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跟着李长修来到一片塘前,回廊楼阁间有呦呦鸟鸣,一轮明月高悬夜空。
李长修坐于露台塌上,取了酒杯,问陆压酒是否够一壶。
四人坐定,迪丽古丽先拿了酒杯,一闻便知是梨花酿。
“你怎肯倒了这酒?之前我问你要一杯,你都吝啬的很。”迪丽古丽似是撒娇,嘟囔着。
“早知有今日,我定多予你些,今儿瞧你兴致高,我便多奉上些,亦不晚。我这里,亦不多。”陆压道君端了酒杯,一口饮尽,今夜他,有些说不出的愉悦。
亿万年来,能待他如常人者,陵嫣算一个,其他人,不是敬他就是恐他,他并无机会同他人推杯换盏,说些无关痛痒或者知心言语,如今,一个狂浪不羁的凡人,一个仙者仙魂化的凡人,一个他最爱之人,却同他共坐一席,不论身份,只论风花雪月。他未曾有过此体验,不免多饮两杯。
“陆压道君,你这道士有些意思,自称道士,却不见你守规矩,满身煞气,你别否认,我从小同猛兽打交道,最是了解,你就是这样的,瞧着弱不禁风,实则最是霸道。”阿史那社一只手撑在桌上拖着脸,懒懒散散盯着陆压道君,全然不像平日机敏的阿史那社。
“我,一个人,活了很久,并未有什么机会同他人打交道,亦不会同他人打交道。今日这样几人一桌,实则第二回。”第一次,是他同陵礼、陵嫣在南荒品尝陵礼手艺。
“我以为我挺惨的,怎的还有个你?”阿史那社将酒杯放下,拍了拍陆压道君肩膀,“我以为,我自幼丧母跟着父王东征西讨,同兄长争汗位已经很惨了,虽说外界谣传我弑父夺位,真是胡言乱语,我父王最是懂我,早就要我接位,不是我大哥搅局,哪来流言蜚语,你呢?有什么故事,说出你的故事。”
阿史那社用胳膊戳了戳李长修,李长修歪着头想了下,“除了经常被几个兄长陷害,几个嫔妃想害我,好像也没什么了。中过三次毒,十次出行截杀,十次宫内暗杀,二十次陷害,其他还好。”
酒杯掉桌上,幸而没裂,却泼了自己一身酒,迪丽古丽瞧着面前三个人,这三人都是怎么活下来的?
“哈哈哈哈,还是李兄你惊险刺激,你那次边境被围攻,我可先说,不是我们干的,我们士兵出去打猎,被人打晕扒了衣服,你国刺客真不嫌弃我那些士兵半月不洗澡的味道。”
“我猜也不是你们,哪有人被自己衣服熏吐的?”
“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长生总携他夫人来凡世。”
三人看向捧腹大笑的陆压道君,“很是有趣。”
“长生是谁?”
“不知。”
拿袖子拭了眼角笑出的泪,陆压道君摆了摆手,“你们继续,我只是……”有点开心。
夜深,四下萤火点点,迪丽古丽拍着桌子,突然坐直,指着岸边。
“流萤!”
她下了塌,往池边跑去,惊得四下雀鸟腾起,流萤飞舞,她手一合,便逮到几只。她愈发欣喜,蹦蹦跳跳,惊得大片流萤四散,宛如星落苍穹。陆压觉得自己有些醉了,醉在此时。
又能见她,他方觉自己真实存在着,第一次有了骨血,真实的活着。
他未曾发觉阿史那社和李长修眼中的光。
“流云曦月,难掩其美。”李长修收了扇,敲了一下阿史那社,“自古英雄出少年,但英雄难过美人关。”
陆压道君这才吃了味,牙口一酸。
“贫道同她,几世姻缘,你们休要多想。”
“我倒是喜欢争上一争。”阿史那社也不退让,李长修却不说话,只笑。
捂着流萤蹦蹦跳跳而来,迪丽古丽坐下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三人齐答,互看一眼,又各自举杯自饮。
迪丽古丽笑着举起手,“你们看。”三人伸长脖子,见她手中掌间飞出几只流萤,荧光点点,三人只盯着迪丽古丽,挪不开目光。
城外不知何人燃了烟火,窜的很高,在半空绽放出小小的花朵,姹紫嫣红。
李长修先醉倒在案桌上,他着实不大胜酒力,不多时迪丽古丽也在案上入了梦,阿史那社也是哈嚏连天,他见陆压道君只闭目揉了揉眼尾,又有了精神,唤了侍女宫人或扶或抬各自领走,他本意送送迪丽古丽,但陆压道君一掌劈到他脑后,他还未在脑中冒出“此人歹毒”的念想,便晕了过去。
陆压道君背着迪丽古丽,她重塑的凡人之躯,较之从前,重了些,然而身材却丰满不少,他觉得自己气运真的好,不论陵嫣何样他都喜欢,不曾想,她一投胎凡世,就成个倾国姿。
“陆压……”
“我在。”
“我,并非不乐意……只是没想明白……”
“想什么?”
