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前,当弗朗索瓦丝·萨冈的儿子建议我写一本关于她母亲的书时,我正潜心写我的第三部小说。德尼斯·韦斯特霍夫是个50来岁的男人,听他说话是一种享受:他的声音温柔地流淌,有中断,但总体很流畅,就像缝衣针一针针地扎进厚厚的棉布里。
“她去世很快就要10年了。已经10年了。我想让大家记起《你好,忧愁》1954年出版时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那是60年前的事了!”
我觉得他的建议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一个信号。我应该去做。为了她,我放下了我正在写的小说。
为了弗朗索瓦丝。
我打电话给埃杜阿尔,很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但我们起了争执。他问我是否为自己的名字与弗朗索瓦丝·萨冈的名字并列印在封面上感到荣幸?别这么虚荣好不好,等等。
我给他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对他说我受到了伤害:
有时,朋友会让你难堪,用刺耳的话损你,因为他们看得很准,他们看到了你身上隐藏得很深的东西。你的朋友会对你说:
“我爱你,所以才看到你想掩饰的面孔。看着这张面孔,我会继续爱你。也许更加爱你,爱你并且更加知道爱你的原因。因为你我都一样,我们是各有秘密的兄弟姐妹。”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朋友们就和你心连心了,这远不是爱情的表白能做到的。
当你的朋友跟你算账的时候,他们转过脸,透过你看着别人,通常是他们自己——也就是说,他们没有看你,而是在他们跟你之间竖起了一面镜子——那时,你的朋友就完全远离你了。
埃杜阿尔提醒我:这是一个误会,我把他的话理解歪了,他善意地嘲笑我夸大了友情;还说我认识他差不多15年来,一直在帮他的忙。我们在我工作的图书馆的大门对面那家意大利小餐馆里吃了一顿饭,和解了。
埃杜阿尔认识弗朗索瓦丝·萨冈。他跟我讲起她的往事,模仿她打电话。为了躲避纠缠,她常常用西班牙口音回答那些陌生人:“不在,萨冈夫人不在。”
我问他:“你是那么喜欢她,我不明白,作为你的朋友,我写一本关于她的书,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回答说:
“我高兴,但问题不在这里。让我生气的是,你放弃了自己的小说。”
埃杜阿尔很慷慨,这一点很像弗朗索瓦丝·萨冈。
10多天来,他一直在问:“你现在在干什么?写作?”我回答说:“是的,写一本关于弗朗索瓦丝·萨冈的书。”
第一反应总是相同的,一种化学反应,好像词汇的有机组合可以引起微笑。
说出“弗朗索瓦丝·萨冈”这几个字,你便会让人们露出微笑,就像你问他们“要不要来杯香槟”一样。
我在想,接受了写她的任务,我是不是陷入了一个困境,侵犯了属于大家的东西?我突然害怕起写这本书来。
昨天,我问了德尼斯·韦斯特霍夫许多问题(她用什么香水?她是哪一年遇到帕索里尼的?1954年1月的时候,她哥哥雅克住在哪里?),他告诉我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母亲从来没有害怕过。”
“甚至在1954年,当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还没有出版处女作的时候,您觉得她不怕吗?”
“不怕,她什么事都不怕,也不怕任何人。”
“她一定会想,评论界的反响是不是好?”
