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是初七才从二大队回支队的,二大队的春节过得还算平安祥和。只是三十晚上,李兵与几个干部喝酒,李兵喝高了,胡乱说了一气儿浑话。初一下午,脑子才清亮起来,隐约记得自己说了些过头话,于是问王凡:“我都说什么了?”
王凡狡猾地笑道:“我不好意思说。”
这下李兵就更想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了:“你不告诉我,有你好看的。你信我不会给人穿小鞋是吧?错了你。”
王凡说:“直说了,你可别跟我急眼啊。”
“说,快说。”李兵催道。
王凡告诉他,当喝到一斤二两时,李兵的话又高又狂了,李兵说:“操,这点酒算什么?在军区时,你们知道不?麻司令员是抗战时期喝一斤半酒砍十个鬼子头的英雄,他是杀敌和喝酒双英雄,甚至酒名在英名之上。那年‘八一’我跟他叫号,哥儿们再来一瓶不……”当听到这儿,李兵说:“这不算啥,确有其事嘛。那次楚政委批评我好狠,都要给我处分,还是麻司令保护我。
“麻司令当时说:‘老楚啊,别批他了。啥司令带啥兵啊。’然后哈哈一笑就过去了。后来麻司令给我讲他的故事,说他有一次临战前喝酒,在敌营里埋伏,那个死静死静,那个火烧火燎地等待冲锋,把神经都差点绷断了。结果高度酒精加高度紧张,不知谁憋不住放了个悠长悠长的响屁。麻司令误以为是冲锋号响了,一跃而起挥刀就冲了出去。结果打乱了整个战术,那个损失惨重啊!军法处查实后把他绑起来了。还是由他同样嗜酒的老团长救了他。老团长算了算账说:‘敌人的碉堡如此坚固,火力又如蛛网,正常进攻也得牺牲这些人,留他一命吧。’于是把麻司令由营长降为排长以观后效。从此,麻司令用军刀把酒壶劈成两半,发誓麻二小再喝就是混蛋。”
王凡奇怪了,问:“那后来怎么又喝得那么凶了?”
李兵说:“我敢问吗?麻司令后来叹口气说不打仗几十年了,身体各关节都发皱了。不用酒刺激刺激,恐怕活不长了。”
王凡悟道:“多大官儿也是人啊!”
李兵说:“我们谁能够理解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军人,没仗可打闲起来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啊!”二人光顾说麻司令,把正题儿忘了。
“我又说别的什么了?”李兵问。
王凡接道:“你说,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肯定能够当将军,区区三团不在话下。”
“我真的就这么说的?”李兵追问。
王凡说:“后悔了吧?酒后吐真言呀。”李兵觉得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迟了八百辈子了,不喝酒能说这样的话吗?
年三十晚酒后睡得沉如死狗。结果那晚,几名老兵在菜窖里偷着喝酒,喝醉了,互相言语唐突,一个老兵抡酒瓶打破了另一个老兵的头,缝了几针。田义和占大军要给那老兵处分,李兵说:“先给我处分吧。”他们二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春节过后不久,干部转业令下来了,后勤处副处长华江转业走人了,支队为他的接班人开了一次常委会。对这次会议,刘飞峰比谁都关注。因为,二大队取暖改造成为二支队后勤工作的一大成就,刘飞峰的人气骤然上升,正在这时,华江转业,腾出了个位置,机关上下都认为后勤处副处长非刘莫属。刘飞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觉得最有把握投他赞成票的李兵却投了他的反对票。对这个结局王凡多多少少有些预感,他觉得李兵是个持强者哲学的人。他以其善良本性同情弱者,但是,这种同情绝不是一种无原则的馈赠。
李兵在常委会上说:“刘飞峰是个忠厚老实的干部,但是他的能力实在令人惋惜,当后勤处副处长会很吃力的,所以,我不同意这次选拔他,我建议推荐他参加总队举办的高中文化补习班。”
张喜全问他:“副处长人选呢?你有想法没有?”李兵提出的人选令在座的各位都很惊讶,后来听说内情,连王凡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李兵说:“王凡可以担当此任。”
林战一听这话冷笑一声说:“笑话,教育干事提后勤副处长,没听说过。”
张喜全也颇感意外。在这个人选上作为政治委员他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也私下征求过一些同志的意见,并与政治处主任齐建军和林战交换过想法,无论是谁都没有把王凡列入人选。因为,这是个常识,不能说隔行如隔山,但毕竟隔着个行嘛,谁也不会缺了后勤干部把目光投向其他部门去寻找的。
张喜全说:“李兵同志说说你的理由。”于是,李兵同志就毫不保留地说了他的理由。
他说:“很简单,优中选优吗。我们一两年才空出个位置,就应该在全支队范围内选最优秀的干部上来。至于司政后业务,只要是文化基础高,个人素质好的,互相转换并不难,我对王凡最有信心。”
林战说:“我不是说你提的人选,我是反对你这种方式,这样的选人法,会挫伤了广大后勤干部的积极性。政治处的干部因其业务性质,能说会道一些,这样有了位置就让他们捷足先登,后勤干部们会怎么想?”
