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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逍遥津

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

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我恨奸贼把孤的牙根咬碎……

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

——京剧《逍遥津》汉献帝唱段

在我父母的婚姻中,状元刘春霖固然是一个重要角色,但另外两个人,我母亲的表舅七舅爷和父亲的同学王国甫更是不可缺少的人物。没有他们,状元提的亲事便不能实现。按事实说,状元只是个牵头的,具体参与细节操作的是七舅爷和王国甫。

七舅爷是一个两面都说得上话的人,也是凑巧,他一生从未给人保过媒,只这一桩,还成了。他对这桩婚事感到非常满意,他为一个穷丫头改变了人生轨迹,从贫穷到富贵。这样的情景只有戏曲里才会出现,我的母亲和母亲所生的子女们应该感念他一辈子。比如我,若没有七舅爷的周旋,不会是大宅门里的小格格,很有可能成为炸开花豆老纪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混迹于引车卖浆者之流,穿梭在摊贩伙计辈之间,最好的前程不过是当个绒线铺的内掌柜的。

解放前,七舅爷和他的儿子青雨在北京是两个很精彩、很出名的人物,跟老北京上了岁数的人一提钮祜禄钮七爷,没有不知道的;跟老北京人一提男旦钮青雨,也没有不知道的。可惜,今天知道这两位的老北京已如凤毛麟角,这两个人早已淡出了北京人谈论的话题。我这两位亲戚,前后脚走了。人似秋鸿,事如春梦,他们却活在了北京的记忆中,活在了亲人的追念中。

我没见过七舅爷,也没见过青雨,他们的事是从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串联起来的。仅这不完整的讲述,便已经让我震撼,让我感动,让我有紧紧拥抱他们的冲动。

我认识七舅爷的女儿大秀,大秀比我母亲长寿。七舅爷成就了他的外甥女我母亲的婚姻,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大秀,以致大秀终身未嫁,到死仍是个未出阁的老姑娘。大秀活到了九十岁,无疾而终。晚年的大秀身边没有亲戚,她这个年龄当然也没有了朋友,破旧小院,孤寂悲凉,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头跳上跳下的麻雀。

我的探望让老人欣喜,她说我长得像母亲,我的母亲如果活着,应该是九十八,比她大八岁。大秀属于无依无靠的五保户,以前还能做补活养活自己,后来手脚不行了,才向街道提出五保申请。街道安排她住到养老院去,大秀不去,说她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走,她会走得很快,不拖累人。寂寞中的大秀头脑清晰,记忆清楚,她跟我说了她父亲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让我认识到了我母亲那个家族的另一面性情。

在我的心目中,我把大秀看作了母亲,只要回北京,一定要到她六条的小院去看她。那年回去,我买了一大抱白百合送到了大秀屋里。我去的时候她正隔着窗户喂麻雀。我奇怪雀儿们跟她的熟稔,她说都是多少年的旧相识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怀里,她说接受这个太奢侈,我说是送给七舅爷和青雨的,她很高兴,搂着我的脖子亲吻了我。

大秀让我把花插在靠墙的玻璃瓶子里,墙上有七舅爷和青雨的合影,照片里的七舅爷清俊儒雅,穿着马褂,很闲适地坐着;青雨站在他爸爸身后,穿着西装,扶着椅背扭身送胯,清秀的眉眼像个丫头。两个人都凝视着镜头,给我的感觉就是凝视着我和我送来的这些花。无论我往哪个方向挪动,他们的眼神都在追随着我,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那天,大秀紧紧握着我的手,讲了许多以往不曾说过的事,尤其是有关青雨一些难以启齿,令人震惊、伤痛的事。没想到那天夜里大秀就走了,走得很平静。我想她是替我给七舅爷他们送花去了……

我是在七舅爷死后出生的,有关他老人家的信息很多是从听戏引出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常跟着父亲去听戏,印象最深的是《逍遥津》。《逍遥津》是出悲苦戏,说的是曹操威逼汉献帝的故事。曹操带剑入宫,乱棒打死了皇后,还鸩杀了皇帝的两个儿子,害得皇上在龙案后头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扬子江驾小舟,风吹浪打,不能回归。

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荡荡,荡荡悠悠,如泣如诉,最终以一句开阔高昂的散板“又听得宫门外喧哗如雷”炸雷般结束,让人一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跟父亲听戏,每回听到“猫鼠相随”我都要睡觉,看不到真的猫鼠在台上相搏,很没意思。穿黄袍的皇上在上头没完没了地唱,没有耗子也没有猫,猫鼠不出来,就犯不着那么使劲儿地看。不看干什么呢,戏园子里所购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经干掉了五块,只好睡觉。于是,原本垫着父亲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不懂一出杀人的戏为什么叫了个挺舒坦的名字《逍遥津》,也不知这个皇上怎的窝囊到只有唱,没有别的花样,比如拿个大顶、尥个小翻什么的……总之是稀里糊涂地听,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睡,稀里糊涂中被汉献帝那一声“喧哗如雷”惊醒,看到的是父亲兴奋地直着身子叫好,周围喝彩一片。

给汉献帝叫过好的父亲,领着我回家的路上却说,这个汉献帝唱得不好,咬字不准,老家八成是宝坻县种蒜的,你听“猫鼠相随”那个“随”字,竟然冒出了京东紫皮蒜的冲味儿。我让父亲跟汉献帝去说说,下回把紫皮蒜换成羊角葱。父亲说,没有用,娘胎里带来的。父亲又举了几个如雷贯耳的艺术大师的名字,说他们在台上有时个别尖团字的发音也不准确,不是没学到家,是偷懒。父亲听戏听得仔细,我不行,听什么都是糊涂。

父亲说《逍遥津》这段二黄唱得最好的,当属牧斋,牧斋之后就再无人能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斋指的就是我七舅爷了。七舅爷名景仁,字牧斋,我母亲的表舅。从辈分说,父亲低着一辈儿,不该直接叫七舅爷的字,可是父亲在娶我母亲之前就跟七舅爷是朋友了,一块儿称兄道弟惯了,并没有因为后来成了亲戚而改口。

作为媒人之一的七舅爷,在父母亲结婚后,走动得更勤了,两家的关系也变得近了许多。表舅是一种怎样的亲戚关系我搞不清楚,要厘清楚这圈套圈的关系恐怕也颇费时间,“文革”时候唱《红灯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就想,我母亲的表舅也数不清,听听吧,都七舅爷了,前头还有六个哪!

