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上一支烟,我的大学记忆已经淡薄得像一阵轻烟样。曾几何时,我已过人生四十大关,人说四十而不惑,而我好像是过了四十更为迷惑了。我的人生目标在哪里呢?财富?是的,我追求财富,但钱在手上流过,并不停留下来。女人和爱情?当然这是每个男人心中的结,我不可能例外。老婆和情人我都有,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空荡荡的?爱情真是个微妙的东西,男人必须通过“性”来体现“爱”、感觉到“爱”。我和老婆上床,也抓紧时机和情人缠绵,她们都在你耳边絮絮低语着那个“爱”字。我坦然地承受着,不过有时我也会怀疑:在锅炉房里和刚认识的女人也能搞起来,“性”到底还有多少“爱”的价值可言?我可以这样做,女人同样能这样做。再换言之,如果哪一天我老了,或身体机能出了问题,我的老婆和情人还会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吗?这绝对值得怀疑……
还剩下什么?财富和爱情都像建在流沙上的房子,说倒就倒。四十多年人生总应该留下些什么吧?扳着手指细数,竟一件也举不出来。虽然读过大学,但在当今算得上什么?论事业,我只不过有间店面,夫妻间的小本经营而已。功成名就离我更远了,连华祖国那么一个芝麻绿豆官在我面前都牛哄哄的。说来说去,四十年人生唯一的实质可能就是生了个儿子吧,不过实在不能算什么,老鼠四个月就能生一大窝。
我把车窗上的遮阳板放下来,在镜子里注视自己,一个疲倦的中年人,脸色青白,眼皮虚浮着,腮边一片参差不齐的胡渣。我呲了呲牙,毫无节制地抽烟使得牙龈泛黄,而舌头上布满了白苔。我努力地咧嘴一笑,用力拍拍两颊,想抖落那股颓丧气,镜中人还是顽固地呈现一脸灰败之相。
我把烟头用力扔出窗外,启动引擎,开车回到店里。
店堂中没有一个顾客,咪咪坐在柜台后面,正在用针把珠子穿成项链。见我进来,浅浅地打了招呼,又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我问近来生意如何?咪咪头也不抬地说生意不是很好,商场的西大门处又开了一家珠宝店,卖金器,也卖银器,价钱压得很低,所以客人给抢去三分之一。
我说等会过去看看,又问道:“我们现在还跑不跑巡回展?”
咪咪说有一段时日没去了,自从多多来了她就脱不开身,李黎新来,不能指望她扛下整个店的业务,何况她一礼拜还有两天要上课。
我说跑一次巡回展抵得上半个月的营业额,那头不能放弃。现在我回来了,所有的巡回展都要参加,生意不是守出来的。
咪咪抬头问道:“你不回江城去了吗?石头的事怎么样了?”
我心情又烦躁起来,又不好露出来,只得说尚在未定之数,由华祖国在处理。
咪咪低着头嘀咕道:“那可是十五万美金啊,其实当初应该买房子的。”
我不耐烦地说:“老婆,买房子是早晚的事,钱当然要用在刀口上……”
咪咪抬头道:“早晚是什么时候?我们现在就不够住了,我俩住一房一厅没问题,儿子来了也问题不大,但现在家里又多了个人,如果你妈要过来更施展不开了。”
我说:“当年在江城一家几代人住一间房,二十平方米的日子也过来了,现在我们一室一厅,近八百英尺,怎么会过不去?老婆,相信我,一定会有大房子的,我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像玛丽家的那种大房子,五个睡房,四个浴室,只怕你到时候抱怨收拾不过来。”
咪咪不为所动:“天农,一家人住得再挤,我也不会抱怨的,但是家里住了个年轻姑娘,大家都不方便,你能不能定个日子,让她搬出去另住?”