李兵说:“你这是自贬后勤干部,我认为后勤干部优秀的照样可以当司政部门的领导。”
林战在常委会上第一次遇到有人直接与他辩论,他觉得不能再容忍了说:“李兵同志,你来二支队才几个月,你知道多少情况,了解多少干部?不要觉得跟你下两次基层,你就感情用事,你知道王凡过去捅的娄子吗?”
李兵打断了林战的话说:“听说了,他外号叫王不凡,说他幸好没有长尾巴,如果有尾巴肯定当旗杆子立着。”
“知道你还这样。”林战说。
“正因为知道才这样。”李兵说。
张喜全见这架势赶紧劝阻他说:“李兵同志,不要抬杠好不好!这是常委会。”
李兵说:“畅所欲言嘛,我也不是犯自由主义背后议论。”
张喜全尽管不完全赞同李兵的建议,但是受到不小的启发。是啊,他相信王凡当副处长肯定比刘飞峰,甚至比其他人选都干得好,但是这样不拘一格的选人法,他也觉得有些过了。除了他以外,连政治处主任齐建军在内都不同意王凡,王凡落选是必然的,结果刘飞峰也没有份。林战也认为,刘飞峰当个股长都吃力,最后议定财务股长张文任副处长。表决时,李兵保留意见,他说:“我推荐王凡,他任副处长干不好,我有责任。张文干不好,谁负这个责任?”
林战说:“这是我们党委集体做出的决议,当然集体负责任,这你不必担心。”李兵还要说什么,张喜全宣布散会。
会后,林战对张喜全说:“老张啊,李兵直接与我对着干,今后我还怎么工作?”
