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看看李黎,她脸色惨白,眼睑浮肿,可怜巴巴地缩在座位上。我伸手一揽,她就朝我倾靠过来,把头伏在我的肩上。
我一无所思地踩着油门,路标、电线杆、慢吞吞爬行的旅行车,全被我甩在后面。人生不也就如此,匆匆地赶路,赶去哪里却不知道。
我们在贝克斯菲尔德随便吃了点东西,休息一阵又接着向北开去,我在晚餐时发现隔壁桌上有几个南美人不住地向我们打量,我们吃完出门时他们也跟了出来。我多留了个心眼,弯进加油站,加完油出站时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美国车停在对街,那几个南美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们。
自从进入珠宝零售这个行业后,不时有传说某人被抢了几百万;某珠宝商在拉斯维加斯看表演,回旅馆看到门被撬开,两个放钻饰的旅行箱不见了;又是某人在机场上洗手间时,被两个大汉逼住,抢去多少珠宝货物。据说强盗都是南美人,有人说是哥伦比亚人,也有人说是海地人,都成集团活动。分工仔细,有专门引开你注意力的,有下手的,有接赃转移的,还有专门的打手。中国人是常常被看中的目标,第一,美国人的货大多是镀金镀银的装饰品,化成材料却价值不高,而中国人的货一般都是金玉钻石,金也是22K,或24K,抢起来的油水大多了;第二,中国人一般英语都不很好,被抢了去报案花好长时间才弄了个头绪出来,作案的歹徒早就远走高飞了。
由于被抢一次损失巨大,连保险公司都不愿接受珠宝行业出门做展销会的投保。
所以中国珠宝商出来做展销都是非常小心,一般都有三四人同行,货物价值高的还会请当地的警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些强盗的抢劫方式变得更出人意料之外,还是常常有耳闻某珠宝商被摆了一道,损失了多少钱财,吓得躺了三天爬不起来。
我平时并不太注意这方面的传闻。第一,我的货大部分是银器,和那些做钻石生意的比起来价值不高,盗贼花同样的功夫为什么不去抢他们?第二,听说盗贼一般都挑女的下手,凶神恶煞地一声断喝就吓得脚软,我是个男的,碰上抢劫还能抵抗几下子,至少没那么容易得手。所以我并不过分紧张。
今天我们的货差不多全部出完,除了信用卡和支票,现款也有七八千美金,真的被歹徒盯上也是麻烦,所以一上五号公路,我就加速到九十迈,希望把那些人甩掉。
五号公路是道路情况良好的高速公路,从贝克斯菲尔德到利物摩尔几乎是一直线,如果车子够力的话,开到一百,一百二十迈都没问题,只要不被警察抓住的话。
我开的那辆车是两年新的本田,机械性能非常顺畅,但马力平平,开到九十迈好像就到极速了,开到九十五差不多感到整辆车漂了起来。我朝后望去,看见一辆瞎了一盏头灯的车紧跟着我们。我开快它也快,我慢下来它也慢下来,总是隔了三四辆车跟在我们后面。
这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真的被盯上了?五号公路无所遮蔽,也不能绕道甩开后车跟踪。天已经黑下来了,周围还有些车辆,再开到远些的地方,车辆会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晚,那些南美强盗是不是在等时机下手?
我倒希望公路上出现辆警车,我可以傍着行驶一段路程,也许这些家伙会知难而退。但警察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指望,专在你不想他出现时出现,塞张罚单给你;在你真正需要保护之际,他就钻在洞里不出来了。
李黎见我一直看后视镜,问道:“怎么了?”
我说:“我们大概被盯上了,不过你不要紧张。”
李黎听我如此说,转头去看后面,过了一刻,她问道:“是不是那辆独眼龙?”
