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石头时手一沉,石头差点脱手掉到我脚上。童易脸都白了:“怪我,没有提醒你翡翠石比一般石头重,因为是翡翠里含有水份。千万不能掉地上,再好的石头里面碎了就一钱不值。”
我把石头捧在膝上,翻转过来看那条切口,石头表面很粗糙,灰白中带点赭红的条纹,有点像放置于盆景中的那种石头,也有点像石化的大型法国面包。在中间用机器切了一条小拇指宽的条状切口,显然打磨过,露出光莹的绿色,手指摸上去冰凉滋润柔滑,像摸着一只切开的水果的果肉。
童易从皮夹里取出“善财童子”的照片,跟眼前的石头相比较。“没错,是这块石头。”他伸手摸了下切口,“整块石头只有一条切口,颜色就像照片上所说的翠绿。怎么样,你拿主意。”
我一生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决定,三百万人民币!这块石头如果不知道是翡翠石的话,扔在路边也不会有人多看它一眼。现在童易盯着我,站在壁炉前的小马也盯着我,我只要一开口,三百万——满满的一箱钞票就出去了,而我们则捧着一块石头回家。我脑子很乱,差一点就要点头认买,突然想起华祖国还没有见过石头,还有老焦,这个我们从千里之外带来的珠宝鉴定专家,不正是为了鉴定这块石头而来的吗?
想到这儿,我清醒了下来,小心地把石头捧回箱子里放好,直起腰来,童易和小马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一个人不能做决定,”我看着童易,“你知道我不懂翡翠,要老焦看过我们才可以决定买不买。”我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沉着。小马的眼睛在暗处发亮,我的眼角瞟到他脖子上的一根筋跳动一下,但别的什么动作也没有,还是静静地站在那儿。
童易搓着手为难地说:“这可不好办,是把老焦接来这里呢还是把石头送过去?两者都费时费力,也不知道孙先生肯不肯。依我看,你做决定就可以了。”
我脑中电光石火地一闪:要他们把石头送过去。在这个到处都是冲锋枪的地方,没人能做正确的生意决定,如果老焦看了之后提议我们不要买,我们四个人是不是还走得出这间屋子?另外,钱运过边境,石头运回去都要承担风险,那个蒋所长在三百万面前还会不会卖面子?还有在缅甸境内付了钱他们再把石头劫回去怎么办?虽说童易说过担保一切安全无虞,但我毕竟这么多年没见过他了,真的能相信他吗?
想到这儿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摇摇头道:“我没办法一个人做出决定,你知道这攒生意是华部长和我合伙的,”我存心强调了华祖国的部长头衔,“两个人点头才能算数。你能不能跟孙先生讲一讲,让他把石头送过边境让老焦看一下?我们在他点头同意之后马上做决定。你再跟他讲我们不远千里过来,当然是诚心来买石头的。何况,钱也在那边。”
童易无奈地望了我一眼,转过身去跟小马解释。小马一挥手:“我知道李先生的意思了,我这就去向我们旅长汇报。”他走过来收拾好箱子,提着出了客厅,把门很响地关上。
童易和我面面相觑,他什么也没说,但整个神态里有一种责怪我坏事的意思。我却更坚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只有要求到盈冲交货才是最安全的办法。钱不在这里,老头不会为了生意不成而拿我开刀。他是不高兴,但他还要顾忌到童易的泰国朋友的面子,顾忌到我从美国来的身份,他们这些穷途末路的军阀也不想惹事引起注意。但钱和石头都在缅甸境内的话事情就难说了,不要说三百万,就是三万块钱也会引来普通人的窥觎之心,更不用说我们是处身于一群亡命之徒中间了。
过了一支烟的功夫,小马回到客厅,示意我们跟他走。
出了门,他把蒙眼布交给我们时我问了一句:“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小马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李先生不是说要在盈冲交货吗?老板命令我送你们回密支那,明天下午我们在盈冲见面。”
上了车我们都沉默着,小马一句话不说地把车开得飞快,好几次在颠簸中我的头撞上车顶的帆布蓬,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直到他让我们取下遮眼布,看到车子行驶在通往密支那的公路上,我才放下心来。
到了我们住的旅馆已经是半夜了,小马把我们放下之后掉转车头。我们疲惫地走进旅馆房间,打开灯一看惊住了:阿波脱得光光的,左面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右面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孩,躺在我们的床上呼呼大睡。
灯光照醒了阿波,他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是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看到我们尴尬的表情,他好像想起什么来着,拍拍左面女孩的屁股:“起来,老板回来了,该腾出房间来啰。”
两个女孩慢吞吞地坐起,取过衣服穿上。其中一个还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绕过我们身边走出房间。两人都很年轻,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阿波穿上短裤,点上香烟,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你们至少明天才会回来,找了两个小同乡叙旧,当初都是我介绍她们过来做生意的,多喝了几杯……石头看得怎么样?”
童易说:“阿波,我们明天一早要赶回盈冲,下午要和孙老板的人见面。你赶快回你房间好好睡一觉,事情绝对耽误不起。”
阿波出门之后,我们叫来酒店服务员给换了床单,门一关上,我“呸”了一口:“怎么撞上这么晦气的事情。”
童易道:“你也不必过于在意,阿波这种人本来就是浸在酒色之中,你还能指望他乖乖地坐在盈冲等我们?”
