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阿史那社鬓角落下一滴汗。
陆压实力何以强的如此诡异?力量、速度、招式,完全没有死角可供人偷袭。比如此时,他本想攻击陆压,不想陆压松开他喉咙,他方喘上气,陆压却毫无迟疑一招便箍着他手,陆压身量比他足足矮了半头,但陆压却气势极为骇人。
“我知你并未想将我置于死地,为何又……”
“阿史那社,回北荒去,就算狼狈,也要活下去。”陆压道君声音压的极低,却很郑重。
突如其来的桎梏,又突然对他良言相劝,阿史那社实在想不明白,陆压是要怎样。
“你现在虽看起来很强,在突厥部落里太过招摇,但你面对实力上的碾压时,你却无法反抗。蝼蚁虽微,聚而可吞虎,何况,你不过是比蝼蚁大一些的虫子。”陆压想起上一次这么教导谁,还是长生帝幼时,长生那时候极不服输,他就一次一次同长生比试,但往往是他暴揍长生,有时累了,就换东华接着同长生比试,自然是长生落败,但长生学的很快,东华很多招式,技法,他都能学个一二。
“你不同强者比试,如何知晓自己的无能?若你能学到强者一二,积少成多,自己再动些脑子,你便有了反败为胜的力量。你学强者,便是偷他所想,越了解,越容易压制。”
阿史那社被陆压道君一招一招问候,浑身酸疼,勉强挡他三招,阿史那社不解,作为修道之人,陆压道君强得诡异。但他明白,陆压是在教他什么。
直到阿史那社被打到爬不起,啐出一口血,陆压道君方才住了手。
“我念着你光明磊落,今日来同我说迪丽古丽之事,但你身为突厥人,必然与代国、回鹘族水火不容,今日贫道就与你割袍断义,以后生死战场见。”
说完取出斩仙飞刀割了阿史那社衣袍,徒留不明就里的阿史那社坐在地上,他出来提醒一声陆压道君多注意迪丽古丽,却不知因何事被陆压道君暴揍一顿。
“陆压你得了癔症吧!”
已走远的陆压叹了口气,阿史那社虽看似轻佻,又野心勃勃,实则很是仗义,精明却又为义气所困,成大事者必是孤家寡人,他早晚会懂。但他有命活到登顶权利巅峰,才是至关重要之事。
因他来前,东岳帝君已窥天机,大闹久安城后,他回北荒,却发现族人尽数死于汗王之手,他亦是死战,逃不过葬身野兽腹。
处于一点点私心,陆压不愿见他此种结尾草草收场。
阿史那社,是饮过他梨花酿的人。
他有他的命运,陆压不想多加干涉,但他这亿万年来,求他者众,同他共饮者少,他对“友”这个字很是陌生,如同未预见陵嫣前,他亦不懂“爱”这个字一样。只有一日,你遇上那个人,你才知这些字适合谁。
陆压要留住阿史那社这“友”,大可直接杀了他,在他魂灵去地界时,再另他魂灵强行脱了黄泉的轮回之路,再给他造个仙躯便好。但陆压知道,如此阿史那社并不会感激他,他总将他一族人性命被于己身,岁数不大,却极有担当,这点,倒是和陵礼极像,陆压并不因为陵礼是陵嫣之兄而多看一眼,陵礼能得他信任,除却陵嫣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遇事极拼命,六万三千年前,是陵礼冲进焚天之火里觅得一丝陵嫣仙魂,胆大,又肯拼。
他日陵礼若有缘得见阿史那社,必为友。
一身伤的阿史那社半柱香才从地上爬起,他瞧着自己割破的袍子,却并不难过,他明白陆压心思,但他没有选择,他是突厥人,生来不会低头,即使死,也要高昂头颅。
细作已说迪丽古丽有难,涉及代国内部政权,阿史那社盘腿坐在地上,盘算是否要先彻查自己身边亲信,人人随他出生入死,到头来不过是汗王或者代国的细作,很是讽刺。
今日,终究是陆压放他一命,若陆压要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他不动则不动,一动招招要他性命。他记得陆压话,“蝼蚁虽微,聚而可吞虎”,他需要的是便是聚集轻易可撵的蝼蚁。
他虽割了袍,看似断了义,实则陆压终究是心肠柔软之人。阿史那社觉得,这次来中原,千金裘,万亩田,亦比不过同陆压道君君子交。
阿史那社踉踉跄跄往使馆走,过了今日,谁知明日会如何呢?
