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净真人翻手拂过一层默默落下的秋叶,嘶啦嘶啦的响声那么静那么清晰,缘净真人悄悄地给自己算了一卦,虽然不能全然参透卜卦人个人的命运,似乎感到了同样的凶险,却是险中有缓的残喘。
玄王请的卦签在手,缘净真人到底是要批一封卦文出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玄王翻手转身看着缘净真人,缘净真人从此缄口不言。
一个静静的看着手心纵横交错的纹理,
一个仰着头大步的走开不回头。
天机不可泄露。
玄王的未来,
大玄的未来,
十方天下的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泄露既非天机。
道者!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天地之始;
有,万物之母。
故常无,
欲以观其妙;
常有,
欲以观其徼。
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为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可说、不可言、不可道……
在重重的树影下魅影飘渺,忽然之间齐刷刷的站出一队浑身黑纱的人形,
不声不响的仿佛与树影合二为一,
这些影卫训练有素此时藏在树下,没有一路狂奔的喘息声,
只有沙沙的树影摩挲的声音,缘净真人心明眼亮,
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更是细致,他这会儿分明看到了待命树下的影卫,私心里知道影卫们这次行动无功而返,
玄王的心境比脸色还要难看一千倍,
这会儿缘净真人看见了躲藏在树下的影卫也不便明说,恐怕再犯盛怒。
他微微倾身上前一步,
躬身翻手,
向玄王施礼,便退出养心斋的山墙小院。
玄王沉着一口气,向影卫们摆了摆手。
影卫们齐刷刷的凭空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惊魂的刹那仿佛是缩骨变形的神功,又像是钻天彻底的神技。
影卫组织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出入大玄宫仿佛无人之境到底官居何职。
他们身怀绝技万里追踪却无牵无挂,又往来居住在哪里,除了玄王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打听。
他们行踪诡秘、雷厉风行,只听命于玄王的号令。
他们不曾与任何人相识,也不可能与任何人讲话。
他们就像是一群聋子、一群哑巴,他们的样貌只有黑色的沙影,他们的身高平平无奇,他们整齐划一的就像是同一个人。
神秘莫测的黑色,禁锢了每一个影卫的色彩。
他们嗅觉灵敏、他们视觉高远、他们行动神速——
可是这一次终究没有找到玄王号令里的那个躲在暗处吹箫的——神秘人。
影卫这次搜山寻人无功而返,却没有受到玄王的半点责罚,连一声责怪都没有。
玄王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影卫离开养心斋,搓了搓染上蝴蝶麟粉的手掌,浅浅的水蓝色的荧光。
草丛间还有几只荧光色的蝴蝶无忧无虑的在花草之间——纷飞萦绕。
玄王狠狠地斜了一眼。
就在玄王一个人静谧的赏玩蝴蝶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暗处偷偷的看
——已经很久了。
玄王不想再忍,那一眼狠狠地钉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庄生梦蝶、
望帝啼鹃、
鲛人泣珠、
良玉生烟。
四象不咸,都是凶卦。”
终于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幽暗的角落里闲庭信步的走出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卦袍,卦袍上混元的银丝提花绣工上乘。两袖的提花工艺更是惟妙惟肖,在流云潮水的环抱里分明绣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卦身两面绣着七十二星宿每一棵小星的位置精确到毫厘。臂弯里打着一杖雪白的浮尘,仿佛天外的老神仙一样。
“师傅他老人家,一定是碍于外界传闻,惧怕大王的凶残,得知此卦四象凶险才推说无解。”
玄王眨了眨眼,收回了眼底的一丝杀气,他看着清虚走上前。
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狂傲少年,如今也到了暮年苍老的年纪。
“四象皆凶,右丞是在吓唬本王吗,右丞忘了本王天生最不相信的把戏就是命。”
“清虚惭愧,大王生性贫道年迈却不敢忘,大王自然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命运。但是——大王刚刚——却和缘净真人在这里求签问的又是谁的今生、谁的未来?”
清虚凑近了玄王的时候,手里的八卦罗盘已经完成了演算,横七竖八的排列组合有千万种结局的可能,
只有罗盘的主人心知肚明罗盘上的玄机。
清虚加倍小心的绕着玄王,慢慢的移动着步子,悄悄地探问。
这是清虚习惯了很多年的和玄王私下交流的方式,
连呼吸都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含蓄。
每一次独自一个人走在玄王的身旁都像是在屠刀上翩翩起舞的佳人,
忐忑自知。
“贫道以为——大王求的不是卦签,而是人心。”
“贫道该死——妄自揣测圣意。”
“哼哼,哼——”
“缘净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无心辅佐我大玄。”
“大周都覆灭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了!星儿如今年都八岁了,本王怎么就得不到一个为前朝吊孝守灵的臭老道!”