“这是她告诉我的事情之一:别害怕。”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字:
“表现出弗朗索瓦丝·萨冈什么都不怕。”
我在头脑里记下:告诉我的女儿,别害怕任何东西,只害怕一件事——害怕。
当然,弗朗索瓦丝·萨冈如果和我在一起,有可能会情绪低落,我会抱紧她——就像一个肖像画家,用别人的肖像画自己的轮廓。
我会把她推到我的床上,不安地盖上被单,擦去她脸上因担忧而冒出的汗水,那种忧虑是我引起的,跟我自己的忧虑相似。她不怕,可我怕。于是,我把自己的黑发与她的金发混杂在一起,一个极欢快的身形“显影”了,正如在相纸上那样。我只能这样做,要么就别来找我。
那是在1954年1月11日。
外面太冷了,弗朗索瓦丝的母亲玛丽·夸雷兹同意把自己的松鼠皮大衣借给女儿,尽管松鼠已死,但银色的皮毛并没有褪色,腹部处更是白得像白雪公主的大腿。这件毛皮大衣穿在弗朗索瓦丝身上太大了,以至于玛丽仿佛看见了18年前的女儿,那个新生儿,就像天赐的礼物,裹在一张被单中。
雅克在卢泰西亚饭店[32]一边喝干马提尼,一边等她。
弗朗索瓦丝坐在出租车上,穿过全城,若有所思地看着消失在车窗后面的彩色广告牌。奥斯曼风格的大楼布满了广告:“弗里杰科冰箱”“巴黎渔夫”“苏夏巧克力”“雅尼克”“格瓦潘”,尤其是“大马尼埃”的那几个哥特式字母,勾起了人们想在柴火前喝烈酒的欲望。
弗朗索瓦丝的出租车沿着还没有布伦柱[33]的皇宫广场,路过还没有金字塔的罗浮宫和还没有马约尔[34]青铜像的卡鲁塞尔花园。白天,巴黎漆黑一片,煤烟一般黑;夜晚,天空变成了海蓝色。
弗朗索瓦丝通过旋转门,走进卢泰西亚饭店,耳边的嘈杂声顿时消失了,好像来到了一个隔音的世界。她的小脚在大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小跑着,她还记得,巴黎解放时,雅克的未婚妻,德尼丝·弗拉尼埃,战前叫弗朗肯斯坦,开着一辆芥末黄的罗维恩D4,把他们送到了巴黎。经过这家饭店门前时,她告诉他们说,有的家庭全家都在这里等待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孩子回来,等待来自波兰和德国的消息。
弗朗索瓦丝忘不了那些全家消失的家庭,尽管她从来不说。有的事情在沉默中大家都心照不宣。
弗朗索瓦丝舒舒服服地坐在铺着红色丝绒的宽大扶手椅上,品着古典鸡尾酒,充耳不闻像碎玻璃渣一样割着她的心的笑声,不理睬哥哥的那些已经醉了的朋友。
此时,弗朗索瓦丝陷入了回忆当中。
冰块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尖利、清脆,非常悦耳,把她带到战争年代。
那时她才7岁。
7岁,已经很老了,老得都可以称之为“理智的年龄”了。
她那时住在韦科尔山脚下圣玛瑟林的伊塞尔。由于战争,全家离开了巴黎。离开那天,他们不得不又折返,因为母亲玛丽忘了带她那些从宝莱特买来的帽子。那是一家著名的帽店。
几个星期后,德国士兵来搜查那栋不吉利地叫做“费西耶”[35]的屋子。他们在寻找武器,因为抵抗组织有辆小卡车被人看见停在那儿的角落里。搜查过程中,夸雷兹一家被迫面壁而站。事情最后结束得还算不错,德国人什么都没找到。
不过,弗朗索瓦丝还记得,她双手抱头,听着陌生的语言发出命令、狗汪汪地大叫时,自己的呼吸声。她还记得,自己并没有害怕。
我觉得,对那一代法国孩子来说,也就是说,战争期间年龄还小的人,他们当中有许多想起那段往事时并不痛苦,几乎不感到害怕,常常有人说那是“放大假”。可以举两个例子:被剪光头发的女人;发现纳粹死亡集中营的照片。提起这两件事,人们很少会联想到战争,因为它们都发生在战后,却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关于战争,你还记得些什么?”
弗朗索瓦丝呢?她想起的是这些:11岁时,她去圣玛瑟林的一家电影院看《芝加哥大火》,泰隆·鲍华[36]演的一部美国电影。那是在1946年,电影放映前都会放新闻。布痕瓦尔德和奥斯维辛的画面出现了,人们看见扫雪车把山一般的尸体推到一边。弗朗索瓦丝至少要过好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的朋友热拉尔·朗贝告诉我,他在父母的暖气散热器罩里发现一些照片时,看到的只是丘陵。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丘陵的照片”藏在散热器罩里,过了好几天才知道原因。如果说,在阿尔钦博托[37]的油画中,人物的脸是用蔬菜水果做的,热拉尔父母的照片上的丘陵则是骨头和残肢堆成的。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38]后来写过一本《犯罪档案》,书中写道:
我13岁时发现了集中营的照片。那一天,对我来说,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一切尽在这两个句子当中。
这句“那一天,对我来说,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对我们当中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共有体验,不管是什么年龄,什么文化背景,是哪一代人。
我回想起“对我来说,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的那天。
当时我应该六七岁左右。
母亲在她铺着桌布的书桌上放了一本大大的历史书,我们趴在上面看。我不肯定自己完全看懂了所看的东西——我既不是说意义,也不是说内容,而仅仅是说,很难看懂那些照片的主题。
母亲告诉我,我们就属于这个团体。我们是“犹太人”。
那一天,对我来说,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我之所以提到这些,跑题跑得比我想的要远,是因为我从弗朗索瓦丝·萨冈的轻率举动、不敬重的言行和过于随便的态度中,看到的不是失望的潇洒,而是人类痛苦的秘密。这里面没有道理可言,她不是受害者,甚至也不是刽子手。弗朗索瓦丝·萨冈将不断挖掘被认为是毫无价值的忧伤,但我却觉得弗朗索瓦丝·夸雷兹发现了其中有一种很庄严的东西,她对它太敬重了,很难把它变成自己的东西。我知道,她小时候所住的村庄里,有个被剃光头发的妇女老是在街上走来走去。那样子,折磨了她一辈子。
“这么说,你就这样等出版商的回答了?”
