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我?”公子雍对她的回复并不意外,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在案沿,那处的纹理粗糙,有些扎手。
“帛书之上,有君印,帛书之外,有姚氏留下的痕迹。”娃嬴再次低下头,教人看不清她的神色,“确实是太子和我的婚约。”最后两字她咬的极重。
阳光打在她身上,身侧的影子小且孤单。
公子雍莫名有些烦躁。
嬴夫人心疼她:“嫁给太子也没什么不好。”
公子雍和嬴夫人商议对策时,赌的便是娃嬴不会嫁与太子,她不会赴京久居,更不会被权势阴谋所缚。她只能想方设法与太子退婚。
待退婚成功后,檀令再设法抽身,做回公子雍。
到那时,她若不愿,也无济于补。
婚约是真的,被她退去。
太子也是真的,被她舍去。
凡是她退的、她舍的,她定不会再寻,那时她只能接受两两放手,各自相安。
嬴夫人乍听到时极为反对,但除此之法,娃嬴都不会对檀令放手。
而此法的唯一筹码,似乎在被期待着动摇。嬴夫人又说了次:“嫁给太子,也很好。”
公子雍没有阻拦她,他也在等娃嬴的态度,是择檀令,还是择太子。
择檀令是他猜测的答案,但她若择太子……
“我会想法与太子退婚,哥哥信我。”娃嬴终于抬起脸,神色平静地说。
她择檀令。公子雍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她本该与他没有交集,两两相安。
“和太子退婚约,不是小事。”公子雍淡淡开口,他能听清自己所言是何,以及那清冷、寡淡的嗓音,“事关国之颜面,恐怕不能一闹了之。”
此事若处理不好,惹赵侯震怒,娃嬴在世生存恐更加艰难。
“我知道,而且太子无辜,他也是身不由己。”娃嬴陷入沉思。
嬴夫人翻了个白眼:“他才不无辜。”
“啊?”
公子雍轻咳了声:“等你办妥此事,我可以陪你一阵子。”
娃嬴听他这般说,向公子雍正式地行了一礼:“在退婚前,我会礼待哥哥,不做逾矩之事,不言轻薄之语,望哥哥宽限月余,等一等我。”
傍晚的邯郸城依然热闹,娃嬴从大城穿过,来到小城,人声才渐渐淡去,安静了不少。途径大城时,她还在商户处买了一竹筒浆水,此时站在太子府门前,以饮浆水来打发时间。
待竹筒见底时,詹事出了府门。
娃嬴取出一块木牌,詹事接过,本是随便一看,旋即惊讶地打量她:“姚家人?”
娃嬴没有否认:“我有要事禀明太子,还望大人引荐。”
詹事为难道:“回姑娘,太子午前曾有话吩咐,若是姚家女儿前来,可邀入府接待,只是太子此时,并未在府中。”
“未在府中?”娃嬴诧异,揖礼问他,“不知殿下何时归来?”
詹事回礼:“臣不知。”
娃嬴也回礼:“那我明日再来。”
詹事未作挽留,依礼送了一段路,直到娃嬴几番谢绝,他才回府。
娃嬴抬头望星辰,算着时间还早,不如趁这回下山一趟,再去大城寻谋点营生,和别人谈好生意,等和太子会面后,可直接去赚点钱粮。
得多赚点。
毕竟如今不止养师父,还要养个俊美的哥哥。
她想入了神,走入一段昏暗的巷道,道中无灯火,灰墙极高,挡住了垂泄的银白月光。
她着轻履,是夏裳,鞋底极薄,不小心踩在石子上,坚硬的石子像一柄锥子扎来,娃嬴倒吸一口凉气,忍住声,随后不断地抽气,蹲下身来检查脚底是否受伤。
眼前不远处,府门大开,府前掌上灯火,娃嬴身在角落里,抬头便看清了这是谁的府邸。
公子裴。
站在府门前的男子年龄约四十岁,仪容俊雅疏淡,他穿的是寻常的便衣,没有多余的佩饰,淡白色的宽袍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应是上好的绸缎材质而成。
娃嬴识他,他正是府邸的主人公子裴。
而他身侧,是身量及他肩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也是素裳,眉眼的妆容如悬月,浮在面上,书香打扮。
她是公子裴的养女,名为娴,赐赵姓,因平日里外露文人气质,极像公子裴与吴氏,人们自然而然地将她当成他二人的爱女。
此时门前仅公子裴陪她,娴语气不耐道:“为何要在此等吴氏?”
公子裴与她解释:“你娘今日入宫与君夫人叙话,这个时辰,快该回来了。”
娴感到烦躁:“若有外人在场,我便等一等她,此时就你我,我还作什么娘亲子孝的做派?”
公子裴微笑道:“这世上从不乏眼睛盯着,你以为的无人在场,或许只是你以为。”
娃嬴听他这般说,不自觉地贴紧墙壁,待确认他们发现她时,好伺机逃走。
公子裴并未发现她,继续对娴说:“居京不易,你想在邯郸城立足,总不能事事靠我和夫人,你须少犯错,过失越少,越能取信于人。”
娴敷衍地行礼道:“是,师父,徒儿谨记。”
原来娴是公子裴收的学生吗,以养女之名养在身边?娃嬴探出脑袋准备观察他二人,却被巷口的一排烛火晃地睁不开眼。
等她适应光线……
原来是吴氏回府,人马列队,排场极大。
公子裴伸出手去,吴氏踩在奴仆的后背上聘婷下车。
当年的吴府次女,如今的公子夫人,岁月极善待她,年过三十仍存少女姿态,她扯下面纱,柳眉润眸在光华的映射下极为温柔,她温声问娴:“女儿,今日读了什么书?”