“你这么好看,谁见了都喜欢,但是……我觉得你眼中之人,不是我……”
陆压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她什么都不记得,他之前未认出她,对她确实不走心,但这不走心亦是对她忠诚,但如今寻着她,又同她说情话,她并不知晓来龙去脉,迷糊也属正常,他轻叹一口气。
“我待你,从未变过,几时同你和盘托出,我还需思虑一番,恐你惊愕,还需寻个时机,你看可好?”
没有回答,他微微侧头,她鼻息在他脖颈间,很是均匀。熟睡了吧?陆压心想,这样也好。
将她轻放到卧榻上,陆压道君觉得过去,她不记得也无妨,他记得就好,重要的是以后,她若迷糊,大不了自己再追她一回,她跑他就追,总有能追上的一天。这次,换她回头,换他等她。
孟婆的解语花药,改日给她,她饮不饮随她,但以后的日子他是必然不会松手的。
自寻得陵嫣后,陆压每日夜间便多了一件事,便是等迪丽古丽熟睡,潜入她寝宫,替她探魂,这些年不知她是否受邪祟侵扰,他总是不放心,近日她虽仙魂较稳,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莫非是他仙魂同她的分离之故?但他却对阿依努尔下不了手,若他使了什么招,旁人瞧不出,东岳还是能知晓的,陵嫣最是重情,如今成了迪丽古丽亦是如此,她若知晓阿依努尔亡故同他有关,必然永不原谅他。
他承受不起这个代价。
迪丽古丽睡的极沉,但总是时不时皱个眉,似乎身体略有不适,陆压道君寻思她仙魂尚且安好,她何以从今日开始就略感不适?
莫非,不适仙魂原因,乃是普通病症?他略微皱眉,抬起她手,搭脉一测。
果不其然,乃是凡人手段,她中的是慢性毒,她初来乍到,何人想害她?陆压道君此刻倒是极冷静理智,凡人的那点毒,他说解便能解,化腐朽为神奇,起死复活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就是化凡人魂灵为仙魂,他也轻松。
虽说有人意图加害她,此事令他颇为不悦,但揪出幕后之人,才是他现在要做的事。
现在久安城一共有三股势力,一是代国太子李长修为首,但他有守迪丽古丽之命,他可能性最小,但他的下臣若有意同突厥联盟,那危害迪丽古丽反而不太可能,若是担心迪丽古丽损了他们自身利益,比如丞相之女为后,这种后宫之争,却有可能;二是突厥可汗阿史那社,他想娶迪丽古丽联盟之意最是明显,但他下臣却有可能做此事,若是西域与中原联盟瓦解,北荒突厥必然有机可趁,西域大首领若是再派一位公主前来便是,此计有些冒险;三是回鹘族送亲队伍中,有细作。
无论是谁,都有可能,在深宫,迪丽古丽确实不大自由,完事皆要小心。保得住命,保不住身。陆压寻思,得早些带迪丽古丽回三界,她的家人,恐怕也思她如狂,据陵礼书信所言,因陵嫣替她二姐挡了天劫后,她二姐陵苏更是日日以泪洗面,闹腾的更加厉害,天界第一男神长生帝都被他夫人闹出了黑眼圈。
心宽通透如长生帝都落得此下场,恐怕将陵嫣带回三界的计划得加快些,亦是他私心,是救长生于水火。
被子角掩好,又瞧了迪丽古丽一会儿,如今她能在他面前,用触摸她已属不易,她要怎样,他陪着便好,只要她欢喜,他怎样都行。
“嫣儿……你快些回来……”
“你可是唤我……”迪丽古丽嘟囔着,她困,但总有人在她耳边低喃。
“改日告之你前因后果,我对你,绝无隐瞒。”
虽然明知她不会相信,但他选择对她据实已告,坦诚,是他给予她的信任,古往今来他看过很多人,所谓为了他人,却好心办了坏事,纠葛不清,瞧着温柔,实则面临真相,反而更加残酷。与其如此,他对他,选择毫无保留。
至于下毒之事,他得亲自查,若经旁人之手,恐生事端。
