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马达的旁边,江维坐在小朵对面。
五个人中间的那张茶几上,摆着一套新的功夫茶具,电动水壶正烧着热水。
这情形,倒像是我们四个是在这里品茶的客人,小朵是茶艺小姐。水开了,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水一开,局面就打开了,小朵自然而然就为我们泡起工夫茶来。这次用的是铁观音。茶是好茶,不用多久,鲜嫩的茶香飘满整个西湖茶庄。
无人说话,安静得很。
马达的儿子,在楼上大喊大叫,刚才马达把他反锁在房间中了。小朵向马达伸出手去,马达眼角都没有动一下就掏出一串锁匙来,放在小朵手上。很快,马达的儿子马克穿着拖鞋从楼上走了下来。小家伙被大人弄出的声音吵醒,到楼下来撒尿。
还是无人说话,五个大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马克的身上。马克在茶庄中见惯了人来人往,在如此的深夜里见到我们也跟平时一样熟视无睹。
还是做小孩好。马达说。小孩子连他爹死了也不知道痛苦!
马达这话说得突兀。我心头一凛,觉得有些心酸。
小朵像正在参与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一样,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弄一下茶,往紫砂茶壶里倒开水,往各人面前的小杯子里倒香香的茶。事实上,她往茶壶里倒水,常常倒得太满,往我们的小杯子里倒茶也是倒得太满,茶水不时流到了桌面上。哎哟,心不在焉的女人真是有一种另样的韵味,我又要走神了,妈妈的,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朵跟我们都已经这么熟了,每一次见到她就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自然,我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偏偏在这样一个原本就尴尬的场面里想入非非。未必是因为小朵脸上的忧伤?又抑或是因为她跟这两上男人之间所发生的暧昧的艳情故事?
后来,小朵告诉我,杨力除了工资外,每个月还有好几千的外快,那是他到外面去讲课挣的。如果小朵与马达的关系不是已经到了今天这么深的地步,深到连孩子都已经好几岁,又如果马达不是我们的好朋友,我更愿意祝福小朵跟他,而不是跟马达。直觉告诉我,小朵若跟杨力副教授在一起,肯定能比像现在这样跟马达在一起幸福。马达是东北人,骨子里有一种南方女性极难忍受的大男人主义,平时,马达粗糙,不讲究细节,表面上带有一种南方人所缺乏的潇洒与豪气,但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如果太过粗糙了,往往会缺乏体贴和温柔,他的潇洒和豪气只是表象,外人看起来好,身旁生活的人才能感受到这种表象下的难处。杨力就不同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知书识礼,单从他一再到佛山来找小朵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知道,他对小朵是认真、体贴的,更重要的是他真的想跟小朵过日子。
杨力说,马达,事情既然已经到了现在这样的地步,我再说道歉的话也是没有用的。更重的是,我并不觉得我有向你道歉的需要,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同样,小朵也没有做错什么,不太严格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如果真要找出谁有错的话,那么也是因为误会的缘故。所以我认为在我们开始进入到正题前,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马达你不能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看待小朵和我本人。
真不愧是人民教师,出口成章呀。他酸不拉叽,说这一大通,其实是绕着弯在训马达,说来说去,主要责任是在马达的身上,他杨力和小朵责任再大也没有马达大。马达一气听完杨力副教授的长篇大论,有些哭笑不得,一时又想不出应对的话。说,闹心,操!
杨力说,刚才你打了我,也打了小朵。既然不打都已经打了,我多说也无用,我其实并不想说你打得对或者不对,要说打架,我也不一定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既然已经打了,也就算了,但是,我希望我们以下的对话能心平气和地进行。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我都希望我们能心平气和地对待。
马达说,操。我的老婆都让你他妈的用了,你说我他妈的能心平气和吗?操!
杨力说,分手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也可以进行得很温柔。
他这句话说得酸死了,简直像诗,我都想笑。但杨力说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妈的,我牙痛。上火了。江维和小朵的嘴角也动了一下。倒是马达率先笑了出来。他真是个勇敢的东北人呀。我们只好跟着笑。气氛便比刚才轻松了些。
江维清了清嗓子说,杨教授,不介意我问你个问题吧?
杨力说,大家不用客气,叫我杨力就行,不要叫教授。你有问题就问吧,不用客气。
江维说,杨先生,你的条件这么好,学历高,文化高,工作稳定,收入高,找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大概是不难的。
杨力想也没想就说,按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跟一个层次更高更有学问的人去谈情说爱,然后把她娶回家里做老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认为两个学历相若的人才能在一起过日子呢?在你们的理解里,爱情是什么?难道是风化雪月吟诗作对吗?在我的理解里,所谓的爱情其实是亲情,你们谁见过爱情到最后不是发展成为亲情的?两个在一起是过日子,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你生病了她来关心你,你累了疲劳了她陪你散心……
行啦,行啦。马达忍不住打断了杨力的话,他说,杨教授我们不是请你到这里来给我们讲课的,我们是粗人,不懂这些狗屁理论,我只是想搞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马达你别急,慢慢说。我说,杨教授,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作为局外人,我们是不应该说太多的,但今天马达既然把我们叫来了,是相信我们,我觉得我有必要帮助马达把事情搞清楚。我们广东有句老话叫宁教人打子也不劝人分妻。杨教授你是读书人,是斯文人,我问你,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跟拆散别人的家庭有什么分别?