张喜全说:“这样的人你不必担心,他搞阳谋不搞阴谋,你可以找机会好好跟他谈谈,沟通沟通,互相消除一下误会。”
林战哼了一声说:“他来几个月瞒着我干了多少事,我都忍了,但是他这么快就笼络人心拉帮结派我不允许。”
张喜全心想,你说人家,你极力主张提拔张文,还不是因为他是你们辽西老乡嘛。张喜全说:“你这个帽子扣得太大了,我觉得李兵的方式不一定得当,但是,他是出于公心的。”
林战暗忖,李兵这些天干的出格的事,哪个不是你张喜全暗中支持的,否则李兵也不会如此嚣张,他们二人的谈话也就不欢而散了。
总队办一期高中文化补习班,给三支队四个名额,三个营职、一名团职。要求是有培养价值的后备干部,也叫第三梯队干部。团职里不包括支队主官,对此林战暗喜,现在他就怕别人谈论文凭,不仅是谈论他,谈论别人他也觉得是说给他听的,跟前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对张喜全说:“老张,文化补习怎么就没有我俩,我真想去补一补,借机会也休息休息呢。”
张喜全拿出刚接到的另一份文件说:“你看看这个,机会来了。”
林战就接过来看。这是一份关于部队干部参加军事院校的函授大专的通知。其中专门列了一款:鼓励营团职干部踊跃参加,但是要经过考试录取。林战的目光在考试这两个字上停住了,好像这俩字是专门针对他,为他设卡似的,刚才张喜全说的“机会来了”还不如说“狼来了”更恰当。
张喜全说:“老林,我俩一起报名吧,这也没有名额限制。”
林战干笑了一声说:“算了吧,部队这么多事哪有时间鼓捣这个。”
张喜全知道他这个搭档想的是什么,也就不便再去恶心他。张喜全想,文凭二字成了某些人头上的癞头疮,由此联想到知识、文化、大学、现代、学问、学术、考试等都在忌讳之例。林战转身要走,张喜全说:“你等等。”
林战问什么事,张喜全说:“总队派一名副支队长来,分管生产经营。”
“这好哇。”林战说。
不久前,总队开会分析了全总队的生产经营形势,深深感到远远落后了。不用说与沿海开放地区的部队相比,就是与比邻的兄弟总队相比也差距很大,于是成立了生产经营办,又专门下发文件,要求部队把生产经营纳入党委议事日程,作为后勤工作的重要内容来抓。把生产经营的意义提高到为国分忧,用生产经营的收入弥补军费不足的高度来认识。而且在会上逐一分析各个支队的生产经营形势,又感到二支队人又多,底子又薄更应该加大力度。于是,决定派被装科副营职助理员固世荣任二支队副支队长,专司生产经营之责。
林战不知固世荣根底,说:“这小子有什么本事?连跳两级。”
张喜全说:“领导眼皮底下的人才呗,我们欢迎一下吧,明天下午的火车。”
第二天晚饭时,在支队干部食堂设宴,由部门以上首长参加欢迎固副支队长。固副支队长酒豪,人也豪。老三团的传统是不管欢迎谁来,每人敬一杯。今天,部门以上首长九人参加,每个人敬了老固一杯,共九杯,这还不算支队长、政委共提议的官方三杯。十二杯北大仓下肚,固副支队面不改色心不跳,回过头来从支队长开始又敬了每人一杯,他说这叫反攻。对他这种目空一切的做法,李兵看不下去了,几次想摊牌一比高下,都让张喜全用眼神示意压下去了。张喜全想起了诸葛孔明的一句话,想试试他到底在多大酒量上吐出真言,林战好像也有相同的想法,举杯与固世荣碰了两杯说:“老固你是领导身边的人,有什么新精神该给哥儿们透点风嘛。”
固世荣想也不想就说:“什么新精神,我告诉你们,把生产经营搞好了,什么都有了。今后干部的岗位津贴下不保底上不封顶,全由我们自己,多赚多发,少赚少发,不赚不发。”
林战问:“说倒是好说,我们都搞什么赚钱呢?”
“哎呀,我们北方部队就是思想僵化,南方早就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李兵忍不住插话:“固副支队,经你这么一说,我们第二支队也该改名了,改称万能公司算了。”
固世荣侧身瞅了瞅同僚李兵说:“我早就听说了,二支队有个李兵,原来是你呀。”
李兵笑道:“就是我。我也听说了,总队后勤部有个弼马温是不是你呀?”