母亲对七舅爷敬重有加、关照有加,每回舅爷来了都要给舅爷做海鲜打卤面。那时候的海鲜不过是用温水发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汤打卤,不是现在用的张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过生日才吃打卤面,对七舅爷却是特殊,七舅爷喜欢打卤面,喜欢鹿角菜嚼起来咯吱咯吱的感觉。

七舅爷专找父亲在家的时候来,他是来找父亲唱戏的。七舅爷一来还没等茶壶里的香片泡出味儿来,我父亲的胡琴就响了,开场便是《逍遥津》,接下来七舅爷一段一段地唱,父亲一段一段地拉,《文昭关》《三家店》《借东风》……老生戏几乎都要过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够,直待掌灯我母亲端出晚饭,父亲的胡琴拉出二黄导板,七舅爷唱出“父子们在宫院伤心落泪……”便算到了尾声。唱了一个下午,这时七舅爷的嗓音已经放开,亮出了炉火纯青的功夫。以《逍遥津》开始,以《逍遥津》结束,不过,后头的《逍遥津》和前头的可是大不一样了。

看到饭桌上的打卤面,七舅爷会不安地掏出手绢擦汗,嘴里说着该走了的话,可屁股并不动窝。母亲一定会执意地挽留,父亲也会借着往墙上挂胡琴的机会堵在门口,说着些必须留下的理由。七舅爷的日子过得窘迫,不似我父亲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爷没工作,全凭典当家底过生活。以前过惯了拿钱粮的日子,辛亥一革命,铁杆庄稼没了,猛地一收,还真的有些刹不住车。

七舅爷家穷,但日子过得闲适。文章写到这儿,我思索半天才想出“悠闲”这个词,觉得还算比较贴切,至少对七舅爷本人来说,日子过得是悠闲舒展的,至于其他成员就另说着了。

七舅爷家住在东四六条,离我们家不算太远,跟老五住的九条只隔了两条胡同。七舅爷不上班,闲散的时间无处打发,除了上我们家以外就是上老五那儿去。老五那时刚被我父亲赶出去,正有着获得自由之身的欣喜和张扬。七舅爷一去他便张罗着从饭馆叫席面,七舅爷知道老五的性情,自然也不客气,尽着有名的、好吃的、爱吃的使劲点,吃不了兜着走。老五不会拉胡琴,但是会弹三弦,会填词作曲,七舅爷会跟胡琴也能将就三弦,每每在三弦的伴奏下唱京剧《逍遥津》,唱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我现在想,跟几十年后的钢琴伴唱《红灯记》大概如出一辙,京戏既然能跟钢琴结合,肯定也能跟三弦结合,在那个时代应该颇具后现代意味。如果说七舅爷跟我父亲是朋友,那么跟我的五哥、金家老五就是忘年的莫逆了。

七舅爷家的小院不大,廊子上挂着鸟笼子,院里跑着京巴,北屋窗前,东边一棵红石榴,西边一棵白海棠,当中本应是金鱼大缸的位置换了一个雕花石头基座,既可以当桌子也可以当凳子。石头基座是圆明园遗址的旧物,雕工精美绝伦,是七舅爷早些年间花一百两银子从圆明园福海边上农户手里淘换回来的,绝对的皇家气派。七舅爷最爱的是在雕花基座上摆弄他的那些蛐蛐,他的蛐蛐个个不凡,都是上了名虫谱的。

七舅爷起得晚,每天太阳老高了才打着哈欠从屋里踱出来,出来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个时辰,才趿拉着鞋走到墙根,打开他的鸽子笼,让一群鸽子飞上蓝天……

七舅爷很忙,忙在他的鸟和虫子们身上。他养的蓝靛颏能叫全十个音,别人的能叫全七个就是珍品了。所以鸟在七舅爷的眼里,比他闺女都珍贵,常常是起来以后早饭顾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鸟,给鸟洗澡,喂肉虫子,鸟舒坦了,然后才是他自己。

七舅爷让闺女大秀给他买炒肝去,指明上东口别上西口,说西口肠子洗得不干净,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说隔壁学校第三节课都下了,马上该吃晌午饭,卖炒肝的早收摊改卖炒饼了。七舅爷问午饭吃什么,大秀说正想辙呢。七舅爷说,你妈要是不愿意做饭,上“瑞珍楼”叫份红烧鱼翅,外搭烩海参、炒胗肝、高丽虾仁,四样正好一食盒;“同福楼”的红焖猪蹄、四喜丸子也不错,都在牌楼圈里头,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说,厨房还有半把虾米皮,半碗杂面,不如就吃疙瘩汤。

七舅爷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虾米皮疙瘩汤便不再坚持烩海参,一转脸就把海参忘了,直着嗓子让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头大阔翅拿来。二秀六岁,面对着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问她爸爸虎头大阔翅是不是让人咬了大夯的那个。七舅爷说,是咬了别人大夯的那个。

七舅爷接过蛐蛐罐,掀开一道缝,拿马尾很小心地拨弄他的“虎头”,“虎头”在罐里嘟嘟地叫,七舅爷在罐外头也嘟嘟地叫,整个一大蛐蛐。七舅爷让二秀给他的“虎头”弄俩大青豆来,二秀说没有青豆,七舅爷让二秀去想办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里面的豆子掏出来,拿水泡上。小姑娘心里挺拿不准,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体不好,虚胖,老是喘,又怀了孕,腿脚肿着,家务活基本上干不了,整天挺着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现今的人对躺箱已经没有概念。旧时北京老百姓都睡炕,连宫里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将晚上休息还说成“上炕睡觉”,可见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里多么根深蒂固。躺箱是靠墙顺着的矮柜,柜里放着四季的衣裳,柜上放着一摞摞的被褥,东北人管它叫炕琴。

七舅奶奶在花花绿绿的被褥上歪着,用七舅爷的话调侃说“也是落在锦绣堆”里的。七舅爷对生活的乐观松心和七舅奶奶对穷窘日子的安之若素无思无虑,达到了老庄的境界,让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们对生活充满感激和喜悦,充满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尔落下一只歇脚的马蜂,也能让两口子欣赏半天。

七舅爷的幸福原则是: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其实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个时候七舅爷除了钱,其他都几乎达到小康了。遗憾的是没儿子。为这个七舅奶奶心里总是觉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儿子责任全在她。七舅爷说,儿子不儿子我不在乎,有儿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妈真把你嫁个淘大粪的,你即便养出七八个儿子,还不得见天儿屎壳郎一样拖着一帮儿子在东直门外粪场晒粪?

七舅奶奶说,我阿玛也是东陵的礼备护从,我们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儿,能嫁给淘粪的?

七舅爷说,给死皇上站岗的,跟冥衣铺扎的烧活差不多,还不如淘粪的呢。

调侃中,两口子都说对儿子不在乎,可心里都盼着有儿子,要不七舅奶奶也不会到了四十三还要生养,身体到了这般模样还要挣扎着孕育下一代。在那个巨大得快要涨破的肚皮里,用七舅爷的话说,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儿子!