我点点头,如果李黎也看出异常,那我并不是神经过敏,是有确确实实的危险跟在我们后面。
这时车已离贝克斯菲尔德二百多里,离利物摩尔还有近一百里的距离。道路的两旁是休耕的农地、放牧的牛场、废弃的油井、黑灯瞎火的小村庄,偶尔见到个加油站,也是顾客寥寥。我想过是否去加油站避开这批人,结果又打消了主意,因为强盗一样可以在前面的路上等候你,或者是跟进加油站抢劫你,一二个店员连屁都不敢放的。
路上车辆越显稀疏,那独眼龙就大摇大摆地跟在我们后面,也不再躲躲藏藏。李黎紧张地轻呼道:“他们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
我的车速保持在八十五迈左右,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独眼龙加大了油门,从我右边冲了上来,一下越过我的车头,随即突然减速。我如果不注意的话,可能就撞在他们的车尾上了。但本田车的刹车性能很优良,我轻轻一带刹车,换到另一条车道上。
那独眼龙故技重施,先是慢下来,让我们的车超越过去,过一阵又突然很快地掠过我们旁边,穿插到我们前面去放慢车速。那车窗是黑色的,看不见里面的人和动静。有一次独眼龙切线的角度特别大,后车厢差几公分就刮扯到我车前保险杠。
这是些亡命之徒,在高速公路上,两辆车都以八十迈以上的车速前进,发生一点小碰撞的话也可能引起大车祸,那辆美国车本身就重,我们轻飘飘的本田如被它擦一下会在高速公路上翻跟头,送命也说不定。
怎么办?在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旷地方,除了车头灯的光柱之外伸手不见五指,傍着你的是一辆不怀好意的美国大破车。而你车里只有一个弱女子和几千美元。
李黎吓得簌簌发抖:“天农,小心,要不要在路边停一下?”
停在路边不就正中那批人的下怀?几个人前后一堵,要你乖乖地把钱交出来。到那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要我的车还在开动,那些人就暂时还没法下手。
前面又出现一块加油站的招牌,李黎松了一口气,说:“天农,开到加油站去。”
我说:“没用的。”
李黎说:“美国同学说,加油站值夜班的都有枪的。”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对李黎说:“把后座底下那个包拿给我。”
李黎弯身在后座取了那个包,我接过来在膝上打开,取出那支点三八的斯密斯手枪。李黎惊惧地问道:“天农,你要做什么?不要乱来。”
我没理会她,放下窗子,左手掌方向盘,右手握枪,专心致志地盯着那辆独眼龙的动静。在独眼龙再一次在我前方慢下来时,我一下换到右线,猛踩油门,在超越独眼龙之时,我从车窗伸出枪口,对准轮胎部位“砰砰砰”开了三枪,然后绝尘而去。
从后视镜里看到的是那独眼龙歪在路边,我踩着油门的脚颤抖着,仪表板上的指针停在一百迈的标记处,车子像是漂了起来,一转眼那盏独眼的车灯就看不见了。
李黎和我都不说话,接近利物摩尔时车辆多了起来,直到汇入五八零公路的车流,我们才把一颗心放下,再看仪表板上的钟,已经是过半夜了。
突然觉得疲累之极,浑身的骨头酸痛,腰、脖子和腿都强直得像木头一样。既有长途驾车归来的疲累,又有从一场大劫逃出后的虚脱感,还有一种心灰意懒,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在接近旧金山时我对李黎说:“差不多两点钟了,今晚在我家沙发上对付一晚吧,明早再送你回去,我实在累坏了。”
李黎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我们停好车,悄悄地上楼,悄悄地进房,厅里亮着一盏过夜的小灯,通往睡房的门关着,咪咪和儿子正在酣睡。我进厕所撒了泡尿,就跌坐在沙发上爬不起身了。
李黎梳洗完毕,过来推我,轻声道:“赶快去洗。”我却赖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等等,让我再歇歇。你不见我开了近二十小时的车?就是匹马也得让它吃口草料,歇口气啊!”