弼马温是固世荣的绰号,但不是总队的人给他起的,而是他从A北省公安厅带过来的。他原本是省公安厅武警处的被装助理,三警合一成立总队时改成现役了。这样改现役很正常,主要是固世荣的绰号弼马温颇有来历。弼马温和齐天大圣都是孙悟空的封爵,而且弼马温是玉皇大帝金口玉牙下令任的职。按说放在固世荣头上并不合适,他戴不起这天大的帽子。固世荣再没有文化,再没有看过《西游记》,但是也知道孙悟空七十二变,且又大闹天宫是个不得了的猴子。但是,他确实不知道孙悟空有个官职叫做弼马温。起始人们叫他弼马温时,他从字面上理解成这是最难听的骂人话,所以他就急眼,后来有人给他解释说给你起这外号算抬举你了。
固世荣听明白了就有些洋洋得意,弼马温是谁?弼马温就是齐天大圣。再后来,他又觉得不得劲,这么多瞧不起他的人都叫他弼马温,这里肯定有猫腻。于是,他向一位朋友刨根问底,朋友架不住纠缠告诉他说弼马温马养得好,而且养马的诀窍就是会拍马屁。听了这话,固世荣一跳,差点头撞房顶,从此,凡带马字的话他都不爱听。今天刚到新单位,他希望把马字绰号抛弃在千里之外的省会,干干净净赴任,没想到影子一样跟着来了,而且头一桌酒席上,由同僚毫不客气地点了出来。固世荣按捺不住这口恶气,站起来骂了一句极为到位的话。李兵腾地站起抬手把一杯酒全泼在固世荣的脸上,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人一生仅存的零星记忆,或许只有耻辱和伤痛,换句话说,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是耻辱和伤痛。李兵毫不客气地掀掉了固世荣的遮羞帽子,亮出了他的癞头疮,他如果不把它记到棺材里去,他就没有人性了。
对这种人生常识张喜全何尝不懂,但是出于班子团结的考虑,他分别找二人谈话,并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尤其是对李兵更是毫不客气。
李兵觉得张喜全的批评是能够接受的,张喜全的批评之中透出一股兄长对顽皮小弟的味道。
张喜全说:“李兵啊,凡成大事者,都有个藏锋芒之说,你却反其道而行之,你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给自己设计障碍啊。”
李兵说:“政委,你听听,他说得对吗?按他的说法,我们部队还叫部队吗?”
张喜全说:“你呀,固世荣再没有脑子,没有上头的精神他也不能够胡乱说呀。你分析分析,专设了生产经营的机构和人,这是固世荣能做得了的事吗?再说,班子里有一个通天的人,你就不用想过安稳日子,你还不懂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不知谨慎,凭血性乱来。你主动找固世荣谈谈吧。”
“让我去给他赔礼道歉?”李兵问。
“至于讲什么,怎么讲,我不管,但是你必须主动找他,主动,懂吗?”张喜全说。
“凭什么必须我主动?”李兵犯倔。
“我觉得你似乎比他觉悟高一些。”张喜全的话犹如大雪天的北风。
李兵和固世荣究竟谈了一些什么,张喜全也没有过问,因为他们两人至少表面和解了。张喜全深知这类事情上求得这样的效果已经很可观了。在固世荣的主持下,支队名目繁多的经营项目陆续展开了。支队卫生队改称武警医院对外营业,聘请了几名退休的当地名医;在郊外买了块地,建了综合养殖场;腾出几个运兵车,跑运输。固世荣又提出往外租两副车牌照,一年10万元。林战动了心,张喜全暂时没有松口,这事儿就悬着了。刘飞峰按业务对口,当然成为生产经营的主将,成天跟着固世荣东跑西颠忙忙碌碌,倒也十分惬意。暂且把没有当上副处长的烦恼丢在一边了。