我说:“不是说过了吗?三四个月,至少这个学期过去,不会超过半年的……”
咪咪摇摇头:“那太长了。”
我说:“咪咪,你也是过来人,知道留学生一面打工一面上学多不容易。李黎刚来,举目无亲,她带来的一点钱全交了学费,你要把她赶到街上去吗?我答应了江城的朋友照顾她的……”
“她可以和别人分租房间,也可以试着找住家工。”
“住家工不是那么容易找,她和别人分租也需要钱。”
“我可以付她工资,比照以前做半工的女孩。事实上,她在店里帮忙我都付钱的。”
我沉吟一下:“这样也好,但是,她现在的钱租房肯定不够。反正我向你保证一到合适的时机就让她搬出去。不超过三个月,不过,我也要你保证别再提这件事了。”
我在中午时去西大门看了看,果如咪咪所说,开出一家新珠宝店,比我们的店大一倍。店主是个鹰鼻深目的伊朗女人,手腕上挂了一串串沉重的金饰,耳朵上两个硕大的耳环。我走进店去,仔细看他们首饰上的标价,并不比我们的货便宜。正在低头凝神,冷不防耳边一个沙哑嗓音响起:“我能帮你什么吗?”抬头见到正是那店主,我说只是随便看看。那女人却不轻易放过我,介绍说她们新张开业,所有的货物都有好折扣。我也是多事,指了橱柜里一件带挂件的金链问她什么价钱?那女人并不回答我,弯腰用钥匙打开橱窗,把金链取出来,放在一个铺绒布的盒子里让我细看。
这条金链是18K的,估计有十四寸长,大约三分之一盎司重,挂件是块镶在金托子上的黄水晶。按照首饰金五百三十美金一盎司的市价来看,我估计最起码要价是三百五十美元以上。那女人翻了翻标价的小牌子,再在计算机上敲了一阵,然后把计算机摆到我面前。我一看数目,竟然是二百二十八美元。“你当真?”那女人笑了笑,像兀鹰般的目光一闪:“当然,我说过我们有好折扣。”我犯了难,本是只想看看的,看到这么便宜的价格也不由动了心,这条项链再加个一百块在我的店里也能卖出去。我随口又还了个价,二百块。没想到伊朗女人一口同意。我只得掏出钱包买了下来。
回到家里我把账目查了一遍,想看看我们还有多少可动用的现金。一查之下吓一跳,我们可动用的现金只有五百美元左右,我记得去江城之前在户头里留了三万美元让咪咪开销日常度用的。连忙抄起电话打去店里,咪咪说两次带钱去江城共是一万八千块。我说还有一万二呢?咪咪说:“都积压在货上了,这两个月生意比以前少了三分之一,钱就腾不出来了。我原先还指望你的石头生意赚了钱来补这个洞的。”
我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不行,下个月付房子贷款都有问题了。我前一阵子在江城昏了头,钱花得如流水似的,没想到家里已经拉下亏空了。那“善财童子”给了我一个幻觉,我就要发财了,所以就大把大把提前挥霍那份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横财了。
现在怎么办?最好也是最直接的办法是从“善财童子”的梦中醒过来,退出那个赌局。要跟华祖国打个电话,如果何六小姐还愿意接手的话七百万就放手了,哪怕六百万,五百万,或者就是把本钱拿回来我也认账了。
说到底我还是靠“银角子”的营收来支付日常开支的,货积压在那里是个很不好的信号,现在商场里有了强力的竞争对手,我必须要认真对待。光守在店里是没用的,我还是要跑巡回展,外地的小城镇顾客比较肯掏腰包。虽然辛苦一点,但为了赚钱也必须去做。
我翻了翻巡回展的简报,这个周末在南加州的贝克斯菲尔德有个大型珠宝展,今天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我马上打电话过去,交了手续费。再打电话去店里告诉咪咪我们这个周末去参展。
第二天打电话给华祖国,他老婆接的,说华祖国去医院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老婆说华祖国近来吃不下东西,反胃,人没有力气。我要她转达我的问候,叫他好好休息,过几天我会再打去。
晚上李黎上英文课去了,咪咪一面洗碗一面问道:“这次是你去参展还是我去?”我说我要跟华祖国联系,你带李黎一块儿去吧。
咪咪说:“你又带儿子又上班行吗?”
