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宪国北方重镇,华阳城,远郊。
徐行远缓缓地走在无人的小路上,眉头微蹙,似有所思。
已入盛夏,蝉鸣不息,在如此清净处,不由得更显聒噪。四周弥漫着的夏日的热浪,也像是受了蝉声的启发似的,跟着抖动了几下。
剑鞘逐渐被汗水灼透,徐行远不由得握了握手。
这柄“绿沙”是不久前才找华阳丁氏铸的。虽只是丁冶大师的庸品,却也险些花光徐行远的全部家当。单是这蟒蛇皮的剑鞘与剑柄,就比一般华金的款式,贵了四十来贯。
“我看徐公你五心烦躁,两颧潮红,定是近期阴虚火旺、手汗不少吧?我这里有新到的绿蟒皮,用之包裹剑柄,不但手感服帖,更是吸汗上佳,真乃夏季上阵杀敌之利器。定可助徐公剑出敌灭、剑到敌亡、剑胆琴心、是挥剑成河啊!”
徐行远无奈地笑了笑。
这丁氏一族,自前朝起,便定居于华阳城中,世代皆出有铸造名家,可谓家学渊博。这一代的传人丁冶,更是天资卓绝,世所罕见。丁冶从小师从祖父丁培钊,于学习走路之时,便已开始学习铸造之法。其可铸之物,种类繁多。不论刀枪剑戟,还是奇门暗器,甚至于首饰玩物,再繁复的工艺也罢,只要委托人拿得出样式图,丁冶就造的出实物。
不过,真正让丁冶名闻于天下的,还是他的铸剑之术。
丁冶所铸之剑,七日而出曰“庸品”,二旬而出曰“凡品”,三月而成曰“佳品”,半年而成曰“上品”。至于绝世的“神品”宝剑则需要耗费多年来打造。二十七岁那年,丁冶因铸成了一代神品名剑“风庭柳”而名震江湖。如今已是三十余年过去了,可在这北方诸城里,仍难寻一位铸剑师与之抗衡。惟有楚南地的欧氏,以其传承于上古的铸剑秘术,方与之匹敌。
可惜丁冶铸造的名剑数量无多,这与丁氏铸剑法祖传的苛刻条件有关。与绝大多数的铸剑师先铸剑后寻主不同的是,丁氏铸剑法讲究的是因人而异,量身打造。铸剑师不但要测得用剑之人的身高臂长,还要了解持剑人的剑法套路,需亲眼见得其使出一套完整的剑法,才可能做到“器为法用”,也才可能设计出最适合持剑者的宝剑。若是见不到持剑者本人或其剑法,丁氏一族绝不铸剑。
自然,并非所有的剑术师都会认可丁氏的铸剑法。剑术越是高超的大师,其独门剑法越是不可轻易示人。又以不少大师自有其本身的骄傲,不屑于到这铸剑所里舞剑。卸剑林曾经的剑主穆峣更是曾公开嘲讽过丁氏铸剑:“囿于个体,何谈传世?无法传世,妄称神品。”
当然,也有些剑术师倾慕丁氏所铸之剑,并不介意以上这诸多规矩的,却也仍拿不到丁大师的至臻名品。
例如徐行远。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没钱。
别看这位丁大师是世间无出其右的奇才,却不似一般的铸剑师那般寡言勤勉,竟是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商人模样。生平除了爱铸造,最大的乐趣恐怕就是推销自己的手艺了。如簧巧舌配上绝顶的手艺,倒也算是相得益彰。好在他做起生意来讲究公平公正,不管来客是名门贵胄还是街边乞丐,不管成品是举世重器还是凡间俗物,一律明码标价,一视同仁。只是绝无还价或赊账的可能。这便苦了囊中羞涩的英雄好汉们。
“没钱的徐公”,可不是浪得虚名。
只怪徐行远一向怕热。虽然此刻囊箧萧条,却也只得掂了掂钱袋,咬牙买下来一块蟒蛇皮。作为一名杀手,怎么能没有一把趁手的武器呢?