“大儿子”来之不易,是西山门头沟延生观兀老道的丹药幻化而成,这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腾成这样,是儿子来自仙家,从胎里就与众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云观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么错儿被贬到西山延生观,没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说是只要吃了延生观的丹药,没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帮一帮善男信女成群结队往荒山里跑,有的为求子,有的为见识仙丹。兀老道因祸得福,赚了不少钱。

七舅爷对左道旁门向来是深信不疑,这也与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关。大秀说过,北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都不敢让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门电车出轨了,工人还没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还以为他是电车公司的;传闻北新桥发现了海眼,井底铁链子下头拴了头猪,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计要证实那井口和铁链,两手拽不到那铁链子不算完;说是海淀水泡子里冬天长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里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别人看看就罢了,她爸爸得就近赏玩,弄得浑身精湿,搞清楚了,是小孩点的荷花灯,被风刮水里冻上了;有一回听说草场三号一个小媳妇生了个孩子,肚脐眼是嘴,还会叫妈,她爸爸到草场三号去打听,让人家爷们儿给轰了出来,差点儿挨顿揍。延子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所谓腊七腊八,冻死寒鸦,就是指的这段时节。这个年份之所以记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大秀后来回忆说那年冷得邪乎,地冻得硬邦邦的,踩上去带回音儿。院里的砖头,眼瞅着啪的一声就裂了,茅坑里的屎尿冻成了冰山……这样寒冷的北京,大概经历过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人们已体会不到那深入骨髓的冷了。大秀说,那天,她只穿着一件小棉袄跑我们家来,冻得说不出话,围着炉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热茶,才哭出来。她跟我父亲说她爸爸走了半个多月了,没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测,她妈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了。父亲问她爸爸上哪儿了,大秀说是上了西山延生观,找兀老道修道炼丹去了。

父亲二话没说,就带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们在阜成门外雇了三头壮驴,大哥问父亲为什么雇仨驴,父亲说另一头是给牧斋备的。爷儿俩没走出多远就下了雪,崎岖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观门口。大哥眼睛尖,远远看见雪地里衣衫单薄的七舅爷在光着脚哆哆嗦嗦搂柴火。父亲冲着人影说,是牧斋吗?

七舅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亲,喊叫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亲问七舅爷怎么成了这样,七舅爷说,一言难尽哪,我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我让那个兀老道欺负惨了……他不让我回去,让我见天儿给他干杂活,您瞅瞅,我还有个人样儿吗?

父亲问七舅爷是继续修道还是跟他回家,七舅爷说当然回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现在他一想起家里那冒着红火苗的花盆炉子,就觉着亲。

父亲跟着七舅爷来到配殿,掀开棉门帘,里面兀老道正在吃涮锅子。老道见了我父亲慌忙站起来。父亲和兀老道理论,兀老道说钮七爷到延生观来练功,是自愿的,谁也没强迫他。父亲让兀老道把舅爷的衣裳还他,他要带着七舅爷下山,兀老道不让走,说七舅爷还欠他两丸延子丹的钱。父亲不给,说七舅爷在延生观干了半个月的力气活儿,足抵得上一百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气,平日霸横惯了,拉开架势就准备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会武功的。今天我们家中还存有父亲当年练功的刀剑,出于好奇,我将父亲使用过的鱼皮套宝剑掂在手里,竟是沉得厉害,跟人们平日在公园耍的剑有着天壤之别。父亲留下的那张牛皮筋的弓,我们几个孩子竟然谁都拉不开。由此看来,父亲的功夫应该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绣腿,否则他老人家不敢单独带着儿子进山找人。

七舅爷劝老道别动手,话未说完,兀老道已点着禹步扑了上来,用大哥的话说是,被阿玛朝下巴一兜拳,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后脑勺撞在墙上,半天站不起来。

父亲让老道把舅爷的东西还了,老道拿来七舅爷的棉袍皮帽子,又拿来小包袱。父亲让七舅爷点点,看少了什么,七舅爷翻腾了一遍说,还少个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烟壶。

父亲跟兀老道要鼻烟壶,老道不给,说,说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爷说,以前送,现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烟壶是俄国送给朝廷的,我阿玛得的皇上的赏……

老道说,钮七爷,玩不起耍赖,你不带这样的啊!

七舅爷说,谁让你欺负我哪!

天亮了,父亲才将七舅爷送到家。七舅爷一看见七舅奶奶,就哭了说,秀她妈,我可受了大罪啦……

哭着哭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药丸来,对七舅奶奶说,我多了个心眼儿,留了一个没吃。七舅奶奶问是什么,七舅爷说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开,闻了闻说,一股鸡屎味儿。

只这一闻还就怀上了,转年就要生产。

从大秀对她母亲情况的叙述,我足以推测出当时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肿的下肢,困难的呼吸,苍白的面容,说明了这位高龄产妇具备了先兆紫痫的基本症状。放在今天,引产也罢,剖腹也罢,保住性命不成问题,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国,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早先北京妇女生孩子多在家里,卧室即是产房,操接生职业的叫“收生姥姥”,姥姥们多是手脚麻利、精明干练的中老年妇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几乎与所住范围内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来往。姥姥们也做广告,广告有一定规制,门口挂块木牌,内容含蓄而准确,“快马轻车,×氏收洗”。“快马轻车”既说是姥姥出诊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婴儿生得顺畅迅速,不似今日电线杆上的“无痛分娩”“快速流产”那般直接,那般热血横流。从知识水平看,电线杆上的姥姥跟“快马轻车”的姥姥或许是半斤八两。旧时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凭借的多是经验和老妈妈论儿。经验之外真遇上个前置胎盘、脐带绕颈什么的,在她手里,孩子大人必死无疑……旧社会妇婴的死亡率高,其实大部分责任是在收生姥姥,没人追究罢了。

给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庄,原本是衙门里的稳婆。稳婆是专验女尸,检点女犯身体的婆子。民国兴起,有了专门的验尸官和女警察,稳婆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壮大了姥姥队伍。庄姥姥在东四一带是很有影响的姥姥。那时老北京东贵西富,北穷南杂,东城尤其是东四一带所居多是达官显贵。给显贵们的内眷接生,庄姥姥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别看庄姥姥人长得瘦小枯干,极不起眼,却是出入豪门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里屋隔着门帘叫唤,声音甚不好听。七舅爷和两个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七舅爷不安地问,姥姥,出来了没有?

庄姥姥说,姥姥我早出来了,你没出来的时候姥姥就出来了。

七舅爷说,我是问我儿子出来了没有?

庄姥姥说,等着吧!七奶奶这儿干打雷不下雨。

正说着,七舅奶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二秀哇地大哭起来。七舅爷惊恐地问怎么了,庄姥姥在里屋说,不碍事,肚里的孩子伸出了一条腿。

七舅爷一听慌了说,这就是横生逆养啊,有法子解救没有?

庄姥姥说是常有的事,把孩子的腿送回去,背两遍《达生编》就行了,还让七舅爷把孩子们领远点儿,免得吓着孩子们。庄姥姥让七舅奶奶再努把劲儿,七舅奶奶在屋里说她是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了。

胡同里传来卖水萝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里美”,里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就想吃口凉萝卜顺顺气……

七舅爷决定出去买萝卜。

大秀说,阿玛,我在这儿守着妈。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卖萝卜的推着独轮车,点着小灯,在背风处站着,见七舅爷出来,知道是买萝卜的,赶紧推车迎过来。七舅爷问萝卜地道不,卖萝卜的说是地道货,这筐是北京的“心里美”,那筐是天津的“卫青儿”,下晚才从窖里启出来。七舅爷也不急着买萝卜,问天津“卫青儿”可是李鸿章李中堂吃的那种。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一百个心,说当年给李大人卖萝卜的小孩就是他爷爷。那年他爷爷挑着萝卜在胡同里吆喝,“卫青儿赛鸭梨!”恰逢在天津办洋务的李鸿章坐着轿子去洗澡,这一声吆喝吓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询问,何人在此喧哗,下人告知,卖萝卜的。当下把卖萝卜的小孩抓了来,李鸿章说,你的萝卜真赛过梨?小孩说不信送您老几个尝尝。李鸿章收下萝卜,赏小孩一两银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时,忽然想起了萝卜,让人切了端来,一看,绿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于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萝卜。

卖萝卜的这一说,七舅爷还非买不可了,七舅爷说车上两筐萝卜他都要了。他问卖萝卜的会刻萝卜花不?卖萝卜的说,这位爷您算找着人了,雕萝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说雕个什么吧?