我耸耸肩:“不行也没办法,周末又没有托儿所。”
咪咪道:“要不把李黎留在家里看儿子?”
我说:“你放心么?你去参展,家里留下孤男寡女?”
咪咪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不放心又能怎么样?”
我说:“不是还有儿子吗?他三岁不到就会打小报告了,将来前途无限。”
咪咪虎下脸来:“小孩子童言无忌,你不要揪着不放。我是跟你说认真的,现在我们这个小家庭刚刚步上正轨,有自己的生意,有自己的房子,儿子也过来了。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我不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而给家庭投下阴影,也不想夫妻间互相猜疑。作为一个女人,这点自信心还是有的,没有也要装着有。反正男人嘛,个个都有贼心,贼胆就因人而异了。你如果贼胆膨胀,也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干那件事,眼不见心不烦。”
我说:“老婆,你何必捏个鬼出来吓自己?没有的事,你天天讲,时时讲,有个成语叫做‘疑人偷斧’;一个人丢了斧子,怀疑他邻居偷的,越看越像,行走坐立都是一副贼相。到后来斧子在自己家里找着了,再看那邻居就一点贼相也没有了。”
“我才没有吓自己,男人头脑一热,什么轻重也分不来了。我只是把话讲在前头,到时不要怪我没警告过你。”
我也火了,一拍桌子:“什么警告!我在这家里是个坏分子吗?受管制的吗?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没有的事情也被你逼成有的了。我也告诉你,我不是那种守着盘小生意就心满意足的人,在外面跑,做生意总有逢场作戏的时候,我自会掌握分寸,不用你一天到晚来啰嗦。你回国去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吃饭跳舞打牌唱卡拉OK,男男女女玩个通宵也是很正常。你到美国多年反而变为乡下人了?”
“天农,讲话要凭良心,你到江城去发展我说过一个‘不’字吗?你需要用钱,不论是一千五百或是十五万,我犹豫过吗?你送了个不认识的女孩过来,我不是去机场接了回来,开车送她到学校去报名?你说还要怎么支持你?我知道拴在家里的狗也要带出去放放风,我什么时候拖了你后腿了?”
我正想吼回去,门上响起了电铃声,我和咪咪对看了一眼,闭上了嘴巴。开了门,是李黎回来了,她提了个包,进门说:“你们来看看我买了什么?”拿出来是我昨天送她的那件晚礼服。抖开来,放在身前比试:“太长了点,穿这种礼服要配高跟鞋的。”我说在美国买衣服都可以换的,不像在有些地方出门就不认账。
咪咪什么也没说,冷冷地看了一眼,抱了儿子进睡房去,把门关得响了一点。
李黎诧异道:“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我烦躁地说:“不关你的事,这两个月生意不太好,我们正商量着要去参加巡回展。这个周末你和她一起到贝克斯菲尔德去参展。”
李黎用眼神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遇上经济麻烦了。必须放下大老板的身段,从头开始。我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关于“善财童子”的情况,以及我们店里货物积压之事:“旧金山竞争太厉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巡回展,很累,但是货出得快。”
“怎么想到要我和她一起去?”
“李黎,你是个聪明人,大家住在一个屋顶下,我们总要有所顾忌。”
李黎不做声,过一阵,她轻声说:“这件衣服拿去退了吧。”
我摇头道:“还不到这个地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周末前一天,多多受了凉,发烧了。咪咪不放心我带他去店里,还是把李黎留了下来,在家照看多多。
我八点钟下了班回到家里,看到李黎和多多挤在沙发上看卡通影片,还没吃饭,我只得拖了疲累的身体下厨做饭。咪咪这点好,无论多忙多累,回到家总是先下厨房准备晚餐,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井井有条。也许这就是老婆和情人的区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