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蔽芾甘棠’是什么意思?”那是他们第一天上课时她桌上《诗经》抄撰中《甘棠》一文的诗句。此时见他,不禁想再做一回他的学生。
“宓儿。这是杜梨正繁茂地长在桃树上。”他都明了,却借满园桃花来个张冠李戴。
“哈,先生还是这副样子。”他乡遇故知,甄宓甚是欢喜,活脱脱从前模样,“听闻您已进府月余,深得老爷赏识与重用,宓儿这里贺喜先生。”
见笑盈盈地深深一伏,灵动的眼神不失童真,郭嘉故意板起脸孔:“该是我贺喜少夫人才是。”说着一稽。
她与袁熙刚刚成婚不久,忽而被郭嘉这样称呼,总还是露出女儿家的难为情。
三年不见,甄宓已从少女变作少妇,那一抹绯红装点的面颊,映衬在桃花丛中甚是好看,连郭嘉也不禁看得呆了。
“袁二公子出身名门,你与他,自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郭嘉忽然道。
在甄宓听来,竟是有些酸溜溜的,这份酸却令她甚是受用,她抬眼看去,先生仍是那般洒脱俊逸,半点风尘都沾染不到他的风姿,便故意道:“夫君于文韬武略、书画琴棋甚是精通。若说天下谁人能出其右,大约也只有先生您了。”
郭嘉讪讪一笑。
“只可惜随先生日浅,未能学得一二。”甄宓继续说。
郭嘉回过神来,只见一个侍女来禀告甄宓,二世子刚刚回府,正在更衣,稍后便来陪少夫人赏花。
甄宓点头示意其退下,神情有说不出的萧索暗淡。袁熙相貌堂堂,文质彬彬,对她以礼相待,宠爱有加,已是众多女子心目中的理想。想母家当时也是思虑及此,望她有个好的归宿。而在甄宓心中,男儿当心怀国事,志在千里。文能定国安邦,武能统领沙场。而袁熙才疏柔懦,整日里除了陪自己赏花喂鱼便是读书习字,无甚抱负,难成大事。
而先生郭嘉却不一样,她能感觉到,他是不世出的一代谋士,必能协助一方霸主,开创一番伟业。
看着他,她便从心底洋溢起幸福与憧憬。
郭嘉心知不便久留,便深深一稽,欲告辞出府。
甄宓微启珠唇,话语凝涩在嘴边:“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可再重逢了。”
郭嘉接口问道:“你可要随任幽州?”他早在帐前得知,袁熙已得令幽州刺史,不日便要赴任。
甄宓摇头:“我已决定留下侍候老夫人了。”说完,她偷眼去看郭嘉。
他只是哦了一声。
“要离开的恐怕是您,以我愚见,先生该不会久留于此。”甄宓猜度道。
今天他们的相遇太不寻常,以至于自己从来都没有过如此这般神情恍惚。此时被她一语道破,郭嘉甚是惊讶。
见郭嘉不语,甄宓也有些惶惑:“我只是随口说说,先生莫怪。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先生与我并非外人,便斗胆说了。”
郭嘉微笑:“但说无妨。”
甄宓走近前,轻声对郭嘉说:“就算是我,亦能看出袁氏父子之鄙。结盟抗董卓时,袁绍虽为盟主,却无统领之能,致使董贼未破盟约先逝。而今他虽击败公孙瓒,却是狡诈诡计所得,非英雄所为。献帝颠沛,他若不能迎驾匡扶,便是先生,也帮不了他了。”
郭嘉深深看她一眼,继而哈哈大笑。
这个大胆敢言见解犀利的女孩,在袁绍府里,竟敢这样说话。郭嘉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竟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微微一怔,接着也笑了起来,她亦不觉这话可乐,却又不自觉地笑得肆意,她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她笑到眼角带上了泪滴。
所有人都能听得到他们的笑声,却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们的用意。苟活于乱世,每个人都有着隐忧与不得已,若想得以周全立于不败,便更需一份对时局的清醒与冥冥中的运气。甄宓知道,作为一个女子,是很难掌握自己命运的,哪怕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洞悉。这话里包含了多少于无法抉择之事的无奈与幻灭,又有多少对于先生未来的关切与期许,他都能了然么?
她只能寄情于此时与他共处的片刻,希望这笑声能长久的存留在彼此心里。
袁熙来到了甄宓身后,诧异地看着他们,我的军师和我的妻子,被什么事逗得如此开心。
郭嘉向袁熙拱手施礼,然后顺势与甄宓作别:“你说得没错。就此作别。”
甄宓亦拜别:“后会有期。”眼底已盈满泪水。
一年后,郭嘉在荀彧力荐之下来到了曹操麾下。
其时曹操奉朝廷之命平定山东黄巾贼众,获封镇东将军,正招贤纳士广罗人才。文有荀彧、程昱、刘晔,武有夏侯惇、于禁、典韦,渐成气候。郭嘉也早已打探观察了许久。
素闻曹操威名,等到终于得见,郭嘉心下便明了了许多。
曹操是在演武场接见他的,他没有在中军帐威仪四方,没有在书房论道谈经,也许是事务繁忙,又或是别有用意,不管哪里,不论见谁,郭嘉都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风流倜傥的做派。
曹操站于众人中间,身量短小,样貌普通,就外貌而言全无出众之处,他向郭嘉随意一望,眼中满是精光华彩,却又有说不尽的权谋。他示意郭嘉走进前来:“汝看吾之兵马,比之本初,若何?”神色略见得意。
郭嘉从容作答:“某不知也。”
曹操一挑眉:“汝从本初处来,为何不知?”
“兵马乃决胜沙场之关键,却非左右战局之机要。量主公问某兵马事,实欲知某对局势优劣之评断。某虽闻名主公久矣,却不愿以道听途说测度,局势瞬息万变,就事论事可,妄下定论不可。若某只答兵马不顾深意,枉费主公招贤纳士之初心,况若某答公兵马略胜一筹,难免有当面褒奖之嫌,公亦视我如见风使舵之人。某如答袁绍略强,又言不由衷有失偏颇,公之问实难作答,故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