弗朗索瓦丝从幻想中惊醒过来,被一个正在跟她哥哥雅克调情的女友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走着看吧!”她说着,捋回垂到额头上的一绺头发。
“怎么,有回复了?”另一人又问。
没有比这更让她尴尬的了,她想走。哥哥说得太多了,弗朗索瓦丝对他很生气。
“没有,还没有。我上星期才送稿子去……需要几个月呢!”
于是,大家纷纷发表意见,讲述逸事,说某某人在伽利玛出版社被纪德[39]选中了,另一人收到了回信,希望很大,还有人说普鲁斯特当年是自费出版的,等等等等。弗朗索瓦丝火了,她不想再听他们说话,她头都晕了。
这时,她的朋友韦罗妮克对她耳语道:
“跟我来,我带你去市场,我们去抽签。”
两个女孩拿起大衣,然后开着一辆黑色的汽车上了拉斯帕伊大道。
“我们去皮加勒[40]。”韦罗妮克声音庄严,好像情况很特别。
于是,两个女孩在黑夜里开着车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了。弗朗索瓦丝见算命先生已不是第一次。去年,在格鲁尔修道院路,一个大胸脯的金发女人就曾向她宣布:“您将写一本书,它会漂洋过海。”结果,她受到鼓励,把躺在抽屉里睡大觉、已经被抛弃的几页纸又拿出来。
由于那个善良的女人,一切开始了,因为她预言说,弗朗索瓦丝将会写书,获得巨大的成功。
我并没有看见未来,但我这种本领,一种神奇的本领,它能让弗朗索瓦丝陷入皮加勒的黑夜当中。
在那个地势较高的街区,从12月中到1月中,临时搭建了一个市场,有几十家奇特的小屋,从布朗什广场直到安特卫普地铁站,沿罗歇舒阿尔大街一字排开。在那里可以看到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打靶摊档、大胡子女人[41],也可以钓鱼。
我在这里提一下摄影师克里斯特·斯特伦霍尔姆[42],他在20世纪50年代拍过这类市集。
我们可以去看自由式摔跤比赛……有些大胡子的侏儒会邀请我们看一小时的演出。
耍蛇的女人站在玻璃房中,让懒洋洋的蛇无精打采地缠绕着她的身体。要付钱才能看。我们被迷住了,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走。
她工作的时间很长,休息的时候,便离开玻璃房,但从来不离开她的蛇,它们紧紧地缠绕在她半裸的身体上。“豹女人”那里总是人多得要爆棚,她让我们抚摸她毛茸茸的斑点。
我想象着弗朗索瓦丝和韦罗妮克在货摊和马戏表演场之间来往,看见她们在电动碰碰车前大笑,咬着又圆又甜的鲜红的苹果糖葫芦,贴着男人用的大胡子,在鳄鱼女子(半人半鱼)的小屋前乐得直不起腰来。
她们提着良家少女的皮手袋,走进算命女人的小屋。
算命女人的桌子上放着几块灰色和橙色的石头,烛光突出了她脸上的皱纹,人们会猜她可能有100岁了。她戴着首饰,很多首饰。算命女人要弗朗索瓦丝抽几张牌,放在桌上,然后站了起来,拿起一个摆锤,直盯着弗朗索瓦丝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起了一个神奇之人:
“我看见一个人,他会栖居在你身上。几天后,有个人会来。
“某个你心里认识的人。
“某个你会喜欢上她、她也会立即喜欢上你的人,因为你有让人喜欢的本领。不过,要小心,你们的关系会走极端,因为她很无礼,很任性。她会像孩子一样喜欢上你,毫无理由。她会像女人一样爱上你,不能被人冷落。
“这个人你将交往一辈子,在你陷入巨大的痛苦时,她有时会抛弃你。她经过的时候,你总是会叫她的名字。你应该敬重她、爱戴她,因为你属于那些人,他们懂得如何让她幸福、让她欢笑、让她开心。她正在朝你走来。你一打开门,应该就能迎面看到她。”
“这个人是谁?”
“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