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北京城总是苏醒得太过于早,昨夜的浮沉尚未平定,晨曦的折光便从四面八方透出来,仿佛母亲在唤睡梦中的孩子。
司空见惯的人们并未被清晨这一抹温柔陶醉,依旧如出一辙地奔赴战场。路边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惶恐迟到的小职员一路飞奔与时间赛跑,街边早餐店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所幸老板娘身怀绝技,煎炸蒸煮的速度宛如出警。
整座城市仿佛被扣上了一个繁忙的外壳,人们奔赴在蜘蛛网般的交通线路上,像货物一样被一批又一批地装卸着。
昨夜凌晨购买火车票的林依安也在天蒙蒙亮时赶回了北京,和周围许多妆容虽精致,却被满脸的倦意覆盖住的年轻白领一同结束了长途旅行。
随着火车内的广播声响,她从浅眠中猛地惊醒,额头被印上外套袖子的纹路,苍白的脸颊上表露出几分不豫。没有洗手间和梳妆台用,便只能简单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扣上一顶棒球帽遮丑。
出了站台,林依安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之间阴郁上头,觉得自己就像穷乡僻壤长大的孩子,第一次进城,第一次见都市,本心稚拙,却被眼中那清晰的敏感深深压制下来。
几口不新鲜的空气吸入鼻腔,她沉默着压低了帽檐,不得不选择忽视。
无比熟悉的场景与感觉,仿佛在诉说着“命运不可逆”。
太阳完全升起时,林依安跟着手机导航一路坐公车到了报名比赛的地方。二月末的天,地面还能感觉到冰凉的冷风,头顶的暖阳却如火炉般直直照在她的背上,矛盾地不知如何是好。
步入至园内,光秃秃的树林后,一栋白色的欧式建筑赫然出现在眼前,玻璃窗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楼上的房间内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身影,身姿端正,手臂高举,颈间夹着一把小提琴。
恍神之余,那身影已经从窗子前消失了。
她垂头向前走了几步,又听见了几声琴响,可却同那道身影一样,吝啬地连多一秒都不肯。阳光温和地洒在她身上,林依安垂眼去看自己视线旁散下来的头发,黑发被映成棕色,发亮、发热。
她侧着头,笑而不语。
走进楼内之后,林依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看到的身影,听到的琴声,都不是她的幻觉,因为这里正是北音大学部的练习室。
她半年前拒绝了大学的录取,半年后又兜兜转转回到这里,站在登记处恳求一个比赛的名额。刹那间,林依安感受到了一种因时间的距离而产生的生疏感,生怕被人借机嘲讽——当初不读大学美滋滋地跑去给流量明星当陪练,现在混不下去了又回来“求学”了?
林依安想着想着,肩膀不由得佝偻成一团,像是被批评怕了的小女孩一般,又将帽檐压低了许多,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被人发现。
幻想中的场景虽真实,但却不抵眼前的场景来的更加真实,因为它完全否认了所有的假设——登记处的老师仰头差异地看她,似乎根本不认识她,顺手推了一下眼镜框,提高音量,第三次问道:“名字?”声音有点不耐烦。
林依安吓了一跳,猛的抬起头,颤巍道:“林……林依安,依靠的依,安静的安。”手指竟忍不住地跟着哆嗦起来。
登记处老师依旧不减威信,瞥她一眼,继而道:“学号。”
林依安怔在原地,并未料到,只能将视线放在老师的身上,最终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我……我是校外来的,没有学号……可以吗?”
