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船舫，碧霞元君正同东岳帝君弈棋，离手落子无声。
无论碧霞元君怎么看，都觉得东岳帝君胜她一子，这已经是她输的第三盘棋局，她仍旧不服。
“元君，非本君有心说你，你再不服输，也要适可而止，你若图心中舒畅，本君输你又何妨？你大可蒙骗自己棋艺了得。”
“谁要你故意输于本君！本君要靠自己挣来！”碧霞元君收拾棋盘，她不信她赢不过东岳。从前他不过仗着比她早出生，事事压她一头，她自小好胜，也得拜他所赐，若非他处处针对，她才会刻苦修行，趟过险境，亦历劫差点身死，但她都咬着牙拼了过来。
她就是要证明，她不比他差，更不比其他男仙差。
“你可知你这般痴缠，总归会令人厌倦？”东岳帝君嘴上说着，依旧落了棋子。
“不达目的不罢休，这是陆压道君教与众古神的。”碧霞元君落下一子。
“此事必是他亿万年来最后悔之事。”
“你倒是放手放的潇洒。”
“陆压不止教你‘不达目的不罢休’，情欲寡浅亦非坏事，何况亦有‘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一说，你只顾前言，见不得后语。”
“然，‘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帝君，你是劝人，还是劝己？”
“你与本君虽从前交恶，如今却有目标，你领本君寻丢失之物，本君领你见上一见陆压道君，只一事，你可得想好，凡世漫长，一年同三界一天，陆压道君同南荒朱雀三小姐，如今可是日日相对，万年前，陆压便对南荒三小姐陵嫣痴情，为她做灭世之事，如今这南荒三小姐之貌，冠绝万界不说，纵使陌生人，才子佳人日日见，总能生出些情丝……”
“本君百万年之岁，承得起。”碧霞元君吃掉东岳帝君一子。
“既是如此，又何须引本君来此一趟，多费些无用之功作甚？”东岳帝君落完子，拿了杯盏饮了一口茶。
不得不说，东岳帝君落子干脆利索，却又步步为营，棋面上瞧着她吃了他几子，实则暗藏杀机。碧霞元君慎之又慎。
“你这般洒脱怡然，又何必在意那扇坠？不过是寻常玩意，你天都府灵宝仙器堆积成灾，往日砸了一两样亦不见你惊上一二。”碧霞元君绝地反击，杀了东岳帝君一片棋。
“本君不仅懂得‘浅尝辄止’道理，更不忘‘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同的是，本君所执着不过器物，小事罢了，惹不得他人不快，元君所执却是开天辟地神尊，最是淡泊冷漠逍遥之人，惹了那位不快，三界更无一日宁日。孰轻孰重，元君心中早已有答案，何必叫本君说些讥诮之言？若本君所说惹了元君不快，元君权当本君耿直，心直口快。”东岳帝君又落一子后，盯着碧霞元君道：“元君，又输了。”
不曾想本已是胜局的棋面，硬生生是东岳帝君杀出一条血路，自己则掉了他早已补下的圈套中。
终究是自己输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事事赢，但输给东岳帝君，她就是不服气，输谁都行，独独不想输了他。
“元君可知本君为何每每能赢你？”东岳帝君收拾棋局中自己的黑子，一颗一颗捡起，放到旗盒中，妥善摆好。
“又要说教吗？”
“并非说教，本君只想同元君说，你太过追求胜利，锋芒太露，再锋利的剑也有剑鞘，你何时学会替自己的锋芒觅得‘剑鞘’，你就能赢本君一局。”
今日的东岳帝君又似在天界那般，拿捏着一副腔调做派，极为稳妥的悠然，就是模样才令碧霞元君觉得他并不真实，从前的东岳帝君，在昆仑同她较量时，是抓起一把沙子，都敢往她面上丢的小无赖，是为了胜利，无所不用其极的“小流氓”。她还是觉得那时的东岳帝君鲜活些。