杨力说,可是他们没有结婚,没有受到法律保护的。
我说,我说的是事实上的婚姻,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几岁了你居然还说这样的话,太过强词夺理了吧?你所谓的法律保护只是托辞,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杨力说,问题是马达不肯跟小朵结婚,她觉得这样下去不合适,她不想这样下去,她想结束跟他的这种同居生活,所以就找到了我。
他这么一说,等于把问题明朗化了,同时亦把责任推到小朵和马达的身上,意思是这两个人在有意无意中把他杨力拖进了这一趟混水。呵呵,知识分子的狡猾本性就这样暴露了。
马达一听就骂小朵,他骂她犯贱。
好不容易才平伏一点的情绪又窜了起来。小朵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淌了出来。她说,马达你有没有良心?什么叫犯贱?当初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让我过好日子,供我弟弟读大学,供养我父母,现在你做到了哪一样?你说跟我结婚,可是到现在,儿子都四五岁了,你还是不肯跟我去登记,你是男人,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万一到我人老珠黄的时候你不要我了,你让我去哪里好?
小朵说得声情并茂,可是旁边听着的人却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觉得她说得非常搞笑,跟撒娇差不多,也像夫妻间平时的耍花枪。
马达说,靠,我怎么能拍拍屁股走人呢?小朵你说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小朵说,去你老婆那里!
除了杨力,大家哄然大笑。甚至小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达的前妻原来是一个国营单位的行政人员,老实、古板,早早就嫁了给马达,为他生了个女儿。后来,马达跟小朵好上有了孩子后要跟她离婚,她不肯,马达给她十万块她也不肯,后来马达没这么有钱后,连小朵的积蓄加进来只能拿得出五万,她还是不肯离,再后来,她觉得再这样拖下去没什么意思,愿意离婚了,马达却已经一钱不文。最后还是离掉了。马达一分钱也没有给她,只把房子留给她,自己光身离家。马达的这间茶庄是离婚后才弄的,是朋友们借钱给他做本钱的。
杨力说,以前的事我们就不去说了,这样吧,我先来说说我的打算吧。我打算把小朵带到广州去,我是要跟她正式结婚的,如果马达没有意见,儿子就跟小朵好了,我帮他把户口迁到广州,让他在广州受教育。
马达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骂道,我操你妈!想得倒挺周全!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我他妈的揍死你!
江维说,马达你先别这样,我们不妨先听听小朵的意思,你看你们,两个大老爷们自顾自说,弄得好像跟小朵没有关系一样。
我……我的心里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闹心。马达说,怎么整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杨力真是有点书呆子气,他说,怎么整出这样的事来第一个要问你,你以为现在就你一个人在痛苦呀?我和小朵也是很痛苦呀。
你住嘴!马达说。你他妈的再这样说话,小心我揍扁了你。
我怎么啦?杨力一脸的委屈。
我说,你没怎么啦,目前你已经把小朵当成是你的人为时尚早了点。
杨力说,哦是这样,你们的意思是说我的语气有问题。
江维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小朵说,除非马达今天能给我一个答复,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要什么答复?
小朵看着江维说,他知道的,江维大哥你也知道的。
马达说,我就是不给你又能怎么样,要走你就走吧,你走吧,你跟这个狗屁教授去广州享福吧。
马达说的明明是气话,小朵也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说,走就走,你以为离开了你马达我小朵就没人要吗?我这就上楼去抱儿子走。
你敢!马达的拍桌子站了起来,说,去你妈的,贱人,要走你就光身走,还带走儿子。异想天开!
我说,你们两个,真是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有什么作用?
江维说,就是,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有什么气等我们都走了后关起门来斗个够吧。
杨力说,小朵呀你那天说的话是骗我的吗?你说你愿意跟我到广州去的呀。
马达气不打一处出,他问,你到底跟他怎么样了?
小朵说,能怎么样,也就那样。
哦?我心里又忽悠了一下。好一句“也就那样”,呵呵,我心想,你他妈的混蛋马达也有今天哪。唉,看来上天真的是很公平。操,不过真有点可惜,这肥水流到外人的田里去了,若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这几个早已经熟悉的朋友中间似乎更好玩一些。
到底怎么样?
杨力说,马达你何必为难小朵呢?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事有什么呢?
这个杨力,这么说等于是陷小朵于不义。可是小朵听了这话居然没有反应。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这样的谈判哪里是谈判,大家都是在胡搅蛮缠。
我说,天都快亮了,你们要是再这样下去永远也谈不完。小朵,你到底想怎么样呀,你快说,我都困死了。
小朵说,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马达说,不说了,不说了,你哪里也不用去,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走,我走,上楼睡去吧你们,我的床很大,够你们睡的,你们不用走我走,我把床留给你们。大家都笑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杨力已经明白到,再说下去也是没有用的,小朵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杨力是个有些书生气的人,这种事情,换了别人,早已经适可而止了,只有他这种傻瓜蛋才地这样一棵树上吊死。他说,小朵,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想离开佛山,离开马达的是吗?
小朵看了杨力一眼,就低下头去。
这样我就明白了。杨力说,小朵我不怪你的,我知道你的难处,算了,是我自己傻,以后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吧,我们做不成夫妻但是可以做朋友的不是吗。
小朵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此时是凌晨五点。这天晚上的谈话内容一点也不复杂,各人所说的话也不多,好像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比有人说话的时候还要多,多数时候是一种说无可说的沉默。
杨力说,我还是走吧。小朵,我知道你离不开儿子的,这一点我理解,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我知道孩子在一个母亲心中的份量。小朵我走了,你保重,有时间你到广州来玩吧,我女儿是很喜欢你的。
小朵说,杨大哥你天亮了再走吧。
马达说,走什么走,别走了,就在这楼上睡吧,都在这睡吧,我把床让给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
江维说,马达你有完没完发神经呀这样说话。
我才没发神经呢,睡就睡吧,又不是没有睡过。
小朵手一挥,一声脆响,打了马达一巴掌。小朵这一巴掌,好像打在我的脸上一样。我的牙,我左边的牙床,整个都痛起来了,全面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