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总有那么一些人,因为看不到未来,因为绝望,或者因为别的一些什么原因。他们常常像许多溺水快要死掉的人员一样,总想在日常平淡无味一成不变的生活里,想要拼命的抓住这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现的,那个叫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的每一个机会的可能。
王奶姆本是个蟹马乡旧社会过来的,一个普通地主家庭里养尊处优的漂亮小姐。奈何解放之后她遇到的种种莫名其妙的苦痛以及无法言说的悲伤,让她完全放弃了地主家小姐的那些作派,她后半生在农村劳动改造的无数年月里,早就变得比一个蓬头垢面的村妇还要像个村妇。
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经常一个人挛缩在离姜家镇几公里的灰屋里吃喝拉撒无人看管的。
所谓灰屋,其实就是个农村里破破烂烂用茅草和土墙围起来的,每个生产大队都有的,用来专门装柴灰的地方。说实在的,灰屋的模样就连唐朝时那个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面出现的茅草屋大概都不如的。
她在每一个有雨或是有雪的夜晚她都基本不敢睡的,她一个小脚地主婆,真的很怕哪一天夜里一不小心自己睡过去了,冻死在这破破烂烂的生产队用来堆灰的灰屋里,十天半月就算被灰全埋了,大概都没有人知道吧?更别说来个来收尸体的人。
在那几年,她这辈子最最苦涩的年月里,她要一两个月才能见到她在几里外山脚下姜家中学教书的老公欧阳朗,。也只有那个时候才偶尔可以看见欧阳朗带回来的一个或者多个子女。当然,他带上山来的,除了儿女,还有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嘘寒问暖。
那些年,他们彼此鼓励对方,互相说着为了儿女,为了孙儿孙女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之类的话。那些话是这个旧社会小姐这辈子听过的最浪漫最温情的话。必定在那个父权夫权当道的时代里,父亲或者男人的每一句温情软语总能透测进每一个女性的心坎。
当然和那些温言软语被欧阳朗一同带上山来的,还有她最喜欢抽的水烟丝以及几包头疼粉。。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总是长时间地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觉笼罩久了,心思会越来越坏,身体的状况也会每况愈下。胡思乱想也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王奶母姆在灰屋那几年,除了怕死,也害怕哪一天自己无意中说错了某句话,也怕不知如何就得罪了谁,那样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再次被人拉去冰冷的水里摸鱼虾的。对一个小脚女人来说,她实在太盖怕那种刺骨的寒冷了。
所以,一般情况下,她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看村里人来拉灰倒灰,她尽量一句话不说。
一个不说话整天还活在胆战心惊的状态里的人,她那身子骨的衰败是显而易见的。后来,李美丽便把托人把大女儿欧阳明慧送到了她身边,陪了她几年。
在灰屋的那几年,欧阳明慧活得特别滋润:春天,她喜欢在春雨绵绵的日子里,顶着两个油光水滑扎了红头绳的罗纹发髻,卧在床上拿着一根木棍当钓鱼的杆子,奶奶房间里很多接雨水的木桶,就像一个个小小的鱼塘。偶尔奶奶递过来一个烧红薯,她能甜甜地吃半天。夏天,她喜欢拉着奶奶的手,去林间采蘑菇,奶奶坐在树荫下,她呼啦啦地上串下跳,那一朵朵漂亮的蘑菇就像天上飞动的云彩。秋天,她喜欢在衰草密布的山坡上打滚,忽而蛇样爬行,忽而石头样打滚,奶奶的呵斥声音总在肚子饿了是开饭前响起。冬天,她喜欢把小溪间的薄冰用路边的干草一片一片地串起来,然后再伸出猩红柔软的舌头轻轻地去舔舐舔舐,那一刻她会想起曾经吃过的那个叫冰棒的东西来………
因为那几年他们一起生活的缘故,欧阳明慧自然就成了王奶姆十几个孙子辈里的那个叫心头肉的崽儿。
当她知道自己的心头肉名落孙山时,她的那种痛实在是无法言说。却也不好说什么?必定老头子欧阳朗的家训:一辈不管,二辈事,儿孙自有儿孙福。
那天,郑强妈妈走后,她从厨房出来,她笑嘻嘻地对自己大儿媳妇说:“美丽,过来,我们聊会天。”
“姆妈,你想说刚才那事?不合适的。”李美丽似乎不想交谈,就打开缝纫机,准备修补修补坏掉的衣物。
“你看,我是这么看这件事情的,你先听我说完。”她看了看低头去拿剪刀的李美丽。上去一把抢过剪刀来。