“你可知南荒朱雀府三殿下，你们只瞧着她胡作非为，偷老君丹药，敢在地界横行，阎罗都快叫她得罪光，何况在本君府上同她哥耍计谋，更别提在南荒偷酒、作弄夫子、醉酒闹事之类荒唐事，全无半分未来女君模样。本君说的这些便是你们瞧着她的印象，但世人又有几人知她当初魂飞魄散，是为她二姐挡天劫天雷？她再携长生帝去老君那讨要丹药，是为相识不久的陆压，只因她疑心陆压乃是地界凡仙，至于去了凡世，更别提她和亲为父，逃跑不忘带上好友，但打架一丝不含糊，绝不与敌人半分便宜。于家人有爱，于友人有义，于情人有情。要凌厉有凌厉，要温柔一丝不少，宝剑虽利，掩其锋芒。若你是陆压，你心动否？”
非东岳帝君私心夸耀自己徒弟，乃实话实说，有些事他亦是从陵礼那听说了去，心想他这孽徒同他还是有些许缘分，从前就随陵礼来过她府上，唤她一声“府君”，不曾想去了凡世，第一个遇上的却是自己，她就这么心血来潮的认了自己做师傅，从前不过是她兄长挚友，如今却成了他孽徒，天意如此。
既然如此，多美言两句亦非不可。
碧霞元君并不回话，陆压神尊领那女子回天界，她便知自己再无胜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记得那日在天界温泉，陆压同南荒三小姐陵嫣，是何等羞耻场面，她从不曾见过那样的陆压，印象中，陆压总是穿着并不合身的袍子，或者说因他过瘦，袍子显得宽大，那时他不是在垂钓就是教训众古神们，他们更像陆压解闷的灵宠。
那时的陆压神尊，水波不惊，飘逸从容，三界神界同三千凡世于他不过一念。
兴许陆压神尊心中有着不易察觉的火苗，无人察觉他冰山下的火种，而南荒三小姐，好巧不巧点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某种情绪。
第一个走进他心中的人，不是自己啊。
真相与现实就是这边残酷，血淋淋，遗憾的是，这才是真实。
“我知的。”碧霞元君几分黯然，东岳帝君见她如此，觉得自己话恐是重了些，又清了清嗓说：“这事原怨不得你，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神仙同凡人，区别不过是多了些仙术傍身罢了，该有的悲欢离合皆有，只凡人因无仙术相助，憾事更多罢了。”
“东岳，本君并不是在求安慰。”
“本君不过同元君你说些感悟罢了。本君亦是憾事，然往事终究不可追忆，有从无，无生有，纵然你我百万岁，将来千万岁，终有羽化归天那日，皆可抛。”东岳帝君如此对自己说，方能忘了那人在他怀中，渐渐断了呼吸模样……
有些名字，终究成了疤，揭不得。
“你越是如此说，越像在可怜本君，东岳，你虽为帝君，不可一世，位列大罗金仙仙阶，本君亦是历了六十道天劫天雷的真神仙阶！每一道天雷都是自己扛过来，并未有人替本君挡，本君站得直行得正。”碧霞元君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怒，面上表情却瞧着像是无奈与自嘲。
“弘济，你一直疑是本君因你降生本君山顶，压本君一头之顾，为此本君处处针对你，你可能想过，你除了有些自负，极其任性外，又很锲而不舍的叫人心生厌烦，从前东华因怕被你缠上，一再推脱同你比试，将你丢与本君，你又一昧争强好胜，每每赢了你，东华便说本君欺负人，本君若不尽力，反倒显得你可怜，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便是报之以全力。”
见东岳帝君说得如此诚恳，碧霞元君有愧于自己曲解了东岳帝君，却拉不下脸道歉，沉默不语。
沉默，反倒令东岳帝君又生出一丝怨念，怎的没完没了，害得他多费口舌不说，还得冒着危险寻陆压。
陆压神尊，真乃他东岳帝君克星。
不说自己陪他寻妻，就连“花花草草”也需自己替他兜着，东岳心想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舟船已行至雾浓处，东岳帝君立在船头，瞧着周围朦胧间青翠松柏，碣石红土，颇有些身在画中游之感，如置身江山社稷图中。
