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髫龄寓津，见沪报纪伍廷芳氏之疏食卫生会。即函陈卫生义属利己，应标明戒杀，以宏仁恕之旨。伍公复函，谓原蕴此义，唯恐世俗斥为佞佛，故托卫生之说，以利进行云云。予频年役形尘网，计划屡辍，主义未迁。戊辰冬闲居瑞士，偶于伦敦泰晤士报见有皇家禁止虐待动物会之函，心复怦然，立即驰牍讨论，遂决计为国人倡导，以禁止虐待及鼓吹戒杀同时并行，倡言无讳，为根本之挽救。考吾国经传，间有恩及禽兽之说。成汤之开猎网，宣尼之远庖厨，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大夫无故不杀羊等，皆示限制。而戒恣杀，但无贯澈之主张，盖未根本明了杀生之有违道义也。迨佛教东渐，戒杀之说，始崭然成立。惟以其发源于宗教，儒者囿于门户之见，善而不取，遂致正义淹没。间有本乎良知，服应其说者，反遭鄙夷，斥为佞佛，而不知道佛教一切人我众生平等。愿力之宏，道义之广。尤儒家之止于至善，有过之而无不及，集公道之大成，阐文明之真义。世界任何宗教，宁有善于此者，故予纵览群言，首宗其说焉。次则推崇美总统林肯拯救黑奴之绩，及感于史迁游侠之传，皆抑强扶弱，纯然发乎义愤，而无所自私。道德之定义，惟无自私者，永立于不败之地，而亦感人最深。予慕侠游，非欲效朱家郭解之行也，惟本其抑强扶弱之精神，欲救世之不克自救者。黑族昔未开化，等于禽兽。而林肯救之，禽兽天赋缺憾，无力自救，而释迦世尊悲之。予内省良知，远契诸先觉微旨，为彼暗哑无告之动物呼吁，于人类对物类之暴行误解，无惮词而辟之。善哉英国禁止虐待动物会之宣言，谓欲造成公众之新观念（To create a new public opinion）。夫吾人恃强凌弱，恣杀他类以利己而不耻者，皆原始观念之误，则改造观念，洵为必要之图。兹抉旧观念之误点如左？
一、误认为禽兽为天赐吾人之食品。弱肉强食，乃事实所演成，非公理所持许。试思吾人有时被猛兽如虎狼狮豹等吞噬，或被蚊虫吮吸膏血，吾人亦认为天赐彼等之食品否。
二、或谓人类如不杀禽兽，则禽兽将繁殖聚而食人。人为万物之灵，智勇兼备，畏为禽兽吞食，无法防御，非愚即妄。禽兽本不食人，凡方齿之兽（其齿与人相类）。天然食刍，非食肉之类。其特种之惊禽猛兽，自应以特别方法处之。况动物繁殖，皆人工所助成。家畜较野兽为多，即其明证。
三、或谓肉品及齿革羽毛之丰富，舍弃为可惜。世界万物，供给人类之用，已至丰富，何必贪婪无厌以惨杀求额外之需。且科学精进，一切天然物多可以人造品代之，如人造丝已大着成效。欧战后，德国一切食用等物之匮乏者，几悉以人造品代之，此其明正也。当白种人贩卖黑奴时代，黑人之生命，几与牲畜相等。设屠食其肉，未必不甘于牛羊，其发可制毛毯，其骨可制器物，苟无林肯义师之战。黑人之发革齿骨，或且入工厂为大宗之原料，一旦废弃，不畏视为可惜耶。予曩见猪形之肥蠢，亦曾起误想，以为此天然食品也。不杀何用，继而转念，人类有衣服以蔽其身体耳。若裸而观之，在虎狼眼中，皆认为天然之食品也。况猪形虽丑，吾人应怜悯之不应欺虐不幸者。
四、或谓动物非我族类，不得以人道论。荀卿曰：“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使万物各私其类，各党其同，蔽以成见，相为残杀，则道德之不复存在，文明永无可期。循是以往，近则可攫杀邻人，以啖所亲。远则可越国界，捕杀外民，以养所属。凡肤色有黄白赤黑之判，眼有深浅，鼻有高低之别者，皆可袒其所同。而杀其所异，此与白人贩卖黑奴之心理，犹五十步笑百步，乃亲疏之计，非一视同仁之旨，况同此血肉，同此感觉，惟以形貌之异，遂摈诸道德矜怜之外。以彼之痛苦流血，餍我口腹之快，利用之私，悍不动心，见而不觉耻。此岂以文明进化自诩之人类所应有之态度耶。使此秽德腥政，与天地相悠久，则吾宁愿此环境之地球，及早陆沉，以涤巨玷，四大皆空，万有寂减之为愈也。
英国禁止虐待牲畜会，有百年之运动，始微着成效。吾人欲谋范围较广之组织，应预为千年之运动。吾生有涯，世变无极。惟以继续之生命，争此最后之文明，庄严净土，未必不现于人间。虽目睹无期，而精神不死，一息尚存，此志罔替。吾言息壤，天日鉴之，凡我同志，盍速兴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