二秀说雕牡丹。卖萝卜的就依着二秀,雕了朵活灵活现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卖萝卜的刀子三转两转,就转出了一个古代美人。七舅爷夸卖萝卜的是个把式,卖萝卜的说他是个瓦匠,春夏秋盖房雕砖,师傅教的,砖头讲究透三层,飞禽走兽,八宝花草,主家要个什么,得给人雕出个什么。天冷了,没有泥水活儿了,就用这把刀来雕萝卜,做个卖萝卜的小买卖,维持生计,要不人家怎么管他们叫“二把刀”呢。

七舅爷越听越高兴,索性让卖萝卜的把他的拿手活儿都亮出来,这两筐萝卜要是不够,明天晚上接着雕。卖萝卜的让七舅爷放心,说萝卜不够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东边胡同卖呢,那边车上还有两筐。七舅爷好奇的劲头又上来了,他认真地、饶有兴趣地看着卖萝卜的雕玩意儿。雕了一个又一个,大丽花、菊花、玫瑰花、仙鹤、盘龙、小白兔……七舅爷看了个个说好。一会儿,两个筐里的萝卜都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萝卜花。

七舅爷看得正带劲儿,大秀从家门急奔出来,大声喊,爸,您快回来,我妈不行了!

七舅爷一听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萝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没过了这一关,在七舅爷进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屋内地上、盆里到处是血,一个婴儿,啼哭着,抱在庄姥姥怀里。七舅爷急切地说,秀儿她妈,秀儿她妈,你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说,妈,您不是要吃水萝卜吗?给您买来啦,您看看哪!说着拿那个萝卜牡丹使劲往母亲枕边摆。

大秀说,二秀,妈她……她死啦!

话一点破,爷儿三个哇地哭起来……追进院里来要萝卜钱的后生一听这架势,二话没说,将些个萝卜花都摆在窗台上,转身走了。庄姥姥并没有感到是自己的过失,说生孩子就是跟阎王爷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过去就过去了,人死如灯灭。您老哭够了我该给您贺喜了,七爷,恭喜您添了个大儿子。

七舅爷说,人都没了,我要儿子干吗?

庄姥姥说,您瞧瞧,孩子这双眼,又黑又亮,小脸儿多周正啊,我这辈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数这个漂亮。

七舅爷说,漂亮有什么用,要了他妈的命!

七舅爷的儿子青雨的确很漂亮,家族里不少人跟我提起过这位俊美的亲戚。可惜,他们家墙上那张发黄的黑白照片过于死板模糊,看不出他的灵动清秀。我问过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么程度?大秀说,像谁呢……现在的男演员里还找不出一个相像的,青雨的美,是从里往外美。

青雨常跟着七舅爷到我们家来,他父亲唱戏,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坐一个下午。从小没娘疼爱,我母亲嫁入金家后总是看他可怜,毕竟是自个儿娘家的亲戚,就多了层怜爱。青雨一来母亲就让我的哥哥们带他到后头园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儿坐着,害得我母亲不住地给他拿吃食,跟他说话,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们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去,他嫌我们家的孩子们糙,细腻的青雨只喜欢我们家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学念中文,会唱青衣,只要我大姐在家,青雨来了必定钻到她的屋里去。大姐是学校业余京剧团的,她的房里有父亲送给她的戏装和头面。青雨进来了,一个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讨厌,扒在桌边,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钻的头饰。我大姐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兄弟姐妹们从无笑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却爱逗这个小男孩。她对青雨说,你这小子,鸭蛋脸,大眼睛,将来是个唱青衣的材料,给我当干儿子跟包吧?

青雨说,您把那朵珠花给我,我就给您当儿子。

大姐说,你的条件不高,我以为你得跟我要身行头呢,拿去吧。就把花扔了过去。

青雨拿了花,高兴地管大姐叫干爹。

这事被父亲知道了,把大姐训了一顿,说她不该欺负个没娘的孩子,一个丫头家,张嘴就要当谁的“干爹”,了得!论辈分,钮青雨还高着大姐一辈……大姐红着脸说是逗着玩儿呢,她是看青雨太可爱了……

可是父亲跟母亲私下却说,青雨这孩子太俊俏,一个男孩子长这么美丽的脸蛋,不是件好事。母亲说,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自然是不一般。我们家儿子好几个,哪个比得上人家秀气水灵?

父亲说他看青雨走道翘脚尖,终非大男人举止。母亲说,青雨还是个孩子……

青雨没念过一天书,琴棋书画竟也样样精通,古体诗写得合辙押韵,“北新桥东直门,京娘暮雨唱黄昏”,这样的诗虽然被我父亲批得狗屁不值,但毕竟是诗。我的哥哥们倒是有学问,可哪一个作得出“北新桥东直门”这样的诗篇来呢?没有!他们关键是没有青雨那样的风雅灵秀,用现在的文学语言说是没有青雨那样的艺术感受力和艺术表现力。这样的能力不是谁都有,大半来自天生,就像演戏,会的人不少,但不是谁都能当角儿。

有一年,我大姐过生日,大秀过来给我们家帮忙,青雨和七舅爷也过来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绸夹袄,织锦缎宝蓝坎肩儿,一排玉石纽铜扣华丽考究,坐在厅上很有风度地品着茶,俨然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哥儿派头了。

父亲问他最近在干什么,他说在学青衣。父亲问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说哪里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当戏子,真要那样连亲戚的门也不敢上了。母亲让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颇有少女害羞模样。七舅爷也撺掇他唱,我的哥哥们也跟着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推托不过,青雨只好站起来,看了看大姐说,今天是特为您献丑了,没吊嗓子,嗓子没开,不唱了,给您念一段《霸王别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说罢头一低,再抬起时,脸色分明已经变了,变作了四面楚歌、穷途末路中的虞姬,只听他朗声念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凄绝深闺待尔人……哎呀,大王啊大王,只恐大势去矣!

一段《霸王别姬》念白,被青雨赋予了无限魅力,透出了深情、无奈、悲苦、凄凉,博得了一阵阵叫好声。父亲说,闭着眼睛听,还以为是梅老板来了呢,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有一出!母亲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面前,说他念得真好,以前是听唱,没想到听念也这么过瘾,今天借着大格格的光也算是开了眼界。七舅爷更是得意,说青雨有天赋,他那段看家的《逍遥津》在儿子面前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们家展露才华,后来才知道他在跟着邢老板学青衣。青雨要拜师,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这些少爷的脾气,高了兴,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给你唱;不高兴,打着他都不带张嘴的。少爷们学戏,多是为了将来能玩票,出人头地,耗财买脸,没几个是认真学的。青雨这孩子,按说条件相当好,要出息了是个好角儿。可惜,长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没法儿教。果不其然,试了几回,别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没唱两句就被师傅叫停了。邢老板说,是“红花一片”,你怎么把人家词改了?