“咳咳。嗯——”
清虚轻咳了两声,环顾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他冲着盛怒的玄王无奈的笑了笑,花白的山羊胡子挑了两下,翻手压住了也掩住了嘴角深深的笑纹,他仿佛察觉了眼前这个一国之君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想要什么就去抢,
抢不到就拼命去抢,
只要是玄霸天看上眼的不论是东西还是人甚至是权利名誉。
那一次举兵起义荡覆大周是玄霸天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用了一种叫谋略的东西,
只不过是那一年万寿节在九重阙台下望了一眼周王妃
——肖馨桃,
那副美如神仙画卷的容颜。
那一年,
如果青史可见应该被叫做
——“倾颜之乱”
玄王口中亲昵的叫着的星儿就是他最小的一个皇子。
玄星,是在大周覆灭大玄开国百废待兴的时候出生的,八字之中有隐隐藏有承天启地,上天揽月的命相,赐单字“星”为名,
大名“玄星”
位尊大玄五皇子执掌三军兵权。
他的母亲就是前朝君主周姬延的亲妹妹,祸水红颜姬蓉公主。
玄霸天孤闯火海救下以身殉国的姬蓉,待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小妹。
后来玄王登基,力排众议纳姬蓉为嫔,转过岁寒三年,
姬蓉娘娘生下皇子并没有欣喜重生,只看了襁褓中的羸弱婴儿一眼就咬舌自尽了。
玄王下令封锁姬蓉娘娘的死讯,停灵半月照例发丧,太医院只对外扬言说:
前朝公主姬蓉娘娘是因为产后大出血,不畏宫人阻拦执意哺育幼子,未足月就因为元气耗消殆尽,不治而亡。
事实上,五皇子玄星,一出生就失去了娘亲,他和三皇子玄昊一样是一个生下来就没有了娘的孩子。
只不过,玄星知道曾经有一个受尽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前朝公主做他的娘亲。
每一年七月初七玄星过生辰,玄王都会请南宫最好的画匠亲手画一幅姬蓉娘娘的肖像送给他做生辰礼物。
从那些细腻柔美的画像里玄星摸索着他娘亲的模样,周姬蓉生前曾经是十方天下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前朝周王最宠爱的妹妹十方九国的诸侯不乏垂涎姬蓉公主的美貌刀兵相向,最后换来周王寥寥一句
“蓉儿尚幼不宜婚配”。
红颜祸水在前朝的时候姬蓉公主排第二,
没有哪家姑娘敢争第一。
玄星生来容貌怪异,偏偏全没了他娘亲的好模样,但是浑身找起来就是副天下唯尊的眼神,影绰绰流转在眼底的一抹琉璃紫的深邃,像极了当年周王宫里骄傲的姬蓉公主。
三皇子玄昊又和玄星不一样,
他从来都不曾听过关于他娘亲的任何消息,
更不要奢望得到一张画像。
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几分像他的娘亲。
总之,二十年来,
他连娘亲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大玄宫里更加没有他的娘亲存在过的丝毫痕迹。
小的时候,
只要他偷偷的问一次,就被慎行司推上老虎凳,杖责一百;
每找一次娘亲,就被慎行司断水断粮禁闭一整天;
每哭闹一次,都会有奶娘嬷嬷过来掌嘴。
这些残酷的刑罚,都是他的父王亲自下的命令,
没人敢违抗,更没有人为了包庇一个庶出的皇子而心慈手软违抗大王令。
小的时候,
玄昊是大玄宫里唯一的一个几乎天天挨打的皇子。
渐渐地,玄昊开始不问不找不哭不闹。
也渐渐地,懂了,
自己的娘亲在大玄宫里没名没分,
自己也只不过是个暂时住在大玄宫里的庶子。
尽管如此绝望,依旧防不住玄昊在梦里无数次的依稀见到同一张惊为天人的女人的脸,那张脸上无数次挂满了泪水,然后就是慎行司如同地狱一般的血腥把那张柔美无暇的脸全部吞没……
棍棒、锁链、哭声、喊声……
直到他醒来。
娘亲现在在哪里?