不觉忆起从前。
众远古神在江山社稷图中过了些时日，那时虽打打闹闹，却也能自得其乐，那时并无何忧虑之事，所谓“烦恼”亦不过自寻罢了，然过去之事终要过去。
察觉身后有人，东岳帝君略微转头，见雾中走出碧霞元君，他虽不喜碧霞元君，但无可否认碧霞元君确实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不过于他而言，个性略微糟糕了些。
“此时，往何处？”东岳帝君一时搞不清方向，“船家说，将至夷陵。”
夷陵吗?已近江陵州，那地，他并不想去。
几日下来，东岳心中其实已有了些想法，无关乎对错，他瞥了眼碧霞元君，不再言语。恐怕，他那扇子扇坠，她并未乱扔。但揭穿她，或是搜身，对东岳帝君来说，都是难事。
他想等她自己同他坦白。
先前虽觉得碧霞元君冲动，但凭多年相识，她并非无所顾忌之人，东岳停了一下，自我怀疑一番，她不是吗？他为何如此笃定？
他了解她吗？
“你意欲去往何处？”
“你说陆压会在何处？”
东岳心想，虽说自己告诫碧霞元君，在凡世不可用仙法，但只是不可用重仙法，不可扰乱凡世罢了，向这等追踪类的，无伤大雅还是可以的，何况就算扰了凡世之人命途，他一大罗金仙，她一真深，还是能承得住。
只是，东岳此时在深思，是否有必要将这规矩说与碧霞元君，陆压若知道他协助碧霞元君，会不会又横生出许多枝节？
必然会。
避着碧霞元君，东岳帝君略施法术，结印，探得陆压正同陵嫣在此江下游之地，“姑苏府……”东岳略一深思，还是得将他现在状况说与陆压不可，陆压神尊何许人也？他方才略施法术，用一追踪之术，术法才近陆压身便被陆压不动声色掐断，陆压此时怕是已知晓他来了凡世，不过他应该不知，自己胆子如此大，领了碧霞元君来同陆压添乱……
一点安生日子都过不得。
屋中拿了纸笔，略画一符，合掌一焚，算是传了信给陆压，至于陆压回信如何吩咐他，东岳帝君着实难以预料，陆压心思难猜，他深有体会。
接到焚信时，陆压正在后巷中为陵嫣望风。陵嫣先前答应俞家两兄妹，替他们潜入“李府”寻一寻二人娘亲，择日不如撞日，别了两兄妹后，陵嫣就来了李府后院，前门进去必然不可能，何况俞家兄妹二人娘亲必然在后院而居，做苦工者，自然从后院寻是最快，陵嫣聪颖全用这些事情上。
果然自己掐断的追踪之术，正是东岳所为，不曾想展信之后，陆压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这次是真麻烦了，碧霞元君，着实令他有些烦闷，事到如今，若叫她与陵嫣见面，是福是祸他有些说不准，但此事，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同陵嫣说上一说，若是瞒着她，将来若有何事，解释不清。
百口莫辩之事，做不得，即便是小事，他亦不想瞒她，因他怕陵嫣胡思，倒不如坦诚布公。
只是不知，此时已潜入李府的陵嫣怎样了。陆压想她一介上仙，也折腾不出什么乱子，只是他早已知晓许氏一家在何处，他本欲说与陵嫣，但见她兴致正高，不忍坏了她心情，她折腾些也好，自己了解自己能力所及，方能处事不惊，稳重行事，他虽说能替她做任何事，但她更独立些，并无坏处，何况陵嫣亦是好强。
强势，而不强人所难。
路边墙头，野猫路过，喵呜一言，同陆压问好，陆压靠在墙上，听着墙内动静，有些担心陵嫣。
明日他得推演下陵嫣命盘，自她归来三界后，他总觉她气运差了些，非他多心，先前在襄州群芳楼之事，对她打击良久，如今在繁华如三界的姑苏府，亦是能遇到不顺意之事，全叫她遇上了。
虽说凡世苦，对陵嫣来说，磨练她心性亦非坏事，陆压如此安稳自己，毕竟让他同百万年前锤炼东华东岳他们一般，他对他夫人，哪下得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