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我一直睡不好,人累得要命。但躺在床上就是不肯入睡,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满满的,手上还燃着一支。就是睡着了也是乱梦连连。到了礼拜五,在朝佛寺见了华祖国,他诧异道:“你生病了?”
我在洗手间照镜子,只见镜中人脸色苍白,头发蓬起,眼睛里布满血丝。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又坐在马桶上抽了支烟,才打回点精神走出门来。
华祖国大概又通了什么关系,我们烧了香之后被引进方丈室喝茶,接待我们的和尚方头大耳,操一口湛东方言。据华祖国介绍此和尚修行颇深,曾在各大寺庙中做过主持。现在朝佛寺方丈年老多病,将来肯定是智空长老承受衣钵,主持朝佛寺大计的。
那和尚听华祖国如此说,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合掌道:“华部长美言,老僧是个粗人,只会帚扫洒水,咏经念佛。有缘为佛祖添香,也是功德之事。”
华祖国喝了口小沙弥送上的茶水:“智空长老不用客气,外面都说你修行深厚,法力宏大。据说你的摩顶祝福非常灵验,我们今天上门,一为拜佛烧香,另诚心请托长老为我们摩顶祝福。”说完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恭恭敬敬地投入功德箱。
和尚脸上纹丝不动,口中却推辞:“多谢华部长捐献,老僧功力浅显,为一般小民祝福尚可。华部长是贵人,这位先生又是从国外来的,必定见多识广。老僧实在不敢在两位面前托大。”
华祖国又取了一张钞票投进功德箱:“师父就不必推辞了,在佛祖面前,人人都是小民,人人都需要祝福。看我们诚心前来的份上,师父就有劳了吧!”
那和尚也不再推辞,命小沙弥上香,要我们跪在蒲团上,匍匐着拜佛。他站在我们面前,口中飞快地念咏着经文,一面用水洒在我们头上。最后,他让我们直起腰来,闭着眼睛跪在他膝前,把一只手放在我们的头顶,另一只手捻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再叫我们向佛像磕了三个头,说祝福完毕,华部长李先生可以起来了。
出了朝佛寺,华祖国显得心情很好,要去吃点心,我只得奉陪。我们乘计程车来到点心店,吃点心的人排了长龙。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坐下,看到脏兮兮的碗筷,油腻腻的点心,我已经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华祖国却兴致勃勃。
“天农,你知道为什么拖你到这儿来吃点心?”
我摇头,吃个点心还要找出理由来么?我夹起一只小笼包放进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
“当年上大学时,你们这些本地学生,碰不碰就呼朋唤友,来这吃点心、宵夜。男男女女一大帮,几十辆自行车,男的驮了女的,铃声当当地直奔市中心。你们也叫我,我总是拒绝,你知道为什么?不是清高,也不是不喜欢点心的味道。说实在的,我好几次馋得口水都挂下来了。但一想吃一次宵夜至少两块钱,是我一礼拜的生活费,我父母在田里干一天活才得一块钱,每月寄来的十块钱我得仔细盘算才不打饥荒,就忍住了。想不到今天所有的高级馆子吃遍,当年吃宵夜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我隔段日子就会过来吃上一次,也提醒自己从多么远的路走过来。”
我说:“你也是,吃个宵夜还记得那么牢。现在人一礼拜二十一顿饭有二十顿在外面吃,吃得都麻木了。其实,在外面吃并不健康,你看这碗,前个顾客吃完在水里捞一下马上再装食物给下一个顾客。另外,这些东西都太油、太甜,味精也放得太多。”
“我是在农民家庭长大的,小时候在田里捡个红薯,擦擦泥就吃下去了,洗都不洗。现在哪来那么多讲究?油啊,糖啊,味精啊,以前在乡下都是稀罕货,我还是来江城才真正尝到什么叫味精的。”
我问道:“你跟小陆子谈过没有?”