“你先听听我的意思,你看,都是当妈的,男孩子调皮是常有的事,儿子也好女婿也好?关键要看这小崽儿的未来。我觉得今天这个娃儿还是不错的。你看这崽儿浓眉大眼的,外表给明慧很般配的。”她拿起桌子上郑强妈妈留下的照片看了又看,然后接着说“:
”你想过吗?您会如果去到农村,她今后可能就永远的待在农村了。你想假如现在有两个人要你选做女婿,一个是在食品站上班的,虽然有点皮,毕竟是喜欢我们明慧的,另一个假如也是喜欢明慧的,但是一个是农民,也许打字都不识。你说你选哪个?再说了,男孩子结婚了只要老婆能关注他,岁数大点,也就懂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美丽轻轻地从姆妈手里拿过剪刀,埋头把老公不穿了的工作裤剪了一刀,她准备给幺儿再做条短裤,这个泥猴子,一到夏天,再多衣裤都不够他糟蹋的。
剪完裤腿后,他又把裤子的腰收了收。然后抬头说:
“我觉得你说的也挺好的,但是吧,怎么说呢,你看这女的,她也好意思对我说什么吃肉找工作之类的混蛋话,难道我们家嫁女儿就是为了给她交换口里一点肉?没肉就活不下去了吗?我们家虽然穷,但是肉还是想吃就能买得起的,大不了一斤不用买,二两肉还是随时可以买得起的,哎,啥人啊!这事不说了嘛,我现在就下楼割一斤肉去。”
王奶姆是爱欧阳明慧的。尽管在媳妇这里碰了一鼻子灰,那就去找个一言九鼎的人来商量。
欧阳朗回来得挺是时候的,李美丽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了。
“老头子,过来,给你说个事。”王奶姆拖着男人的手就往厨房里钻。她的小脚转得飞快,生怕一不慢下来那将要谈的事情就黄了。
“你硬是莫名堂,人家妈妈都不同意的事情,你急吼吼的干嘛呢?给你说了少管闲事,你硬是的,水烟不好抽吗?”欧阳朗从厨房一甩手就走进了客厅。端起茶杯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久,欧阳令吾回来了。那时,李美丽在厨房做熬锅肉,王奶姆在厨房烧火。
听见儿子老远就双腿摩擦地板走路那沉重的脚步声,王奶姆往灶肚子里塞了很大一把谷草就迈开小脚,往儿子来的方向走去。
“令吾啊,给你说件事。”在儿子刚进去大门时,王奶姆就把他拉到了门外。
听她说完。欧阳令吾头要得像个帮浪鼓。“这种事,你们做主娃儿没意见就行了,我随便的”
看见儿子进屋了,王奶姆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溺水者,儿子这最后一根为了孙女幸福的稻草也消失了。
她突然有点悲伤,总觉得屋里这几个人都是马大哈,死脑筋。
饭菜上桌了,今天的午饭蛮丰盛的。:一大盘青椒回锅肉,一碟花生米,一个青椒皮蛋,一大碗鱼香茄子,一大盆水煮豇豆。
从地里回来的欧阳国栋大老远就闻见了回锅肉的味道,他把阿黄拴在门口就愉悦地跑进屋去了。
“爷爷爷爷,我的好爷爷,给先我吃一筷子辣椒好不好?我不吃肉的。”
“好啊,既然自己说的不吃肉,那我给你喂口辣椒嘛,”欧阳朗拿起筷子去夹青辣椒,故意夹起来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熬过肉,哦豁!然后抖抖手,肉掉了。他顺便乜斜了小孙子那咕噜吞咽清口水的模样。
“嘿嘿,这小馋猫!”他心想,“再逗逗他玩会。”
“国栋,你确定你支持青辣椒吗?”
“嗯,嗯,嗯,你如果夹到肉就吃肉麻!”国栋讨好地冲他爷爷笑着。
“幺儿,快洗手去,今天肉让你吃个够。”母亲李美丽端着一碗酸青菜和一大锅子米饭,从厨房一出来就看见了儿子那怂样。
人都上桌子了,该开饭了。欧阳明慧被奶奶拉在门口还在喋喋不休的。
“姐姐,奶奶,快点过来,吃饭了,!”国栋眼睛珠子都快落进那盘回锅肉了。可是家规还是不敢轻易去违反的,桌子上大人不搞动那是绝对不能拿起筷子来的。
欧阳朗强压住心头的不满。大手一挥:“我们先吃吧,给她们留点就是。”
也不知道欧阳明慧给奶奶在大门口说了些什么。当她们从大门进来时,奶奶似乎刚刚擦拭过眼泪水,大姐姐没事人样高兴地端起碗筷来。
“小馋猫还没吃够肉吧,来,这儿给你。”欧阳明慧把给她留的辣椒肉扒拉了一半到弟弟欧阳国栋的碗里。笑嘻嘻地摸了摸弟弟辣得湿漉漉的小脑袋,自己夹了些鱼香茄子就快速地吃了起来。
“国栋,午休一会就跟我去趟邮局好不?姐姐去邮局寄封信就带你去学校叫你打排球行不”
“好啊!好啊,吃完就去,我好想学打排球的,可是没有排啊?”国栋扔下碗筷,真想马上就去。
“必须睡午觉的,你太皮,要学着睡午觉。不然不带你玩。”欧阳明慧看了看眼前吃得肚儿圆滚滚的小国栋,笑了笑,就起身帮着母亲收拾饭桌上的碗筷。
“小弟,快去睡午觉,一会出门前我喊你”说完,她手脚麻利地就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地收进大方桌旁边的橱柜里去,然后转头就去天井边跟奶奶一起清洗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