徐穆咽了咽口水,獠牙和利爪瞬间冲散了他内心大喊“我是希瑞”的冲动,他很干脆地转身、蹬地、开始冲刺,顺便朝天比了个中指:
游戏指引做成荒野逃杀,我感谢你全家。
——
“笑死我了,这我得录下来,太狼狈了,太狼狈了。”
模拟部的部长办公室里笑声阵阵,此起彼伏。
陈亦珂略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的六个全真投影和一个真人,有些怀疑模拟部的平均节操是不是被某个人拉低了至少三十个百分点。
特意调出六个自己的虚拟投影的意义何在?自己和自己打麻将吗?
七个一模一样的男人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一张靠椅上,陈亦珂则略有些嫌弃地坐在了第二排。
在他们身前,一座虚拟沙盘正不断衍生新的景色,沙盘中心,则是疲于奔命的徐穆。
“陈小姐,”七个人一起转过身来,七个声音同时友好而礼貌地问她:“你真的不需要实况眼镜?”
陈亦珂连忙摇摇头。
得到否定答复的怪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上帝视角可比看视频和3D沙盘有趣多了。”
陈亦珂则暗自腹诽:“什么上帝视角,程序员视角才对,满屏幕的0和1有什么好看的。”
实况沙盘里,徐穆越过一座座沙丘,而现实中,他的身体亦有轻微的抖动,但却并不像寻常的体感设备那样有一比一的影响,即使沙盘里的徐穆正挥刀砍向一只野狼,现实中的他却像在熟睡一样。
陈亦珂不由得惊叹个中神奇,却也开始有些好奇天问公司究竟要如何运营这款游戏。
《未命名》,一个比没有名字稍强些的名字,这款游戏自始至终的宣传只有“无数世界”四个字,没有实机画面,没有内部信息,没有玩法介绍,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log,无数玩家翘首以待的其实与游戏无关,而是期待着通感传识技术,这个饱受争议,几经波折才通过伦理审查的技术,究竟会给游戏领域带来多少改变?
单就此时此刻陈亦珂所见而言,至少这种真实无比的画面是前所未有的。
怪人和他的投影们翘着一模一样的二郎腿,同样耷拉着人字拖,一样的玩世不恭,却少了几分身穿彩衣时的荒诞感,陈亦珂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标识牌,隐约间看见了一个“吴”字。
沙盘上的徐穆依旧在奔跑,怪人却突然打了个哈切,笑着看向陈亦珂,“陈小姐,这段要持续很久,按照预设,至少要确保疲惫冲垮徐穆对‘真实’的怀疑,才能让他真的融入游戏世界。”
“额……所以?”
“所以我们不妨聊聊,”怪人笑着道,“陈小姐现在一定很好奇,别的内测是什么样的?”
没等陈亦珂回答,怪人就打了个响指,房间里的灯一瞬间灭了,无数蓝色光点从空中浮现、重组,一万零三十五个画面呈现在他们面前,每一个画面的内容都不相同,有些是万顷林海,有些是刀光剑影,有些人正在征战四方,有些人正在劈柴生火。
“一万零三十五个内测,陈小姐,一万零三十五个世界。”
陈亦珂的神色因震撼而显得有些呆滞。
“那么问题来了,陈小姐。”怪人的语气显得很轻佻,
“如此之多的故事,为什么要看徐穆这小子的,出于对天然症的同情么?不必回答,陈小姐,你可以慢慢思考。”
怪人拍了拍手,一万零三十五个世界解离成原始的信息点,然后重组为一个原始的屏幕,屏幕上是一位宫装女子,素妆不减清丽,白衣更添出尘,腰间配着一柄红穗紫鞘的长剑,多几分英姿飒爽。
镜头拉远,是一座青石砖砌的城池,兵卒列阵,金戈铁甲,残阳沥血,远处,狼烟四起。
宁歌,联邦人气最高的游戏者,《未命名》内测玩家之一,以其横跨两个世代的无数优质游戏攻略,及兼顾技术与美感的个人操作而当选游戏史上最杰出十人之一。
然后屏幕一黑,仿佛天色已暗,万籁无声,骤然一只火把亮起,一个身穿探险服的中年络腮胡出现在画面里,在他身后,是一条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地道,他一路摸索着,终于按下了一处机关。
地道尽头,轰鸣声大作,整条地道开始塌陷。
中年络腮胡比了一个国际通用的手势,然后推开了身前的石门。石门后,无数珠宝熠熠生辉,一柄中古世纪的生锈长剑被摆在珠宝环绕的王座之上。
堂·吉诃德,联邦职业探险家,同时也是联邦最负盛名的探险类游戏玩家,以其攻略的专业性,而被视作有望让联邦就业信息登记处把“游戏者”这个职业改为“游戏家”的人。
屏幕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最后定格在一个气喘吁吁的旅行者身上。
——
夜间的大漠寒风凌冽如刀,明月高悬夜空。
起伏的沙丘间,徐穆弯腰大口喘着粗气,几声狼嚎在远处响起,充满了不甘。
他此时已经不再计较这游戏和真实有何区别,寒风吹过他身上的热汗,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开始细细思考自己的处境。
一款游戏无,论出于游玩性还是叙事的目的,都不可能设置真正的绝境,《未命名》亦然,即使它应用了通感传识这种划时代的技术,但本质上,设计者仍旧是在遵循那些古老的规律,比如方才的狼群追逐,是一种对“原地挂机”的处罚,也是驱动游玩者进行下一步的动力,而在这个过程中,徐穆至少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公司的通感传识技术已经初步圆满,他每一次挥舞长刀时手肘的酸痛,每一次躲避时肌肉的紧绷,每一次大口呼吸时肺部的灼热感,都证明着这个世界的“真实”。
第二,这个世界依旧遵循着“游戏设计”的底层规律,即“有限的真实”。举个例子,在真实的世界里,他绝不可能在进行如此剧烈的运动后,还能保持握刀的姿势不变,事实上,徐穆甚至发现,他对于手里这柄长刀的掌控程度似乎有些过于熟练了,而他躲闪狼牙撕咬时的下意识的反应,也丝毫不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天然症患者。
也就是说,《未命名》同样适用了虚拟时代后期的辅助系统,也就说俗称的“官方外挂”——通过有节制的感官增强或削弱,达成更完美的游戏代入感。
没办法,总不能要求每个劳拉·克劳馥都是攀岩十级顺带着走哪儿炸哪儿。
“也就是说,我的设定是个……刀客?”
徐穆“熟练”地挽了个刀花,嘟囔了一句,然后立即放弃了这个思路。到目前为止,他获得的信息过于粗浅,任何局限自己身份的思考,都可能会陷入制作者的陷阱。
远处的狼嚎逐渐淡了下去,而圆月却越发皎洁明亮。
“追逐结束,所以说,这算是进入新区域了?”
徐穆借着月光,隐约间看到了几缕炊烟。
“以正常的游戏流程来讲,为了确保氛围的搭建,小规模的追逐战之后应当是安全区,俗称新手村,游戏的剧情也会逐渐展开。但如果这款游戏的剧情走的是碎片化或者道具叙事的路子,那估摸着一路都会是战斗和收集。出于宣传的目的,正常叙事的可能性高一点,接下来,也不能大意。”
徐穆自言自语,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而在依据炊烟确认前进方向之后,他忽然张大了嘴笑了起来,笑的极为开怀,甚至有些癫狂。他知道此时此刻,模拟部里正有人在看着自己,于是他朝那轮明月比了个大拇指。
然后换成了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