青雨说,师傅,芍药、牡丹不全是红的,也有白的、粉的,还有绿的呢,怎能是红花一片?皇宫里就种一个品种不可能,要这样萧太后得把花匠给开了。这身段设计得也不对,铁镜公主不应该来回转圈,她得这么着……

邢老板说,说得有道理,可是师傅历来就是这么教的,你没权利改,我也没权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来改去它就不是《坐宫》,成《坐帐》了。

青雨说,师傅,这是戏,不是裱匠裱的画,说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缝。这戏就得不断完善,不断改进,禁得住改,才是玩意儿!

邢老板说,我现在都闹不明白了,咱们俩究竟是谁跟谁学戏呢?

青雨说,当然是我跟您学。

邢老板说,明天上午,锣鼓巷2号,傅家有堂会,记着把行头给我准备了。

青雨问备哪一出,邢老板说《贵妃醉酒》。青雨说,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来一出《祭江》?

邢老板说不行,人家是给老太太做寿,不是小寡妇奠夫。

这个邢老板到底也没收青雨当徒弟,人家心里很清楚,少爷就是少爷,成不了戏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汉,男人在洋船上当二副,收入不错。二秀知道家里的情况,隔三岔五就汇点儿钱来,不敢直接汇家去,汇到我母亲这儿,由我母亲转交。

依着七舅爷,二秀绝不能嫁到长江边上去。没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爷都不能随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当然也不能随便嫁出京城,特别是他钮七爷的闺女更不能。那个九头鸟的姑爷看上了二秀水灵,到七舅爷家跑了好几趟,七舅爷就是不答应,非跟人家要沾过宋朝露水的蝈蝈作聘礼,成心刁难。九头鸟上哪儿找宋朝蝈蝈去?亲事眼瞅着要黄,大秀搬出我母亲当救兵,将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这个家是个无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个是一个。

走出京城的二秀过上了另一种日子,说白了就是给水手当老婆。倒也入乡随俗,很快扔了炸酱面改换热干面,把豆皮当烙饼吃。曾经带着孩子们回娘家来过一趟,孩子们一口湖北话,不会说“您”,只会说“你”,一帮小南蛮把七舅爷的蓝靛颏吓得叫不出声,把蛐蛐们放得一个不剩。他们不喝豆汁,拒绝炒肝,厌恶爆肚,诅咒麻豆腐,总之和七舅爷格格不入,七舅爷知道这不是钮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彻底扔到长江里去了。

大秀闲了给人做补花贴补家用。北京的补花至今是出口工艺品的主要内容,老北京,特别是东城朝阳门一带,是补花绣品的产地。跟我母亲当年一样,将活儿领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来,有人给记账,定期结钱。大秀缝一个五寸茶垫,三花四叶,俩窟窿,工钱是两个大枚,大约合现在两毛钱,缝一块小桌布是五大枚。至于一个大单子,她得做一个多礼拜,能得一块五……工钱少得可怜。就这还不是老有,得看有没有订单,没人要货,妇女们停个俩仨月没活儿干是常有的事。

母亲当姑娘时,常在领活儿的地方和大秀碰面,两个人都是挑家过日子的女子,都面临着艰难的生计,就很有惺惺相惜之情。母亲出嫁了,最终有了归宿;大秀则还出入于补花作坊中,三大枚、五大枚地苦挣。

有一段时间,大秀到我们家来得很勤,母亲知道大秀的意思。补花作坊停工了,连大秀过冬的棉袄都送进了当铺,一家人不是马上,是已经揭不开锅了。没等大秀说什么,母亲立刻就掏钱,掏钱的时候多背着父亲和全家的人,为的是不让大秀难堪。母亲知道,大秀是个极要脸面、内心很敏感的姑娘,跟七舅爷和他儿子的性情不一样。

大秀跟我母亲说,她把家里的面口袋翻了个个儿,将里面的面扫尽,那面也没盖过盆底儿。柜子、抽屉都空空如也,家里能拿出去当的东西什么也没有了。

母亲只有叹气,母亲能说什么呢?大秀摊上这样的父亲和兄弟,只有认命的份儿。她的兄弟陈锡元在朝阳门外开了个小酒馆,跟兄弟媳妇两个扑着命地干,也就是个夫妻店罢了,不可能让青雨进去当伙计。再说,那份下里巴人的活儿,陈锡元能干,世家子弟的钮青雨未必肯纡尊降贵。

大秀很客气,也很不好意思,接了母亲的钱反复说来日有了一定还上。母亲将大秀紧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秀儿,不还了,真的不用还了。

大秀叫了一声姐姐,眼泪就下来了。

大秀揣着钱,提着我母亲给的几斤白面回去了。到家的时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里雕花石头前商量蝈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说九条常家二爷那只黄金蝈蝈要出手,常二爷说了,他父亲要是肯拿手里的蓝靛颏换,他乐意让四成。七舅爷说蓝靛颏是他的命,天地翻转了也不能换。青雨说他上常家看了好几回,那蝈蝈,它简直就不是蝈蝈,是窦尔敦,蓝脸红牙,黄头、黄脖、黄腿、黄肚、黄须,背生金黄翅,只有膀墙那点儿是翠绿,通体金盔金甲,金光闪烁,叫唤起来,宽厚低沉,苍劲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儿似的。七舅爷问,产在哪儿?

青雨说,河北狼牙山山顶黄石头下边的黄金洞里。

七舅爷说,嗯,地方正经,东西是好东西。

青雨说,价可也不低呢,常二爷说了,给我半天时间回来跟您商量,咱们过了午饭要是不回话,他就出手了……好东西还是得抓在自个儿手里……

大秀一边做疙瘩汤,一边听外头爷儿俩的议论,明白钮家又有一场灾难要降临了。

大秀端着托盘过来,让她爸吃饭。七舅爷说他想喝碗南京春笋炖鸭汤。大秀说咱们有北京清水疙瘩汤,说着将一个个小碟在桌上摆了,碟里有各样咸菜,看着很热闹,其实没什么内容。北京的穷旗人向来爱摆谱,所谓的倒驴不倒架,再没吃的,几碟咸菜得撑在那儿。大秀将两碗疙瘩汤给父亲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说,汤里缺点儿嫩羊肉。

大秀说,吃吧你!

七舅爷说:味不错,赶上天兴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吗?

大秀说,没有。

下午睡醒午觉爷儿俩就没影儿了。没半个时辰,兴高采烈地将那个宝贝蝈蝈捧回来了。当得知这个蝈蝈是父子俩用城郊一亩七分坟地换来的时候,大秀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一个普通的蝈蝈罢了!

看大秀对手里的蝈蝈不以为然,七舅爷对大秀说,这蝈蝈不是一般蝈蝈,几百年才遇上一个,你看它那俩大夯,透明的!