李兵清楚地记得,到二支队的第二年开春,雪下得不比头年差。春节前召开的总队党委扩大会上,二支队重又被评为先进支队,林战、张喜全领着司政后三个部门的正职扛回了锦旗,又开回来一辆新款的北京212吉普。这是专门奖励生产经营先进单位的。二支队在仅大半年中一跃而成为生产经营先进单位,纯收入达到31.5万元。李兵虽然不分管后勤,但也知道些情况,他跟林战说:“支队长,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林战说:“你别吱声,总队有规定,超过30万元的奖励一台北京吉普,我们先把吉普弄上再说。明年的奖品就更高了,超过40万元,奖励一台日本三菱吉普,今年的基础数字不高一点,明年怎么办?”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李兵仍改不了心直口快的毛病。
林战瞪眼道:“你别乱说。”
二支队的团职干部中,固世荣因为在短短几个月中有如此令人瞩目的成绩而荣立了三等功,玉穆受到了嘉奖。二支队老先进打了翻身仗,在总队范围又悄悄传开了林战和张喜全双双提拔的消息。那时候,传播这种人事消息现象,叫做“业余组织部长”,是属于地下组织。传播的渠道和手段都有些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不像如今全公开议论着,谁也不拿这当回事了。对张、林二人的消息,最关心的当然是他们二人,与他们二人在一个关注层面上的还有他们二人的几个副职,犹如榆树根上的蘑菇,只有把上头的拱上去了,下边的才有出头之日。
玉穆就有些担心,张喜全走的过早了,他接不上茬儿。那时,还没有颁布《现役军官服役条例》,对每个职位上的任职年限还没有明确规定。所以那年头,半年提两级的也有,八年没动地儿的也有。玉穆也常打听谁破格了,或者是谁半年八个月就提了的消息,但是怕这种馅饼掉不到他脑袋上。还是实际一点为好,熬够年头最有把握了,所以他还真不强烈希望张喜全过早提拔走人。
李兵估量着自己,认为林战空出位子也不一定轮到他填充,他越来越感到弼马温的本事真不小,他太低估他了。固世荣尽管经常念文件念出白字,这绝不能说明他的智慧,人脑子大小差不哪儿去,就看用在什么地方了,李兵突然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而且,弼马温用脑子之处,完全是实现自我价值的黄金地带,不像我李兵虚漂浪漫不着边际,虚掷智商,诸多浪费。李兵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但是又从心底里不服气,他不就是拍马屁吗,谁不会呢?想到这儿兀自就脸红了。
果然,过了春节不久,总队政治部主任领着干部处长来二支队考核班子。部队所有各类工作组中,最令人畏惧、又最令人兴奋的工作组就是考干组,暗地里官兵们称之为考命组。考核过程中,本来张喜全的口碑高于林战,李兵等人暗暗高兴的时候,命运这个无形而又无情的因素,按自己的法则发挥了作用。
那两年全国普遍开展了“深挖三种人”,全盘否定“文革”的斗争。自打学习第一份文件起,张喜全心里就疙疙瘩瘩的。春节前,按例进行走访慰问的时候,他偶然见到了20世纪60年代支左时管制过的一名“走资派”,这个人刚调到该市任政协副主席。
副主席仔细地打量了一阵张喜全说:“你还认识我吗?军代表张喜全。”
张喜全握了一下他的手说:“老人家身体还硬朗。”
“硬朗着呢,打也打不死哟。”副主席的这句话使张喜全浑身发冷。
副主席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了张喜全的现状后,给部队写了一封检举信,检举张喜全曾经亲自动手打过他,是品质极为恶劣的“三种人”。
张喜全恍恍惚惚记得有一次批斗十几个“走资派”时,有一个“走资派”昂首挺胸不低头,台下群情激愤,呼声震天,为了稳住秩序,张喜全使劲摁下了那个“走资派”的头颅,与此同时,不知谁啪啪掴了那个“走资派”几个大巴掌。在那个年代,张喜全不可能产生向“走资派”表明不是我打你耳光的念头,完全没有那个必要,其实张喜全早把这件事淡忘了。然而那个“走资派”把这几个响亮的耳刮子铭刻在骨子上,记在血液里,而且时间越长记忆越强烈。后来得知这个老干部在整个“文革”期间就挨了这几巴掌,所以记得如此深刻,再说张喜全也没有记住趁机下手的那个人是谁。这一点是最要命的,张喜全现在无法举证维护自己,他辩解那不是我是别人,等于耍活赖一样令人不可信服。