老师沉思片刻,推了下金边眼镜,声音温和了不少:“可以。”
林依安笑了一下,动了动眼眸,心情竟奇异地跟着转晴。她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腕处,肩膀不自觉地微微耸起,双眸目视前方,嘴角轻轻抿起,摆出了一个安分守己的样子。
十分钟后,当林依安走出楼时,手里便多了一张报名表。
“下个月十五号在北京音乐节的演奏厅,报名人数多,第一轮淘汰赛会非常残忍,这你明白吧?”登记处的老师最后将报名信息递给她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依安看她藏在反光镜片后的眼眸,眼睛在笑,如同骨子里被隐藏住的温和。顿时,一种深刻的情绪在她心里缓缓释放。
她这极为敏感的情绪误解了太多人、太多事。
也许吧,有时候真的只是她在胡思乱想。
*
林依安出了校园,挑了条小路走。穿过光秃秃的树林,踩着脚下鹅卵石路,有些膈脚。她懒得去摸口袋里的手机,便没有开导航,一路上一边走,一边默默回想来时的路。走到街边的巷口,望见满街道的人群时,她又忽然感到一些迷茫。
残忍的淘汰赛,倒计时只剩十九天,她虽然报了名,却连一个能指导她的老师都没有。
退一万步讲,别说老师了,她连曲子都还没定下来呢。
林依安靠着路灯、抱着手臂,在聚堆下象棋的人群旁思索了一会儿,最终不胜武力,被旁边喝豆汁的大爷给熏跑了,然后误打误撞地到了一个贴广告栏的巷口。
广告栏里的小广告贴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跟刮大白似的被人们一层层地往上糊。早期的广告只能被盖在最下边,有的纸张被撕破,残留的乳胶混合着纸屑张牙舞爪地挂在上边,极其难辨认。
林依安仰着头,眯着眼,没抱多大希望,还正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时,居然真的在里面发现了一张钢琴家教的广告贴——朱老师,女,50岁……工作描述、受教经历、所获荣誉密密麻麻列了一大页,价格更是狮子大开口地直接要了五百元一小时。
光是看到这几个字就感觉到肉疼了……
林依安后退半步,咽了咽口水,凝神屏气地看墙上这张“悬赏令”,越看越迷惑。五百元一小时的价格对于一个优质的钢琴老师来说其实并不算高,价位合情合理。可若这位朱老师真的值得,又怎会沦落到在小巷口的广告栏上做宣传?白纸黑字的成就,莫不是有些避重就轻了。
女孩眯了眯黑亮的眸,在心里斟酌了一番,继而无声感叹: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不要纠结于这些莫须有的事情了。
林依安从兜里摸出手机,解了锁直接戳进拨号页面,一字一核对地输了号码,正要按拨号键时,肩膀就被身后一人拍了拍,叫着“学姐”,动作有些粗鲁。
林依安转头,只见身后那人个子偏高,眉眼能刚好落在她头顶的发旋上。身子有些单薄,裹了件宽松的休闲外套,看起来空落落的,好像男装精品店橱窗里不会动的模特。剑眉,丹凤眼,高鼻梁,眼眸挡在碎发下,看不清晰。耳钉被光映的亮晶晶,眼周的皮肤特别细腻,肤色比开了冷色调的滤镜还好看。
男生戴了口罩,见林依安神情迷茫,似乎并未认出他来,这才将口罩向下一拉,露出全脸,问她:“学姐,你不认得我了?我们以前在一个学校上过课。”
林依安神情更恍惚了:“北音?”
“那不然呢?”男生咧嘴笑了一下,“我以前还给你写过信呢,你收了没回复,还好奇你一直都这么高冷吗?后来再去找你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啊……”林依安彻底冷了脸,尴尬得无地自容:“可能是平时功课太多忘记看了,不好意思啊。”
“是吗……”那男生低下头,攥了攥手,将声音放得特别低、特别小,佯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喃喃道:“可是我朋友和我说他看见你扔掉了,连信封都没拆就扔进垃圾桶了。我难过了好长时间呢。”
林依安黑亮的大眼睛顿时诧异了,漂亮的眉头皱成一团:“没有啊!你朋友一定是看错了,我念旧,平时很少扔东西的。”
男生撇撇嘴,像是忽然释怀了,叹了口气道:“唉,别提了,我都快忘记了,现在重新认识一下可以吗?”
林依安忽然一股子罪恶感涌上心头,手心都冒了汗:“当然可以。”
“薛铭扬。”男生手臂一弯,将骨节分明的手送到她面前,呈握手言和状。林依安怔了一下,看他微微向上的掌心,感觉在被勉强,但她理亏,只能俯掌上前。
“林依安。”她笑着迎合了一下,紧接着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死死的。在绅士早该放手,并为自己的冒昧道歉时,薛铭扬却动了动唇:“学姐的大名我怎么能忘?”