李黎道:“太晚了,还是洗一下早点睡吧。”
我伸手搂住她:“先陪我坐一会儿。”
李黎不做声,在沙发上靠着我坐下,我环着她的肩膀,她把头俯在我的胸前。
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是李黎脖子里散发出的幽香。我把手伸进她的衣领,摸到柔滑细腻的皮肤。它曾经对我是那么地依赖,我可以无限制地予取予求。那情爱的场景还历历在眼前,现在,是同样的肌肤,却正一点一点地滑出我的掌握。虽然满心不舍,但我束手无策。
我吻着李黎的后颈,轻声问道:“还生我的气吗?”
李黎的脸还是埋在我胸前,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股邪火升起,一下把李黎按倒在沙发上,一面吻着她,一面伸手解开她胸前的纽扣。李黎有点紧张,一面推我,一面用手指着睡房的门。我俯身轻咬着她的耳朵:“没关系,咪咪一向睡得很死,听不见的。”
李黎的身子软了下来,不再抵抗。我吻着她的耳垂,脖子,眼睛,嘴角……同时手向下移去,松开她牛仔裤的铜扣……
哦,黑暗中的醉迷,欲海中的沉溺,神思迷乱而若痴若狂,酥香软滑却不即不离,玉山倾倒而欲仙欲死,筋软腿酸却欲罢不能。哦,人只活在当下,只活在此时此刻。时间本无意义,历史也不存在,个体的生命更是轻若草芥,我们人类贵为万物之灵,汲汲营营,劳心伤神,平时为物所役,身心失调终日,也只在这瞬间一窥极乐世界。那一刻,男女相悦,物我两忘。平时慵懒之人,此时若饿狼扑食;平日羞却之人,此时做张做致;平日戴一副师道尊严的面具,时刻放不下身段之人,此时伏低做小,曲意承欢;平日吝啬之人,此时万贯家财不惜,只博伊人一笑;平日卑琐之人,此时雄心万丈,气冲牛斗;平时小心翼翼之人,此时率性莽撞;平日豪爽大度之人,此时如丝缚手脚,欲去还回。这一切曰迷乱亦迷乱,曰本相亦本相;平日压抑的,此时乖张;平日沉隐的,此时呈现;平日修炼的,此时毁坏。一而周始,周而复始。
此时我全身神经由于快乐而颤动,我的头脑由于沉醉而空灵,我的皮肤上有千万只蚂蚁爬过,我的血液在管道里暖烘烘地流动,在黑暗的空间埋下复活的许诺。
这是我最为淋漓酣畅的一次经验,也许是刚从危险中逃生,也许是李黎久拒我亲近她之后的第一次交合,也许是感到女人莫测,爱情难留,也许是老婆就在隔壁的刺激。我忘了长途驾驶的疲劳,忘了左脚创面的疼痛,忘了有耳一墙之隔,忘了时间地点,忘了我自己是谁,我的意识完全和身体分离。
黑暗中只听到肉体互相碰撞的轻响。
李黎开始之时有所顾虑,只是被动地配合着,但越到后来她越投入,头后仰顶在沙发上,眼睛半闭,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叫声,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她的眼神更为迷离,带着哭腔低呼着我的名字,我腾出一只手来掩住她的嘴巴。李黎开始显得不能自已,几次把我捂住她嘴巴的手拨开,喊出声来。我低下头去,用一个令人窒息的吻封住她的嘴。
你知道在这样狂暴的浪涛中绝无生还之理,所以任何的抵抗挣扎都是徒然,你唯一能做的是随着浪头沉浮。身边是海鸟飞翔,水天一色,风急速地掠过,你身轻如燕,灵魂脱出了躯壳……
接下来就是一波浪头再度把你托起,甩向峭壁。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物体被摔在地上的巨响,我们一激灵,飘出体外的魂被震了回来。怔忡了几秒钟,不约而同地跳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抓起一地的衣服就往身上套。
正当我们衣冠不整、手足无措之时,睡房的门打开。咪咪抱了儿子冲出来,扭曲着铁青的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甩门而去。
卧室里一团凌乱,写字桌的抽屉被拉了出来,壁橱里衣物被扔得满地,床头挂的结婚照镜框,在床头柜前被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