青雨更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家常二爷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常家老太太死活不让留,说有蝈蝈没她,有她没蝈蝈,非要把这么好的蝈蝈给淹死。

大秀问为什么,青雨说,常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丛,葱、丛谐音,黄金蝈蝈,金克木,蝈蝈吃葱,老太太哪儿容啊!成天跟蝈蝈掐,你想,蝈蝈是老太太的个儿吗?没办法,忍痛割爱吧。信儿一传出去,多少人惦记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欢这个,说了,先尽着我。

七舅爷说蝈蝈喂黄豆面跟猪肝,不吃葱。上火了,喂点儿菠菜梗下火。乡下人爱给蝈蝈喂葱,都以为蝈蝈吃葱,其实蝈蝈是吃肉的,羊肠子、猪脑子、鱿鱼、鸡胸脯、嫩里脊、馒头、豆腐、面条、粥,人吃什么,它吃什么。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个问题。他说,阿玛,坟地卖了,将来咱们死了埋哪儿呢?

七舅爷也愣了,想了半天说,是啊,咱们埋哪儿呢?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zuō),“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儿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要是没了大秀,那爷儿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快三十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二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于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跟自己当年出阁一样,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儿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儿俩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早已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好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能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同学王国甫,给青雨在他的厂里安插了个文书的差事。王国甫也是七舅爷的熟人,那是个将八旗子弟看得很透彻的商人,王国甫务实,从根本上也没指望青雨过去能干什么事儿,只要不裹乱,送个人情罢了。青雨去的科室是总务科,管理人员和杂务;科室的负责人是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王利民从法国留学回来后,在他父亲的工厂里做总务工作,是个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的年轻人。

青雨的工资底线是一个月六块大洋,随着工厂的效益可以慢慢往上升,年终还有一个月奖金,比他姐姐大秀三五大枚地挣可谓天上地下了。都想着青雨会感激我父亲的举荐,感激王国甫的收留。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羊肉馅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上班在前门,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祜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面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去倒。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誊那个表。青雨拿起表格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行书。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作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儿,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王利民见了那个裁员名单二话没说就直接送给了他父亲。这儿子正为裁员的事和父亲较劲呢,多少有些成心。不是王国甫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只上了一天班,青雨就让王国甫给裁了,但他在工厂却落下了好名声,职员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工厂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想起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扔下糖葫芦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骨碌碌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的人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扔在石头上的半截的糖葫芦,七舅爷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蘸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从大秀身上摸出两块钱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足够了!

七舅爷揣起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两块钱不是个小数,得掂量着花!

七舅爷拿着钱,连赊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小豆、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七舅爷把糖葫芦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豆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蒸熟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蘸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儿鸟?你阿玛会的玩意儿多啦,蘸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儿,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都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说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兴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回。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也乐得上我们家,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路人一下将七舅爷围了,纷纷举着钱要买他的糖葫芦。七舅爷说,这是给亲戚送的,不卖!

一辆马车驶过来,突然从高处伸过来一只手,将糖葫芦一下掳去,紧接着一个钱袋刷地扔过来,打在七舅爷身上。七舅爷说,干吗呀?明抢啊,这是!

糖葫芦送不成了,七舅爷只好回家。回来掏出钱袋,将钱哗啦倒桌上,原以为是不值钱的铜子,不想竟是白花花十几块大洋。马车上的人是谁,到今天也是个谜。

倒是给了大秀一个思路——卖糖葫芦。

还没等大秀的商业行动付诸实施,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对北平的进入让所有的老北京人感到屈辱。打着太阳旗的日本兵排着队欻欻地在大街上走,走过东四牌楼,走过金鳌玉蝀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西长安街;一排排刺刀在太阳下闪烁着寒光,一张张面孔带着侵略者的骄傲。自家的屋里进了外人,生活秩序全被打乱了。一向平和的北平市民胸口堵了一块铅,在屈辱煎熬中过着苦难的日子……

七舅爷和青雨最直接的感觉是街上的人少了,人们的脸色变得沉重了,但外头的变化影响不到他们的日子,他们的蓝靛颏照样在笼子里歌唱,他们的蛐蛐照样在马尾的引逗下撕咬奓翅,他们的沙燕风筝照样能在小院里升上天空……

北平又改回来叫了北京,成立了临时政府。老百姓对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于习惯,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穷日子照样得过。

日本人在北平实行野蛮的军事管制,搞白色恐怖。时不时街上就戒严,动不动就抓人。看谁不顺眼就绑起来,扔车上拉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这个人就在北平,在他的亲属眼里永远消失了。在这样的日子口,没有谁再敢出门,家家的大街门都关着,怕事儿的人都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静悄悄的胡同口,走来了晃着鸟笼的七舅爷和他修饰齐整的儿子青雨,爷儿俩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们照着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一贯的精神状态,悠闲轻松,安然潇洒,冲着我们家款款而来。看门的老张正巧向门外探头,一看这爷儿俩,吃了一惊,回身对做饭的老王说,六条的七舅爷来了。

老王说,嘿,你说这爷儿俩,吃了豹子胆啦?什么日子还敢在街上逛!

老王探出半个脑袋,七舅爷见了,远远地打招呼,紧走几步大声说,老没见了,给您请安……

话音未落,一排枪打得七舅爷脚前的土地直冒花。爷儿俩吓一跳,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主儿。七舅爷挺着肚子问,谁呀,这是?

青雨比他爹还横,转了一个圈大声嚷嚷,没长眼睛是吧?那俩瞎窟窿是留着出气儿的吗?

又一排枪扫在他们的前面。

老王家在山东乡下,见过打仗的阵势,他小声而严厉地让那爷儿俩快趴下!七舅爷问怎么趴,老王说往地上趴。青雨说,那衣裳不都脏了!

一排枪打过来。

七舅爷和儿子不得已,慢腾腾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们面对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树、太阳、云彩……二八月看巧云,那八月指的是阴历,此时天上的云彩行走变幻,在秋风的撕扯下,一会儿变成欢快的小狗,一会儿拉成狰狞的飞龙……

七舅爷说,快看,快看,那条龙的大犄角变成蜜麻花了!

青雨说,阿玛,以前咱们没这么看过天。

七舅爷说,从来都是天在上头看咱们。

老王隔着门缝命令他们翻过来,肚子朝下。爷儿俩莫名其妙地翻过来,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老王指着门口的上马石,让他们往石头后头爬,把脑袋先顾住。七舅爷爷儿俩将屁股撅得老高,往石头后爬,爬得非常不“专业”。

一只蛐蛐在墙根振翅鸣叫,被爬在前面的青雨发现了。青雨告诉他阿玛,这儿有一只大金头!带颤音儿的,他听得真真儿的。七舅爷让青雨别惊着它,从怀里摸出细铜丝罩子递过去,青雨接过罩子,向蛐蛐爬过去,也不用人教,这次进入了角色,爬得灵活无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扑过去,一罩,罩住了。告诉他阿玛,逮住了,是个“金刚头”。七舅爷说,先别掀,等等我。

七舅爷爬过来,拿出张纸,熟练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头窝死,一头张着口,准备装蛐蛐。青雨从紫铜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让罩子扣折了。于是,爷儿俩趴在我们家门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他们的残疾蛐蛐。

老王冲过来,拽起七舅爷就拉进大门。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鸟笼子,夹着鸟笼子跟在后面蹿进来。

又是一排枪。

老王埋怨七舅爷,什么时候了,还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说,不是我们逮蛐蛐,是蛐蛐逮我们,天凉了,它愿意跟我们。

七舅爷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打枪,怎么说打就打了呢?街道不就是让人走的吗,你打你的枪,我走我的路,谁碍不着谁。