我火大地说:“他要搞什么地方不能搞?偏偏要搞到我们房间来。照你说的,他吃这碗饭多年,多少也应该懂得道上的规矩,石头开出来有问题你叫我怎么说。”
童易道:“天农你别朝着我发火,又不是我去搞女人。我们自己也想不到今晚就回到这里,本来打算在密支那住上一晚的。那种迷信的说法,你相信就有,你不信就没有。阿波睡了个女人,石头里的物理分子就这么快地改变了?再退一步说,阿波充其量不过是个向导而已,他对整个生意说来无足轻重。”
我闷闷不乐地只是抽烟,童易讲得轻松,三百万又不是从他口袋里掏出来。
童易又说:“无论你怎么不高兴,明天见了阿波的话千万不要发作出来,我们还要靠他把我们带过边境,万一有什么麻烦卡在哨所的话头就大了,说你私越国境关上一个礼拜,生意也就黄了。阿波这种人心里对外地人还是有疙瘩的,他再跟你称兄道弟也不会真正的把你当自己人,你给他眼色看的话,说不定他走进哨所就把你卖了。天农,听我一句,做生意要吃得起亏,对这种人不必太计较。主要的是,石头到了盈冲,请老焦仔细地鉴定一下。”
我不做声,童易讲的不是没有道理,阿波这种小无赖也可坏我们大事,童易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他今后还会用到这个关系,我不要逞一时之快断了他的路。我耸耸肩道:“事情也这样了,我还能做什么?求老天保佑吧!”
抽完烟我们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童易很早起来,唤起阿波,早饭不吃就往回赶。阿波坐在摩托车上还在吹嘘他差不多睡遍了密支那的女孩:“你们看到了,昨晚那两个妹子初中毕业就出来做了,到现在还又鲜又嫩的。我保证你们在江城绝对找不到这种货色,生意做完之后老弟带你们走一趟,价钱便宜得你不敢相信……”
坐在摩托车后座的童易看看我的脸色,刚要示意阿波停止讲女人,我阻止了他,昨夜我想通了:阿波这种人是不值得把他当一回事,他只是一条狗,我们付钱买来带路的一条狗而已。把他算进我们生意的一部分还真是抬举了他,他要交配就交配,他要吠叫就吠叫,狗而已,你还能跟它讲道理?
我说:“阿波,你把那些女孩带出来,她们家里不找你吗?”
“找我干什么?”
“找你算账。”童易在后座接下去道,“人家千辛万苦养大女儿,被你骗出来推入火坑,还不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那些女孩家里感谢我还来不及呢。”阿波大咧咧地说:“盈冲是个小地方,很多女孩子出来之前连皮鞋都没有穿过,老百姓穷得可想而知。现在呢,有女儿在国外做生意的人家都盖起了两层小楼,家里电视、电话、电冰箱应有尽有;没有女儿在国外赚钱的人家倒连头也抬不起。他们还会找我算账?”
“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是笑贫不笑娼,泰国如此、江城如此、汶口如此,连盈冲这种小地方也是如此。天农,美国怎么样?听说妓院是公开的。”童易问道。
“只有少数几个州是公开的,纽约、旧金山等地当然也有地下妓院,至少打着按摩院、脱衣舞酒吧之类的招牌。不过在美国,性好像被人讲滥了,再多的花样也没什么人感兴趣。不像这儿,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只是一般人的观念,其实哪个两条腿走路的人能避得过去那事?与其扭扭捏捏,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向它投降,也不枉做人一世。”
童易笑骂道:“阿波,你小子将来死也死在女人堆里。”
阿波满不在乎地答道:“童哥,昨天晚上你看着那俩妹子时,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老兄又比我好到哪儿去?要是真死在女人怀里也不错啊,至少比饿死、穷死、挨枪子死要好得多。李老板你说是不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国境线,哨卡前排了好长的一溜队伍,都是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携家带口在等候检查。阿波把摩托车停在树荫下,说:“如果排队的话中午肯定赶不到盈冲,找蒋所长开后门去。”
童易和我下车抽烟,我有点担心地问:“小马过得来吗?关防好像很紧。”
童易说:“绝对没问题,孙老头虽然还打着军阀的旗号,但干的都是些走私,捣腾鸦片买卖之类的勾当。跟当地驻军关系好得很,过年过节都有礼物送过来。这儿呢,只要不出大事,对人员进出都是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某个在排队的老百姓背篓里就装着那块石头。你放心。”
我们看着队伍慢慢地移动,队伍中有几个年轻的姑娘,穿着鲜艳的服装,脚踏高跟鞋,脸上架着很新颖的太阳眼镜,三五成群地说笑谈天。别的人群都敬畏地望着她们,自觉地与她们保持一些距离。
“这些就是盈冲过境去的淘金女郎吧,”童易遥望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在国外卖肉体,回来就俨然成了新贵族了。还记得我们当年看的那部日本电影《望乡》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时看了受的冲击挺大,觉得一个女人为了钱到国外卖身好凄惨,今天你看看这群姑娘,哪里有半点凄惨的感觉?时代真是不同啰。”
……
“也许是我们自己老了,脑筋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虽然自己也声色犬马,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道关卡,总是用以前接受的道德观念去评断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