这柄剑,正是他赚钱的工具。
自华阳城出来已余一个时辰。日晡,潮热。被这暑气笼罩着的万物仿佛都和徐行远一样的焦躁不安,唯有越澜河边盛开着的荷花,隐约着一股清香,随着微风扑鼻而来,尚算一丝安抚。
六鹤庙,终于到了。
六鹤庙背靠翠屏山,东倚越澜河,因门前山石仿佛三对仙鹤而得名。寺庙面积不大,却在华阳一带声名远播,算是一番经历曲折。听闻多年前曾有一位高僧云游至此,见石鹤造型飘逸,栩栩如生,正是一片祥瑞景象,故而心念一动,长留此处,募捐、兴建了这座六鹤庙。高僧佛法精深,颇有名望,引得不少信徒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六鹤庙的香火也因此逐渐鼎盛起来。二十几年前,因坊间传言,如今的华阳城主正是在此处与其挚爱情定终生,一时间,更使得六鹤庙成为了青年男女们祈愿婚姻顺利的时兴场所。
时迁事移,不想十年前的一日,雷击大火,六鹤庙损毁严重。不仅门前的六鹤去三,祥瑞顿失,连当时的寺中主持也葬身火海。僧人四散逃逸,六鹤庙遂由此荒废。如今的华阳众人,只知近郊的招提寺与景若庵,曾经名盛一时的六鹤,也逃不过逐渐被人遗忘的命运。
六鹤庙的故事,徐行远听过太多次了。今日顶着酷暑一路行至此处,并非来感叹物是人非的。
这里有约他的人,有他的生意。
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徐行远立在寺外观察。虽年年都会到华阳城来,但这六鹤庙却还是头一次。这里不像其他的名刹,既没有高大的牌坊,也没有宏伟的山门。只见一人多高的庙门已损毁严重,还留得半扇,尽力倚在门框上,仿佛一个醉汉,随时都会倒下。徐行远跃身而起,轻巧地脚点东墙,落在宝殿的穹顶之上。
院内一片宁静,甚至连蝉鸣声都听不见。一眼望去,庙里的结构也称得上是小巧玲珑,正门之后,只设有一座宝殿。而宝殿后面的建筑,想必就是法堂,也就是方丈给寺人们讲经解法的地方。法堂两侧各有一排禅房,除此之外,不见有其他伽蓝殿或藏经阁。而院内损毁最严重的地方,是东侧的一间禅房,房屋骨架已全然塌损。别的地方虽也有损坏,结构倒尚算完整。
傍晚将至,越澜河的一阵凉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如果是另外的随便哪天,徐行远此时定是要坐下来享受这习习晚风的。可惜寺内仿佛凝结了一般的空气,只让他感到一阵隐隐的躁郁。
这里太安静了,宛如一片死地。只是偶有几只小蝉不时飞过,发出扑簌的振翅之声,好像是在提醒徐行远此处尚在人间。
逐渐过了约定的时辰,四周仍是一样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停下了脚步。这说不出的诡异让徐行远实在按捺不住了,便起身落入寺院内。庙内杂草腐叶堆砌满地,正是一派萧条的景象。徐行远先查看了大殿后面的法堂和禅房,房门或大敞着或半掩着,进去查看,屋内都是狼藉一片,布满了蛛丝,不见任何人气。
转身行至大殿,只见殿门紧闭,徐行远伸手推开,殿内各样摆设尽已褪去颜色,十分陈旧,却不似其他地方杂乱不堪。酉时已过,殿内光线昏暗,即使借着夕阳,端坐的大佛在阴影里,仍看不清楚表情。徐行远绕着大佛走了一圈,不见任何异常。唯有那佛前的神龛里,似有未燃尽的香火,还可以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荒废了多年的寺庙,难道还有人来拜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