代国皇宫中,李长修从他父皇寝宫中出来,仰头望向苍穹,天际因落日而红如火燃。
身边侍从上前一步,对他耳语:“殿下,前几日闯皇宫之人已死,此人正是变了装的突厥人,但此事恐是同右相有关。”
“知道了。回鹘族那边,查的如何?”
“城外那个回鹘族人是回鹘族内部意欲同突厥联盟之人的线人。已查明联络人在使馆中,殿下,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他有预感,要出大事。
“等。本宫倒是要看看,他们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往太子府走了两步,李长修停下脚步,他转身,往迪丽古丽那边走去。
已进宫有几日,发生了很多事,却不妨碍迪丽古丽做自己的打算,老皇帝这两日确实不行了,李长修登基是必然之事,他暗中已剪除左相不少追随者,如今右相自保也会有动向,她要逃离这是非之地,任他们斗的天翻地覆,她不想将自己卖在帝王冢,何况迪丽古丽觉得自己想死没这么容易,陆压道君一定会护她的,她不知仙界是什么样,此凡世她还未厌倦。
她提着笔,轻叹一口气,又继续描摹皇宫地图,她明日得回一趟使馆,逃跑的日子,得订了。她这两日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
“公主,太子殿下来拜访。”
迪丽古丽慌忙藏了地图,应了一声。
“请去前厅便好。”
“是。”
厅堂中,李长修站在一副丹青前,这丹青也算是当世名家所作,远山流水,重峦叠嶂。
“我还未瞧过这些景。”李长修虽盯着画,未转身便察觉迪丽古丽在他身后。
“我亦未瞧见过,我那里,只有荒漠、戈壁,秋季的胡杨林却很不错,金灿灿的如同金子。”迪丽古丽站她身后,也盯着那丹青感慨,她有些想念家乡。
“今日,本宫来此,并无大事,只是来叮嘱你,注意安全,每当改朝换代,总是腥风血雨一番,我恐顾及不及你,你若有需求,我可允你送亲使团来一二人。”
“不必,我这里挺好。”
李长修盯着她,目光瞥见她手上有墨渍,微微一笑,“是嘛,至于联盟一事,不论你是否愿意,你还是得陪我演出戏。”
“何意?”
“我登基,需要你配合,按照我同你父立誓的,我须得立你为后。”
迪丽古丽回看李长修,想从他眼中瞧出情绪,却一无所获。
“是为了断代国权臣们念想吗?”
“是。”
有一刻,迪丽古丽觉得看不透李长修,“你似乎在摇摆什么……”他的心不稳,他想要的太多,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走到最近的椅子坐下,李长修似是卸了一身伪装般放松,“我是很矛盾,比方说,我愿早些登基,便能铲除奸佞朝中派系党羽,但同时又不喜父皇仙逝,一是不敬,二是他着实为我做了什么,起码,我有命活到现在,坐在你边上同你说些真话。”但他没说,他觉得这些权谋都是无用的,他终是要回地界八殿阎罗身上的仙魂,就算在凡世做的再多,名留青史,又能如何,留下的是李长修之名,却不是“黄长行”,他亦非整个阎罗黄长行。
他每时每刻都在问自己,我算什么呢?有何意义呢?但一有事,他依旧要上前,担下他要面临的喜怒哀乐。
“你容我三思,我现在无法回答。”迪丽古丽已想撵李长修走,她本念着李长修对她不加干涉的好,如今她逃也得逃,不逃也得逃了。
“这个答案根本不需要三思,你来此本就是为和亲,不是我便是阿史那社,但他突厥内部近日又生事端,你去了亦无用,落得身死倒是有可能,最稳妥便是我,何况此事本就是你我方早约好之事,你如今若要三思,莫非你要逃不成?”