在那个全体都患了精神瘟疫的年代,打人几个巴掌实在是算不得最恶劣的,何况,张喜全实在没有打。但是那位老干部在所有疯狂过程中只记得这一幕,咬得也是死死的,张喜全的政治前途由此逆转。张喜全确实是打了人了,理应品德上受谴责,政治上似乎也冤枉,因为支撑他的精神图腾是不受谴责的。考核组还没有离开,张喜全就停职检查了。政治部主任就势代表总队党委与他谈了话,并把部队初步采取的措施向地方清理“三种人”领导小组作了通报。地方领导说,到底还是军队,干什么都雷厉风行。
张喜全龟缩在家里,等候最后的处理,刚才还是堂堂正正的政治委员、党委书记,被谈过话后,就成了有严重问题的异己分子了。部队上上下下一时不知怎样对待,甚至不知道怎样称呼这位方才的政委了,他是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什么分子?那时“文革”式的思维模式本身至今没有摒弃。过了第二日,首先是机关干部们开始调整好了各自的态度,张喜全一下子变成了传染力极强的瘟疫。
李兵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心地善良的张喜全会乘人之危动手打人,他无法把打人的张喜全与当政委的张喜全联系起来。这可能吗?他甚至想,那个时代,革命者几乎都在动手,一两个巴掌又如何?我李兵在学校里第一个组织了红卫兵顶逆流战斗队。幸亏我老父亲也在第一轮被打倒了,我成了狗崽子,否则我非造反,弄他个天翻地覆不可,凭我的好斗性格,绝不会只用肉做的巴掌。
一个周六晚饭后,李兵敲开了张喜全紧闭了几天的门。真是忧愁催白发,张喜全乌黑的头发几天之间灰白了,张喜全的媳妇一见李兵就掉起眼泪。
张喜全说:“李兵,还敢喝我的酒吗?”
李兵笑道:“你敢给我喝吗?”
张喜全的夫人下厨弄酒菜,摆上桌后,二人斟了“北大仓”默默地开喝。
张喜全给夫人递了个眼色,夫人就躲开了,李兵说:“政委,我问些事,你不会伤心吧?”张喜全说:“已经伤成这样了,再伤点又有什么?我苦于无人跟我唠伤心啊。”
“那事是真的吗?”李兵单刀直入地问。
“我说是假的,你相信吗?”张喜全反问。
“我相信。”李兵肯定地点头。
张喜全摇头道:“不堪回首了。我一直受良心的拷问,尽管我确实没有动手打过人,但是,我是在台上,以革命的名义来专政了那些老干部。他们都是在敌人的枪口下生存下来的人,有的在敌人的监牢里被严刑拷打也没有低下头啊!我却让他们一个个在我这个晚辈面前,把直直的腰弯成了一张老弓,我有罪啊!”
“这不能怪你,你是在奉命执行任务。”李兵说。
“是啊,奉命执行任务,但是,在这堂皇理由背后深藏着我私利之心。我考虑的是我的政治前程,怎样表现得更加积极,丧失了辨别是非曲直的能力,甚至丧失了善良本性。我们往往拒绝进行个人道德的拷问,把个人责任往大历史上一推便完事大吉,过得心安理得,不少人躲在‘文革’这个屏障之后苟且偷生,我做不到啊。如果这个老干部不采取这么一种手段,我确实是淡忘了那段历史,但是经他这么一提醒,这几天我每时每刻都在拷问我的灵魂。我有这个下场,罪有应得啊。我想好了,等组织上的处理下来后,我就回我老家,守着我父母的坟,养羊种地用劳动来洗刷我的耻辱,贴近人的本质,后半生会过得安生,这就是我这两日闭门思过的结果。”
面对如此认识的张喜全,李兵还能说什么呢?一切劝慰都是苍白的。李兵只是一杯杯地喝酒。
半个月之后,张喜全一家人走了。从此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的光荣三团,最后一任政治委员、党委书记,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序列的A北省总队第二支队首任政治委员、党委书记张喜全,只是在组织史料里留有黯淡无光的名字而已。
李兵想,张喜全是军营里真正的男子汉。他不为自己辩白,不为自己开脱,悄然地走了,走向了可以放置灵魂而不受污染的土地,李兵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