那次历险,把我们家的人吓得够呛。对方是横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张勋、张宗昌、冯国璋那帮军阀。日本人不讲理,想杀谁就杀谁。我们隔壁一号,冯家老爷子就给抓进去了。老爷子是袁世凯手底下的人物,应该是有脸面的,听说日本人让他出来给他们办事,他不干,就这也给逮了,而且是从被窝儿里逮的。就是说,在日本人占领下的北平,哪怕你缩到没有退路的角落里,缩进被窝,也是不安全的。国没了,家也就没了,被卧当然更没了。

那天,父亲沉着脸,给了青雨好一顿训斥。表面是对着青雨,其实是说给七舅爷的,说他们串门没时没晌,说他们拿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把日本人招进家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七舅爷赔着笑脸只是听,青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打那以后,一晃两年,七舅爷爷儿俩再没到我们家来过。

母亲埋怨父亲把话说得太重了,得罪了亲戚,而且是穷亲戚,在外人眼里,显得我们过于势利。父亲说就是没得罪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再进我们家。因为青雨跟“北京新民会”的李会长打得火热,李会长是什么人,李会长是北京头号大汉奸,跟汉奸打连连,将来有说不清的时候!

母亲惋惜地说,这个青雨,他怎么和汉奸裹到一块儿去了呢?

“新民会”是日本参谋部和日本特务机关仿效东北溥仪的伪满“协和会”成立的汉奸文化组织。所谓的“新民”,是让中国人从思想观念、组织秩序,全换成日本模式,成为将日本人视为亲爸爸的新国民。“北京新民会”的顶头上司是“首都指导部”,受日本华北驻屯军领导,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机构。“新民会”提倡“中日提携,共存共荣”,表面温文尔雅,其实没干什么好事。那时候一提谁是“新民会”的,老百姓都远远躲着走。惹不起,躲得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雨和“新民会”的人打得火热,跟李会长更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

起初七舅爷还能到九条老五家里走动几次,后来腿脚不太利落了,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过着他的混沌日子。头脑虽然有些糊涂了,但是对他的鸟和蝈蝈还是一往情深。大秀说连饭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鸟吧。七舅爷说,宁可我饿死,也不能让我的鸟饿死。你是没养过鸟,你要是养过鸟,你就懂得鸟啦,这小东西,能把人的心给化了。

大秀说,我甭养鸟,我养您就够了。

七舅爷问大秀多大了,大秀说,我多大了您还不知道吗,您还好意思问我?

大秀听见父亲噢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青雨到底还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里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喜欢,二是解决生计。他不出头挣钱,他的父亲和姐姐就得饿死。这也是青雨爷儿俩近年没到我们家走动的原因,连大秀几乎也不来了。他们知道大宅门是不能有戏子亲戚的,他们很自觉地避了。汉奸不汉奸,那是政治问题,青雨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没想那么多。他跟李会长在一块儿从来不谈政治,他们只谈京戏,李会长也爱戏,并且懂戏。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关注,也引起了男人的关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青雨颇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稳住了自个儿,告诉他面对的是一群狼。青雨说他看得出来,这群狼喜欢他。

大秀后来跟我反思青雨的过失,她认为青雨的失误在于不检点,他不该把她父亲画的一把《貂蝉拜月》的扇子送给李会长,致使惹出后来许多祸端。我跟大秀说,送也是祸,不送也是祸,一把扇子是借口,狼对窥测已久的猎物,再没有理由,也能找到下嘴的机会。

李会长对青雨在诸多方面的提携关照,让青雨觉得舒服,会长领着他到南苑靶场打枪,带着他到妙峰山猎兔子,到北海静心斋赏月,到六国饭店吃法国大菜。这让青雨觉着会长不像会长,倒更像他热闹的朋友圈里一个潇洒大方的弟兄,像正走运的大宅门里的某位哥儿。

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起床,对着镜子抹他的大油头。大秀跟他要这月的包银,青雨说请了客了。大秀说那这月吃什么。青雨说,我天天有饭局,我现在正节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钱豹得了。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哇,全是多余!我就信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更何况咱们还不瞎!

大秀说,你往脑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着?我说过多少回了,少跟那个李会长来往。你记着,谁也不会白送谁钱,钱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子呢!

青雨说,人家爱的是戏,爱艺术,跟我这个人没关系。

青雨说完就走了,走时悄悄地把七舅爷早年精心画的一把扇子《貂蝉拜月》拿走了。

皇上在位的时候,京师凡是有身份、有能力的旗人家庭,其子弟大都受过或宗学或私塾的良好教育,擅长诗书绘画的不乏其人。七舅爷年轻时家境殷实,风华正茂,除对京戏酷爱外,还喜爱笔墨丹青,曾拜过宫廷画师为师,专攻仕女人物。成婚后,每当作画前必先沐浴更衣,年轻的七舅奶奶亦梳妆打扮、焚香茗茶,端坐画案一侧静观。七舅奶奶不会画画,但喜欢画儿,尤其是仕女画儿。

作画时,七舅爷俯案面对画纸凝神静思,而后提笔挥毫,有如神助。七舅爷率性天真、无忧乐天,画画亦如其对京戏的嗜好、风筝的扎染、养鸟玩虫乃至穿糖葫芦,都是兴趣使然,是种乐趣,是种活法。

七舅爷的画工,虽称不上精湛,但因童年受过严师点拨,绘画功底扎实,且性情散淡不羁,不因循师传,不墨守成规,兴之所至,挥洒自如,往往能画出形神兼备、意蕴脱俗的画作来。每有佳作,必被朋友们索取收藏,七舅爷从不吝惜,也不收一文钱。七舅爷爱画却从不卖画,顶多是应戏院老板的请求,画几张名角儿戏出肖像,小夫妻俩多听几回戏;碍于饭庄经理的情面,画几幅仕女像,与朋友们推杯换盏欢聚一番。图的是高兴,图的是快活。

《貂蝉拜月》是七舅爷画得最为得意的一幅扇面。画好后,花钱找制扇名家托裱,配上香木扇骨。此扇一经展开,绢画上工笔彩绘的貂蝉,青丝细密如云,粉面姣好如月,柳眉微蹙,双目含情。轻轻一摇,一股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七舅爷喜不自禁,七舅奶奶更是爱不释手。曾有人以重金相购,七舅爷终不为所动。即便之后家境再困顿,也不曾将此扇典当出手。七舅奶奶“走”后,此扇更是压在箱底,很少拿出一见。当然“红袖焚香观画”的情致亦不复存在了,七舅爷就此封笔不再作画。

青雨因自愧于李会长的“厚爱”无以相报,就私拿了其父的这心爱之物送给李会长。但之后发生的一切,却不是像青雨想得那么简单。

大秀说她那天就感觉心里不得劲儿,果然就出了事儿。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压轴《贵妃醉酒》。戏台上,连舞带唱的青雨将醉酒后的杨玉环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长长的一列五彩缤纷,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

……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梦……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声不断。

青雨从台上下来,刚卸完装,李会长的秘书就来到后台。秘书说会长给钮老板在京华大饭店订了套房,让钮老板散了戏就过去,这是钥匙。青雨问是不是饭局,秘书说没有饭局有夜宵儿,专为款待钮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说,青雨还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无故人家凭什么让他上饭店?那时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把谁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儿,怎么捧你的人都有。他根本没往圈套上想!