他挥了挥手,迪丽古丽体内的毒素便从她体内汇聚他掌中。此等慢性毒药性情不猛,但后患无穷。陆压道君又是一挥手,毒便消散在空中,毫无痕迹。
翌日日上三竿时,迪丽古丽才从塌上坐起,她挠了挠头,虽困,但全身并无疲惫感,果然睡上一觉就能恢复,她还是佩服自己身体康健。今日她打算出趟宫,去使馆看一看阿依努尔和陆压道君,她逃跑之计从来也没搁浅过。逃,必然要逃,但怎么名正言顺,不引起骚乱,让她父王免于大首领责罚,又是另一件事。
昨夜喝高了些,只因陆压道君的梨花酿实乃上品佳酿,贪杯亦是寻常,她这么安慰自己,不知下次如何能饮,她一边梳头,又一边叹气。
阿依努尔风一般跑出使馆迎接迪丽古丽,两三日不见而已,两人复见又是喜笑颜开,陆压道君却头疼起来,若是让她知晓阿依努尔命不久矣,岂非要令她难过?实在不行,以后用遗忘术吧,陆压道君暗暗想。
“公主,你面纱呢?”
“太麻烦了,何况他们都见过我真容。”
陆压略微拧了眉,“你先言见到未来夫婿时才肯摘面纱,如今又肯摘了?”
阿依努尔略微有些吃惊的看向迪丽古丽,迪丽古丽避开二人视线,盯着别处说:“我诓你之言罢了。”陆压略感无奈,一旁的阿依努尔却低头不语。
话头再接便尴尬起来,迪丽古丽慌忙岔开话题,“这才两三日不见,我师傅又不打招呼就跑了?”
“谁说我不打招呼就跑了?”众人循声而望,就见东岳帝君骑着马出现在路边,身后还跟着另一人,陆压揉了揉眼角,他就知道会这样,朱雀一家没一个省心的。
那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至陆压道君面前,却不敢碰他,只眼泪汪汪望向他。陆压道君些许无奈,看向一脸疑问的迪丽古丽。
来人顺着陆压道君视线,看见迪丽古丽,面上一红,转头看回陆压道君,见陆压道君点了点头,来人刹那落了泪。
转身要抱迪丽古丽,“小妹,你凡世渡劫化形,怎的越来越美,你倒是给三界那些女仙留条生路啊啊啊……”
来人正是陵嫣大哥,陵礼上神。
凡世虽多,且大,但陆压道君纯属不想浪费精力在寻那一家上,既然有东岳在,他的话,应该也是很快,果然,两三日便在前十凡世寻到了陵礼、陵苏及长生帝。
一家得了陵嫣消息自然喜极而泣,闹着要跟东岳帝君来此世,幸而有长生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劝住两兄妹,长生帝意为在天界最为纯净之地,替陵嫣脱凡胎肉身,何况还得取朱雀一家灵根,这是大事,陵苏虽为真仙,但取灵根还得恢复,他得携陵苏回三界操持打点一切,陵光帝君的仙根也得他们取来。故而长生帝携了陵苏回去三界,陵礼厚着脸皮非要同东岳来此一看,才能安心去天界。
不想,一来就见到小妹凡世之身如此妩媚娇艳,却比从前更加美艳不可方物。脑子不知一时怎的想起从前陵苏得了玉簪奇遇后,众女仙踏破天财星君场景,小妹若是回了三界引得女神仙们羡慕,岂非人人要来凡世渡劫?那还了得!
“你有话就说,切莫挨着她。”
正欲搂住自家小妹的陵礼上神,被陆压侧身挡住、挤开,丝毫不给他机会靠近。
“他们在说什么?”迪丽古丽小声问阿依努尔,阿依努尔摇了摇头,她怎会知晓?
迪丽古丽抬头,越过陆压道君的肩,看向一脸委屈的陵礼,她觉得,这人她似乎认识……很是熟悉。
“公主,先不说这个,你先同我说,你让陆压道君瞧了你真容,为何你现在不戴面纱了……你以前同我说,认定一人才会摘了面纱让那人瞧见面容,此后便可不戴面纱,你这是……”
“我没有!”迪丽古丽红着脸,却不再说话,众人不知何时,皆看向她。
只有陆压道君微微一笑,方才她们低语,他一个字都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