华祖国说:“小陆子把你恨得要死,说你太不仗义,江城那么多年轻姑娘哪个不好找,偏要对他的女朋友下手?我劝了好久,才稍微平息下来……”
“他为什么不问问自己有什么毛病,他们要是如胶似漆的别人下得了手吗?”
“好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小陆子说,皮特两个礼拜前还给他打过电话,一点异样也没有。皮特还说货已经有人要了,买家胃口还很大……”
我皱眉一想:两个礼拜之前,买家胃口很大,脑中电光石火一闪,一拍桌子:“问题就在这里。”
盛醋的碟子被震得跳起来,醋汁流了一桌。华祖国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把袖管上的醋汁擦去:“好好说,拍桌打凳的,你把我吓了一跳。”
我凑近华祖国低声道:“皮特肯定出事了,你想想,卖这种AK-47又不好做广告的,买家这么快地就上门来,而且还胃口很大?肯定是当局抛的线,我只是奇怪皮特怎么会不问清红皂白一口把钩吞下去了。”
华祖国瞪着我:“你肯定?”
“不敢百分之一百肯定,但十分中也有七八分可以推算出来。你想那批货才到,可能连箱子都没打开。就有买家找上门来,也太快了一点吧?我怀疑当局早就盯住他了。”
“你的意思是第一次来江城时就被盯上了?”
“不,不是在那时。皮特和我来时生意八字还没一撇,而且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想皮特也不会跟自己开玩笑,在外面乱说的吧!我想是生意进行到一半时漏出去的风声。”
华祖国想了一下,抬起头来,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道:“你是说小陆子?”
“我没那样说。但是,这个圈子很小,经手的人就这几个。”
我们都陷入沉默,虽然李黎说小陆子向她保证过不坏我的事,她相信了,但我总是打了个问号。跟了自己多年的女朋友,差不多要结婚了,突然爱上一个闯入者,无论是谁都会愤怒和心有不甘的,而这个闯入者竟然还有一条筋捏在他手里。嘿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换了我也会作如此之想的,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华祖国开口道:“我想他不敢,他如果坏了大家的事,今后就别混了。我想他掂得出这个份量的。我去见他时,他还很合作,把当初定的意向书和合同拷贝了一份给我。”
我接过华祖国递过来的几份合同,粗粗地翻阅一下,在佣金那一栏里写着“所应付的佣金在货物抵达指定口岸之后,由美方给付……”
“一点戏也没有,小陆子说中方的利润已经很薄很薄了,再加上各方面打点,基本上不赚钱,所以不可能再从他们那里刨出佣金给我们。你看着办吧。”
我还能怎么办?脑子里一片空白。吃完点心分手时,华祖国再一次叮咛:“明天切割石头,你今天绝对不要碰女人。我们上午十一点半在珠宝研究所见。”
傍晚的时候我打了个电话回旧金山,铃响了四五声,我正想挂断,电话被接起来“喂”了一声。
“咪咪?”电话那头没声音,我正纳闷,传来喘气的声音:“是我,你终于来电话了。”
“李黎?你还好吗?咪咪呢?”
“咪咪上班去了,我天天等你电话,一个多月了……”
“我打电话回来过,都是咪咪接的。”
“我知道,所以我想你打电话回来时我一个人在家多好。刚才我正在洗澡,一听铃声就冲出来,果然是你。”
“你没穿衣服?”
“哪有洗澡还穿衣服的?你真是的。”
我一股热流冲进小腹:“那现在你是一丝不挂了,有没有想我?”
“你说呢?”李黎的声音娇羞起来,“人家光着身子跟你在讲电话唉。”
“说呀!想不想我?”我逼她。
“嗯。”声音低低的。
“什么地方想我?光脑袋里想我?还是嘴巴也想,胸脯也想……?”我已经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了。
“哎呦,你怎么这么坏,不要作弄人家嘛!”