手指不自觉抠了下椅子,迪丽古丽被李长修猜中心事,不自觉一抖,李长修年纪虽轻,说话却句句猜中她心,是她太单纯?不是,是他太洞察人心。
“不定我就嫁了阿史那社,同突厥联姻攻代国呢?”
“也是,你们大首领乐不乐意不重要,但大首领边上的人,可能会很乐意。”
他一定知道什么,莫非他细作已安排到如此地步?迪丽古丽有些惊慌,若真如此,她还不知父王身边是否有李长修的人。
“你惯爱唬人。”她极力掩饰慌乱,却被李长修看个分明。
“既然你说是唬你,那你权当未听过我这话便好。我告辞了。”李长修起身,往外走。
“太子殿下,”
李长修回头,笑盈盈望着迪丽古丽,等她接着说。
“太子殿下,是否真心结盟?”
“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公主岂能因我之言而改变心意?”
“你不怕我同突厥联盟?”
“没有一个国家败落是因为对手,败了,不过证明内部已腐朽不堪,不堪大用罢了,一个帝国的衰亡,往往是自己人害了自己人罢了。代国亦是如此。”李长修说完悠悠然转身走出厅堂,徒留迪丽古丽留在原地,她想起李长修,他说的对。她何尝不知道回鹘族各领主的难和自私?
这一日,她觉得长夜有些慢,陆压道君来时,她趴在桌案上,有些怅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了,只觉得焦躁。
“今日怎了?”陆压坐在她对面,抚了抚她秀发,依旧蓬松而柔软。
“傍晚,李长修过来,同我说了些话,我觉得自己像代国才有的那个绣球,被人抛来抛去,抢来抢去。”
“我是不大介意替你灭了他。”
“我没同你玩笑,我想逃了。”
或许是不安,迪丽古丽将脸在手臂上蹭了蹭,她没哭,只是有些头晕,她露着半截脸,水汪汪的大眼盯住陆压道君。
“你若想走,我此刻便能带你走。”
“罢了,我说胡话呢。还是等老皇帝驾崩再说。不趁乱,代国那些老臣也会给李长修使绊子不是,最后殃及的还是我父王。”
“今日,李长修到底同你言语何事,令你如此颓靡?”陆压道君在心中打起小算盘,黄长行已在他心上记了一笔,李长修他本不愿记,记了无用,他不过黄长行仙魂,这账还得算在黄长行头上。左右黄长行是逃不过他毒手的。
“他好像很是矛盾。”
“何解?”
“他似有雄心壮志横扫宇内,又时不时冒出一些此乃无用之功的念头,就像一个道士,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游移不定。”
听闻至此,陆压明白李长修为何矛盾,此事还得记在黄长行头上,若是李长修走黄泉饮孟婆汤,淋忘川,忘了前世因果,便不会矛盾,必然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做着天下第一君王,开百年基业的明君,可惜,他有黄长行部分记忆,了解自己是谁,这是他的悲哀。
“人,总归会有矛盾,莫说人,神仙亦然。”
“陆压,你给我说说神仙的事吧。”
“有些多,你想知道什么?”他活了亿万年,知道的确实有些多,他虽不会讲故事哄小孩儿,然是她所求,他无论如何也得尽量言无不尽。
“我在仙界有家人否?还是,你造了我?”
陆压哭笑不得,“我如何能造出个这么完美的你?你有家人……他们等了你六万多年。”
“我一定很受宠。”
“对,因你最小,家里人事事娇惯你些,你已见过你大哥陵礼,至于你二姐和姐夫……待你回了仙界,再见也不迟,他们这会,应该早已疗养去了。”
“陆压……”
“怎了?”
“可否陪我在这世上走上一遭?”她将脸在臂弯间埋了埋。
“你要怎样都行,我陪你。”
陆压笑着,也趴在案上,学迪丽古丽,他一双桃花眼,盯得迪丽古丽有些害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