她掌心湿湿的,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眼里写满了仓皇。
他不可能感觉不到,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此时此刻,林依安真的懒得去分析薛同学的心理,因为他大可以“礼貌”道德绑架她:“不过握个手而已你想多了”“我这长相到底是谁占谁便宜”然后将过错全推到她身上,再埋怨女生不够矜持跟自重。
她没有办法占到理,因为和不讲道理的人争辩——他们就是道理。
林依安尴尬地笑了笑,决定不让这种“大无语事件”发生,转身回到广告栏前方,抬眼看起了广告,瞄到几眼白纸黑字后,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有重任在身。
薛铭扬的视线跟着她走,看了看广告墙上的内容,又偏头看了看她,忽然关心:“你要找家教啊?”
林依安低头摆弄手机:“找个钢琴老师。”
薛铭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桶白乳胶来,用大刷子指着上面的电话号:“这个号早就停机了。”
同一时刻,林依安正在拨号的手机也发出了相同的提醒:「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林依安挂断电话,转头盯他问:“你怎么知道?”
薛铭扬耸耸肩,特无谓地回答:“很早之前的广告,早该撤了。”然后用刷子舀了厚厚一层白乳胶,“吧唧”一声呼在那张“悬赏令”上,毫不客气地用刷子抹开,上面的字迹瞬间模糊一团。白乳胶抹均匀后,他大手一挥,贴上了一张寻猫启事——猫的照片占的位置比字还多。
林依安眨眨眼:“你丢猫了啊?”
薛铭扬没抬头,还在贴着寻猫启事:“朋友家的猫,帮个忙而已。布偶猫,价格挺贵的,要不然就不找了,费这些功夫。”
林依安要了一张留着,拿在手里看时有点同情这只小可怜,然后迅速将同情心转移到她这只大可怜身上:“你刚才说这是很早之前的广告,那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这位老师,我挺急的。”
薛铭扬手中的刷子停了下来,背对着林依安,圆润的眼球转了转,忽然一支妙计上头,手头的活又动起来,把声音压成少女都愿意信服的低音:“也不是没办法,我可以帮你找找,就是挺麻烦的。”
林依安是个明事理的人,平时装傻是因为不爱揭穿别人,可一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接梗的速度比捧哏还快:“我可以付你钱。”
薛铭扬转过身摇摇头,把刷子扔回桶里:“谈钱多没意思啊。你有个其他的东西我挺感兴趣的。”
林依安仰头问:“啥啊?”
薛铭扬左顾右看,一副黑帮老大街头做交易的样子,把她往前带了几步,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我知道你在星翼做助理,我想要明星的签名照,你能搞到手吗?”
林依安的耳朵被他鼻息呼得痒痒的,怪难受的,谁知听完他这话以后更难受:“你也追星啊?”
薛铭扬含笑着摇了摇头,眼里似乎在笑她没有商业头脑:“我才不追娱乐圈的星呢,我要签名照是想拿去卖。你是不知道现在一个明星的商业价值有多高,随随便便几笔,哇塞就能卖上好几千一张,真是‘一字千金’啊。”
林依安眉头又皱了:“要谁的?”
薛铭扬笑:“就你们公司的明星大合集,有的我都要,最好字多些,价格能卖得更高。话说你守着这么好的生意不做,还跑去找钢琴老师是怎么想的?近水楼台发家致富啊!我要是有你这两下子做梦都能笑醒。”
林依安气得直在心里深呼吸,告诉自己和这种三观不合的人无话可讲,更不必生气。还想要明星大合集?鞋底大合集要不要?
“那您回家做梦去拿吧,告辞。”
林依安转身要走,被薛铭扬一下拉住胳膊,转头时看见他嬉皮笑脸地说:“开玩笑,友情价请我吃顿饭就行。”
*
北京市规模最大的火锅店之一,全国两千多家分店,拥有最先进的设备以及最优质的服务。味道地道,特色突出,经过二十多年艰苦创业,荣获十几项称号与荣誉,晋升为中国最顶尖的火锅店。——来自大众点评的五星级餐厅。
当薛铭扬在手机上点进这一栏时,林依安就已经有种不详的预感了,不仅仅是为她的钱包担忧,更是为她现在一刻千金的时间担忧。
薛大少爷却一副“散财童子”的样子,人均五百元的字眼,在他看来好像还没有“毛肚”二字吸引人。
林依安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周禾煦的影子。
半小时的排队时间,让林依安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网红店的威力。叽叽喳喳的人群,等得她头晕眼花,小腿肚子又酸又疼,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只能靠免费的大麦茶续命。
这时候薛同学还不忘补一刀:“学姐你这体力不行啊,这才坐了一个点的地铁,等了半小时就累成这样?学姐的样子,阿姨的身子。”
林依安趴在桌子上,抱着大麦茶,有气无力:“滚……”
薛铭扬抿了口茶,向远处望了望,又听见林依安问他:“附近那么多饭店不去?非要来这么远的火锅店,你故意整我的吧?”