“说啊,我要听。”
“什么地方都想,好了吧,你够了吧。”
“没够。跟你哪有个够的时候。”
“天农,你知道我的,回来吧!”李黎的声音火烫、沙哑,像做梦一样,“我真是想你,其实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才不到两个月,我真觉得像地老天荒似的。你赶快回来,你回来之后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我会在半夜钻到你和咪咪的床上来,像只猫一样。我会吻你,舔你……在天蒙蒙亮时,我再逃回自己的床上去,蜷缩起来,心满意足地睡去……”
“咪咪醒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把安眠药混在晚餐里给她吃,然后她睡得像个木头人似的,整个晚上你都是我的。”
我再也抑制不住,全身松垮下来。
“你回来嘛,我闷死了。”李黎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
我安慰她说:“李黎,我也想你,只是可能近期回不来,你有没听说皮特出事了?我现在回来是自投罗网。”
“为什么?皮特是皮特,你是你。”
“但FBI不会这么看,既然你们是生意伙伴,出了事都有份,谁也跑不了。”
“但你并不是他的生意伙伴,你只是牵了个线,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中间人,或者经纪人之类的。”
我苦笑了一声:“这个经纪人做得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佣金一分钱没拿到,还惹了一身的麻烦。这儿FBI挂了号,那儿华祖国还逼着我付回扣呢!”
李黎在电话那头沉吟:“你躲是躲不过去的,你的家庭、孩子、生意都在这儿。你能留在江城多久?两年?三年?到时候也不会销案的。你唯一能做的是和FBI讲清楚,你只是个中间人而已,皮特的事情跟你无关。你只是赚一份佣金而已。”
“FBI会相信吗?”
“你大大方方地回来,大大方方地把事情讲清楚,你做的是运动器材的生意,至于皮特有什么猫腻,不关你的事。哎,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你回来,上法院去告皮特欠你佣金,这样就证明了你和皮特之间的工作关系。我可以叫小陆子给你一份合同的拷贝,在法庭上作为证据。如果法庭判你有理的话,就等于给了你一道护身符。美国是个法制国家,FBI再大也大不过法院去吧?”
“拷贝我已经有了,你让我想想,说不定这是个好主意……”
“天农,回来吧。江城那儿没什么好留恋的,人都像乌眼鸡一样,看到你有钱捧死你,看到你没钱踩死你。所有的渣滓都浮了上来,人心都发臭了。你也经历过了,问心无愧了,赚钱不赚钱是另一回事。你回来好好地经营‘银角子’,一份日子总有得过的,其实‘银角子’潜力很大,这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回来吧,为了我你也要早点回来,我现在二十六了,转眼就是三十了,要知道,一个女人的青春是很短暂的……”
“我知道了,我决定之后就通知你,你自己保重,李黎。”
“我会的,为了你我会的。”
挂了电话我一连抽了半包烟,李黎是对的,我躲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除非这辈子不回美国。这种情况只有迎面冲过去,短兵相接,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了结掉,下半辈子才有安生日子过。我对去法院告皮特想了好久,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好走,经济纠纷对皮特不会带来太大的伤害,但我可以凭借这个诉讼来洗刷自己。
我来江城时买的是双程票,一年有效。我拿起电话打给联合航空,小姐说下星期二有一个位置回旧金山,是别人五分钟前刚退的票,问我要不要订下,如果不订的话要到下个月才有票。我算了一下,明天切割石头,后天去把我妈接回来,再一天整理行装,应该来得及了,于是告诉小姐把票定下。
那晚是我几天来睡得第一个好觉。第二天九点醒来,自觉精神很好,吃完早餐之后又去剃了个头。再提上箱子坐了计程车到珠宝研究所来。
进了楼,门卫告诉我焦所长在贵宾室等我,上了三楼,找到贵宾室,推门一看,华组国、老焦,还有两个老师傅都在。华祖国一一介绍,我跟老焦握手:“脚伤好些了吗?”
老焦嘴唇上的香烟还是积了一大截烟灰:“好点了,好点了,不过阴雨天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