大玄宫里的老嬷嬷们说她死了,
而且落了一身罪妃的名声,
生前无名无份、死后也得不到任何礼遇,草草入葬、
无人祭拜的后妃娘娘。
至于,娘亲的闺名叫什么,
大玄宫典上斑驳的一页依旧残存着当年赐封淑妃时候的烙金痕迹,
玄昊的娘亲荣获盛宠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
甚至百工坊里传出,玄王当年为了得到淑妃一笑,
亲手在大玄宫御花园里种了一百棵稀世珍品碧血桃花,
桃树种在御花园的正中心万寿山脚下,
每天用御饮香泉供着,却从来没有开过一朵碧玉色的花,
满园的碧桃芬芳四溢如同仙境,就是襁褓中的玄昊对于娘亲最多的回忆,
如今百株残败,
只剩下——
一颗被腰斩一半倚在寿山石上的老桃树,
只长叶结蕾不曾绽放过半朵桃花。
玄昊多希望那棵桃树能再开花,每到桃花放开的季节,
玄昊哪里都不去,每天蹲在树下,傻乎乎的仰望着空空荡荡的花枝,
一次一次的问:
“娘亲回来吗?”
“娘亲不回来吗?”
“娘亲回来吗?”
“娘亲不回来吗?”
御花园里粉的红的白的桃花开了又谢,
玄昊的失望一年又一年。
玄王稍稍的定了定神情,有些后悔刚刚在一气之下提到了星儿。
玄王心里回忆起那一年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十月怀胎小公主周姬蓉,
他在心里默默的叹息:
姬蓉是本王遇到过的最简单纯净的女孩子,如果蓉儿不是周家的女儿,本王一定追封她做本王的贵妃,安葬王陵,百年之后与本王陵寝相伴。
但是她小小的身子里炽热的流着的全都是——周家的血液……
“姬蓉娘娘死于非命,万万不能随葬王陵。十年前,安葬姬蓉娘娘的少荫山,如今扶桑花开得漫山遍野,那叫一个漂亮。那地方的风水也不亚于凤台王陵。依着前朝周礼,内廷之中、妃位以下,是没有福分享受修建陵寝安葬的。可都依着前朝的旧历,淑妃娘娘葬的就……”
“本王在她活着的时候得不到她的心,死了还是得不到她的魂。本王就要她魂飞魄散!”
天下间任何东西顺本王者昌,逆本王者死,何况是个女人。
玄王震怒的忘了收敛,他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让他成为了一个王,又是这个女人让他愤怒的不再像个王。
“大王介怀五皇子出生那一年莽荡坡一役。全请记恨在贫道头上吧。”
“莽荡坡的事——本王当时就下了大王令,任何人不许再提,否则格杀勿论。右丞今又提起,许是——活腻了?”
“贫道,修道之人,还想再活五百年。可是贫道不忍见到大王日夜忧心。”
“莽荡坡一役,缴平了企图光复亡周的暴徒乱民,大王坡下摆酒大宴德胜凯旋的士兵——毒杀、焚尸、坑掩。又怎样,始终藏不住大王内心的阴霾。姬蓉娘娘自然死的凄惨,可是,大王心怀天下。”
“大王如今又得此凶卦,当年收受鬼谷门生蛊惑,鱼腹藏书掀动九州封王,本以为大周气数已尽,可是如今——贫道唯有一死便无人知晓当年旧事。”
“罢了罢了,清虚多虑了,本王捏死一只蝴蝶就像当年捏死一只腾空出世的火凤。如今九国安稳,皇子和睦,本王何来烦恼。”
清虚定了定神,
玄王的心智多少得了王冕的恻隐,
再也不可能是十二年前那个被欲望摆布的屠夫。
清虚不算也知道,玄王不杀他只是因为王冕活着,玄王不杀王冕只是希望等到王冕的归顺。
自己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危及生命,这样的命运交付于不相干的人的命运中,清虚不可能坐以待毙,再多的周旋却也是在热锅上跳舞,手中的罗盘在飞速旋转,
天干地支、何去何从。
如果十二年前,
他没有被缘净真人逐出三仙观,如今还可以像缘净真人讨问一二。
“时辰不早了,因为祭祀大典推移到明早的仲秋朝庆,每年都是右丞亲力亲为,今年照例不可怠慢。我们都累了,那些事,就当忘了吧。”
清虚清清楚楚的听见了玄王亲口说了“我们”两个字。
多少次——心头百转千回不能平。
玄王领着清虚,脚步突然顿住,
玄王若有所思的看着天际夕阳下下的烈火中有一颗明亮耀眼的星,
这颗小星入门的观星人都能认得出
“东升启明,西落长庚”
——渡名曰——太白。
太白星平平无奇,清虚手中的罗盘却啪啦一声砸向脚面,他忍着疼,咬着牙看向身边的玄王。
凤凰点睛,神来之笔。
清虚叹服着自然风物的奇幻瑰丽,这幅画面如今说巧不巧,再次出现在天际,
是偶然,
还是另有一番诡秘——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