薛铭扬此时的笑容显得格外气人:“因为这里好吃啊,难道学姐要拿盖饭糊弄我啊?朱老师电话还想不想要了?”
林依安闷哼一声,薛铭扬马上起立,好像在为她着想:“要不隔壁有家日料也不错,你不喜欢火锅我们去隔壁吧。”
林依安瞬间精神了,连忙起身把他按回去。那家日料店她刚才排队的时候看见了,人虽然不多,但室内装潢跟宫殿似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还是多照顾一下即将待机的皮夹子吧。
薛铭扬在她对面打趣:“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不爱吃火锅的女孩子,我身边的女孩子个个都是火锅迷,一天不吃浑身难受。学姐这难道是你生平第一次进火锅店吗?”
林依安这不服气的性子可不干了:“胡说八道,我以前在火锅店打工!”
要说这冷场第一人的头衔不封给林依安,老天都看不下去!
林依安捂脸懊恼,从指缝中看见薛铭扬正肆无忌惮地笑,不知是笑她的幽默,还是笑她的尴尬。
大概是后者吧……
林依安不想看他眼角笑出的鱼尾纹,便低头去数地上的花纹。谁知薛铭扬笑得更大声了:“学姐,这是瓷砖地,没有地缝,别找了。”
林依安抿了抿嘴角,无奈地撇过头,叹了口气。
突然有点想安然了……怎么办?
冷场的效果不错,以至于到后来热气腾腾的火锅都没有办法解冻。十分钟后,林依安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桌子的食材,不由得抱紧了挎包。后怕地想,如果刚才点菜时她没拼死拦着,还偷摸划掉了不少,现在估计得换四人桌位吧……
薛铭扬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担忧,笑得像个孩子,用筷子夹着毛肚,在滚烫的红油火锅里烫七秒,然后手腕往上一甩,毛肚便卷在筷子上,沾了沾芝麻酱,还乐此不疲地教学姐:“这个要这样吃才好吃。”
此时此刻,林依安真惋惜他不是个孩子……
随着时间的消逝,林依安愈发坐不住了。她是真的打心底里佩服这位薛少爷的食量,光盘速度比她刷盘子都快,一开始点菜时用来搪塞他的话——“你别一次点那么多,不够一会儿再点。”现在也不得不兑现了。
服务员小姐第二次拿着菜单来找薛铭扬时,林依安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一向好脾气的她忽然发现原来当一个人不知好歹、没脸没皮、拿没教养当幽默时,是那么的令人讨厌。她只能木着脸,压低语气:“你悠着点吧,别没完没了,我这才刚交完报名费。”
给足他面子了。
薛铭扬不点了,第二轮战斗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中,林依安终于有点开心了。她拄着下巴,问他吃完了吗?然后又隐晦地、不经意地提到重点——“可以给我朱老师的电话了吗?”
薛铭扬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无赖地又要奶茶喝。林依安拿了个盛生肉的碗倒了半碗大麦茶进去,然后用牛奶兑满,推到他面前。
“喏,奶茶。”
薛铭扬终于从兜里掏出手机,也学着林依安的样子,将胳膊肘拄在桌子上翻起手机来。好像这样就可以拉近他们的关系。
林依安不厌其烦地看他慢慢悠悠地翻着什么,又五分钟后,才点了下屏幕,然后手机就被他搁在了耳边。
林依安屏气凝神。
薛铭扬对着电话里说:“您好,我有个朋友想学钢琴,方便约课吗?”