娴也笑着答:“读了几行《春秋》。”
吴氏颇为赞许:“可有收获?”
娴说:“暂无收获。”
吴氏伸出手,她的手莹白,仿若无骨,柔软地搭在娴的肩上,顺势帮她捋了捋微乱的乌发:“慢慢读,读不懂可先换一本简单的,别太为难自己。你爹若管你管的紧,可随时向我告状。”
公子裴笑道:“夫人言重,我可从未打罚过她。”
待府门重新关闭,一切又归复黑暗,娃嬴才觉得夜色已深了。
她顺着来时路往回跑。
夜里的山路并不好走,她凭着本能和记忆登阶、上坡,跑至哪棵树下后再爬树、攀岩,晚风吹散她的长发她也不管,淌过清溪,越过漆树林,再跑百步便可抵达茅草屋。
屋下亮着一盏烛火。
公子雍闲来无事,坐在院中翻看书卷。
娃嬴跃过木栅,未管磕到哪儿或伤到哪儿,直接扑到公子雍的怀中。
撞这一下,力气并不大,公子雍皱了皱眉,他险些将她当成林中野狐,将劈过去的那掌收回,顺势接住了她。
“怎么了?”他恍惚了会儿才想起来,“是去找太子了?你不用去的这么急,或者书信过去也可以,他看到后会给你回复。”
“哥哥。”娃嬴搂紧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我早就读过《春秋》了。”
风缓缓停下,万籁复于安宁,烛火被娃嬴方才带来的衣袂风掀灭,如洗的月光照映着小院,照亮了他们二人。
“嗯。”公子雍淡淡地应着。
“每一段史事,也都有自己的见解。”娃嬴小声说。
“嗯,我见到了。”书卷上都有,他翻了一卷后,发现她的见解很有趣,就一直看了下去。嬴夫人睡下后,他只好掌了灯来屋外翻阅。
“哥哥。”娃嬴在他怀里蹭了蹭脸,他胸前温度滚烫,比篝火还暖,她闭着眼喃喃道,“抱歉,我食言了,又占了你的便宜。”
公子雍垂眉,看清那些被划破的水青裙角与湿透的布履,发髻早乱了,随意披在她的背后,肩上还挂着一截树枝与碎叶。
他抬手,以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发。
一只小手举到他眼前,指尖缠着红发带,手的主人还埋脸在他怀里,清甜的嗓音里终于带了笑意:“劳烦哥哥帮我系。”
公子雍接过红发带,并未发觉这段发带像极红线,缠绕在他二人指尖,他只琢磨着,女孩的发髻要如何梳,想起白日里,她随意一扎的样子,应该不是难事。
他在她后颈的位置握住乌发,以红带缠住,似乎有点松,又系的紧些。
娃嬴闷哼了声,抬起头。
“疼?”
“不疼。”她摇摇头。
她看清他襟前些许污渍,顿觉自己形容狼狈,从院的角落拾起半片葫芦,舀满清水,凑合着洗了脸与手。公子雍重新掌了灯,坐在草席上,继续看未完的书卷,突然想起书的主人。
“娃嬴,”他突然说,“坐过来。”
他拍拍身侧的位置。
娃嬴自然不会拒绝,她脱掉湿履,赤足踩在草席上。
“哥哥,我脚冷。”她得寸进尺地挨着他坐。
公子雍没有拒绝,问她:“太子那边,可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啊。”
公子雍颔首。
娃嬴靠在灰白的墙上,看浩繁的星辰,漫声道:“太子殿下要娶我这样的女子,也会很苦恼的吧。”
公子雍执书的手一顿,淡淡道:“或许。”
“朝中局势复杂,赵氏臣子忠于君,等太子为君后才会忠于他。外姓臣为自身利益权势得以保障,需及早站队,各为其主地效力,才能赢得日后荣耀。一般朝中有太子时,太子麾下臣应是最多的,可眼下形势并非如此。”
公子雍放下书卷:“娃嬴以为,太子不可依附?”
“太子可以依附,他是好太子。问题出在外姓,外姓中有家族独大,成了领将,致使许多外姓不得不依附于他。”
“继续。”
“君夫人姓吴,其妹之夫公子裴在朝中任相,其兄在朝中任司寇,吴家在朝中的势力过于大了。他们想扶持的,是君夫人之子。是他们挡了太子的路。”娃嬴凝视公子雍,发现后者也在看自己,于是笑了笑,“今夜去寻太子,本想论此事,没想到他不在。”
“他不在,当真可惜。”公子雍忍笑,瞧她,“不知娃嬴可愿意借今夜与哥哥,同论朝中局势?”
娃嬴诧异:“哥哥不睡?”
“睡什么,不睡。”公子雍挑眉。
娃嬴笑嘻嘻地起身:“哥哥等会儿我,我去洗碗枣子,咱们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