林依安用脚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我不是初学者,马上要参加音乐节的比赛了。”
薛铭扬对电话里重复了一遍。
两人又稍稍聊了一会儿,后来大概是朱老师想亲自和林依安聊,电话这才轮到她拿。林依安用餐巾纸抹了抹手心的汗,接过手机,动作尊敬地好像在接过朱老师。
朱老师在电话里问了林依安的年龄,学业状况,钢琴学龄,以及一系列有关的无关的,都问了个遍。还顺便约了当天下午来自己家里见面,带着她学过的琴谱,要亲自审查她的钢琴水平。
林依安美滋滋地和朱老师道谢,然后归还手机,心情好得不得了。
谁知薛铭扬拿回手机之后,对着里面说了一句林依安听完差点把肝都气出来的话:“好嘞,妈,我今晚就回去了。”然后挂了电话,心情比她还好。
林依安眼睛瞪得老大,眼睁睁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机装进裤兜里,就像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得粉碎。她气得浑身发抖,“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猛地站起身:“你耍我!”
薛铭扬没了最初骗小姑娘的嘴脸,人渣本性暴露地一览无遗。他将身姿从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转为前倾,二郎腿翘起,双手交握着放置在膝盖上。仿佛站在林依安的对立面,下一秒就要与她开战一样。
林依安被他这个小小的姿势变化吸引了注意力,更加在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薛铭扬偏了下头,眼睛眯成一条线,轻笑道:“我耍你什么了?我有说朱老师不是我妈吗?我有说我不认识她吗?一直都是你自以为是地求我办,我还不都答应你了?”
“你说找她号码很麻烦!”
“是很麻烦啊。”薛铭扬满脸的无赖,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给林依安看,“你看啊,我这通讯录里有三千多个号码,一个个滑下来,找起来不麻烦吗?”
林依安咬着嘴唇,心里委屈地直想哭,却只能恼火地想:北音怎么把这样的人招进学校了!周禾煦跟他一点也不像!
“我到底那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我……”林依安的声音小小的,轻轻的,糯糯的,像一只小奶猫。
薛铭扬笑了:“学姐啊,也许对于你来说一个招呼、一封信真的算不了什么,毕竟全校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可是对于我这样的小人物来说,真的就是天崩地裂似的难受呢。你知道我给你写那封信用了我多大的勇气吗?我跟朋友打赌你会给我回信,会做我的女朋友,可是你看都没看就扔掉了,现在我朋友们都知道了,你要我怎么办?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林依安听得浑身直冒冷汗,好像有无数只蚂蚁正在啃咬她的后背,她连解释都显得那么无力:“我说了我没扔!”
“那怎么不回信呢?”
“忘记看了……”
“那还不是一样?你可以为自己的卑劣辩解,说忘记看了,那我也可以说我忘记了。您这么大度,该不会是只允许自己犯错吧?”薛铭扬说完便起身走了,店里的服务员追过来,说先生您还没结账,他特潇洒地指了指被他怼的哑口无言的林依安,语气轻松极了:“她买单。”
走时还不忘提醒林依安:“今天下午和朱老师约的课别忘了哦。好心提醒你一句,我妈不喜欢邋里邋遢的人,您这上世纪的大衣就别穿去了,辣到老师的眼睛可就没法上课了。祝你好运哦,学姐!”
林依安望着薛铭扬离开的背影沉默了好久,直到视线变成重影好长时间她才缓过神来。最终,她像是撑不住了,“扑哧”一声反而笑了出来。鬓边的秀发随着喉中的笑意微微颤动。
她这是遇见黑粉了啊,一个真实世界中的黑粉……
她光鲜亮丽,被全校男生疯狂追捧,他沉浸在梦里,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肤浅地“爱”上她;她安分守己,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他虚荣心作祟,幻想着如果她是我女朋友该多好;他沉浸在自己亲手编织的梦里,爱着梦里那个最完美的人,遥不可及,不顾一切。
但是当美好的梦境被打碎,发现那个“深爱”的她并非那般完美时,他便暴露出最真实、最丑陋的面目。颠倒黑白、恶语相加,将所有的错误推到最无辜的人身上,想方设法证实她的罪孽。要她买单所有,要她身败名裂,要她跌落神坛,却永远不肯承认,所有的戏码,其实都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只才经历了一次,为什么感觉心在闷闷地疼呢?
林依安诧异地想。
如果是安然的话,就不会了。
她心有余悸地想。
服务员拿着账单来找她。
她接过,看到上面的数字——508元。
很想尖叫,但她不能,因为这里人多,会被人说没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