青雨来到饭店,房间内没人。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吹进来,他站在窗前向楼外一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挂空中,皎洁的月光水一样洒在远处紫禁城金黄的屋顶上,宫殿的四周升腾起一片迷蒙的雾气。

望着眼前的景致,青雨不由得哼唱起刚在舞台上演唱的《贵妃醉酒》的唱段: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青雨仿佛置身于广寒宫中,他真有些飘飘欲仙了,豪华的宾馆套间自然是比他六条连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强多了。六条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砖地,又硬又凉;宾馆房内的地毯又绒又厚,比戏台上的毯子柔软细腻,能将人的脚埋进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个“卧鱼儿”,感觉相当不错。

盥洗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李会长踱进来,这让青雨很意外,他以为房内只有他一个人。李会长望着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说,李会长,您也来了。

李会长步步逼近青雨,说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没有退路。李会长伸出手,抚摸着青雨的脸蛋说,我一看见你在台上唱,就想,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说,我是真的!我是肉体凡胎……

李会长开始解青雨的纽扣,把手伸进他的裤腰,摸索着说,肉体凡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来?

青雨左右躲闪说,您别……别介……我从来没干过那个……没有……从来!

李会长从袖口里拉出折扇,哗地打开说,从来没干过那个,送我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蝉拜月》,貂蝉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极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说,扇子是我阿玛画的,我真没别的意思!

李会长说,难道这两年我的意思你竟没体会出来?你能体会到杨贵妃独守空房的惆怅,不会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欣赏艺术,当然也包括人体艺术。

不知不觉,青雨的衣衫被剥光了,李会长眯着眼睛欣赏着一丝不挂的青雨说,好美的身段,比穿着衣裳的杨贵妃美多了……说着又开始抚摸青雨。

青雨说,求求您,饶了我!这让我阿玛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儿。

李会长狼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硬是硬,但干净清爽。会长的老到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辱过程,精神已经到了怎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辱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黄水渍……

大秀说,青雨就像摔在一个满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挣扎越往下滑,下头是大泥潭,明知没有好结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只是李会长,后来还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是“新民会首都指导部”的部长,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务。

青雨第一次见到山口是在李会长家的堂会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李会长传来话,叫青雨演完了别卸装,过来见山口先生。

浓妆艳抹的青雨,穿着花盆底绣鞋,甩着手帕来到山口面前,给山口道了个万福。山口脱口称赞,好一个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态百生。

这一笑让日本人心动了。

李会长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将卸了装的青雨领到后面,跟山口见面。山口围着青雨转着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尴尬。山口说青雨是他来中国见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青雨就是个女人,就问青雨是不是像太监一样被阉了。

青雨说,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许做阉人。

山口说,你们那个旗人皇上在东北,难道和阉人还有什么差别吗?

青雨不再说话。

李会长说他可以担保,青雨不是阉人,绝对不是。山口却坚持要看看,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男人,会把女人演得那样惟妙惟肖。李会长立刻叫青雨脱了裤子让山口先生检验,说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们中国的玩意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

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用人,帮钮老板脱了!

用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曾经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们,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日子越过越艰难,不是七舅爷一家难,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难。中国的抗日战争到了最艰苦的阶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艰苦的阶段。日本人开始了强化治安运动,无端地抓人,打人,警车呼啸过市,闹得人心惶惶。更可怕的是没有粮食,全城百姓吃配给的混合面。所谓的混合面是高粱、豆饼、黑豆、红薯干的混合物,难以下咽,就这,还得半夜排队去买。母亲说,我们家北墙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队,按居住片供应混合面,警察在每个人的衣服上写上粉笔号码,按人头一个个来。每天买混合面的队伍队尾在东口拐弯,队头在胡同西口。不少人买不到,常常是空手而归。买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混合面吃进去拉不出来,那时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难事。侯宝林先生曾编过一段相声,说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头油,拉出根劈柴棍儿,原来混合面里有锯末……

七舅爷老了,身体状况远不如以前,目光呆滞,动作迟缓,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常常是面对着熟人叫不出名字来,甚至将大秀误认作死去的老伴儿。

七舅爷到我们家来是1940年的年底,是我的三哥将他领回来的。我母亲回忆,那是七舅爷几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出现。三哥在海淀教书,每礼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门门洞碰上了七舅爷,七舅爷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噼噼啪啪的嘴巴一个接一个,在城门洞里抽出了很响的回声。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没人敢问,没人敢拦,也没人敢看,大家低着头匆匆走自己的路。这是非常时期,日本人慌了、恼了、疯了……

这一年的11月29号北平出了一件轰动全市乃至中外的大事,日本天皇都震惊了……这天上午,两个日本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到东四十条西边的锣鼓巷附近,有一名骑自行车穿黑衣裳的中国人朝他们连开了七枪,两个日本人一个毙命,一个重伤。黑衣人隐入胡同之中,再无踪影。被刺的日本人,一个叫高月保,一个叫乘兼悦郎,是日本天皇通过日本议会,派到中国来慰问日本军队的特使。两人官衔都不低,都是日本贵族院的贵族,又都是贵族“爱马社”俱乐部的成员,都酷爱马术。到北平后两人住在十条西边的和敬公主府,每天要骑乘遛马,伪警察局安排两个警察骑自行车在后面警戒着。见天早晨,他们骑着马出公主府门,往东走到十条路口,再向南走到东四牌楼,然后往西到达北海南门,穿过北海由北门而出,往东过地安门,返回住地。

十条路口是日军华北驻屯军总部所在地,东四牌楼路西是日本在华北的茂川特工总部,隆福寺和皇城根各有一个伪警察的巡警阁子,北海的团城还有一个中队的日本宪兵……就这,两个日本特使还是死、伤在了戒备森严的日伪军警眼皮底下,倒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倒在了众目睽睽的中国人的视线中。

刺杀日本特使的事件难以封锁,很快在北平市民中私下里传递开来,人们既紧张又兴奋,感到大大地出了口气。

我们家看门老张最先得到这个消息,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讲给全家人听,大家都吃惊不小。父亲听后感慨地说,古来燕赵多死士,民心不可辱啊!父亲嘱咐老张关紧大门,这些日子谁也别出门。

事发后,北平日伪当局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立即全城戒严,城门关闭。当局将嫌疑范围划了一个大大的圈,特别将东四十条附近作为重点,这样我们家、七舅爷家,以及王国甫家就全部包括其中了。宪兵、警察出动,挨家搜查,闹得人心惶惶。常常是半夜全家站队,一家人包括用人,统统站在当院,宪兵对着良民证的照片挨个认证。有时照片稍稍走样,当事人便要被逮捕,逮的人一批又一批,都被关在“外寄犯人”看守所里。

看守所俗称“炮局监狱”,在我们家的东边,几步路程。可想而知,当年那一辆辆警车,那一阵阵哀号,从我家门口过的时候全家人的心境是怎样一种情形。据说,过了一个多礼拜,城门才打开,进出城要领“出入证”,要在城门口接受日本岗哨严格的验定才能放行。

那天大秀去交活儿,七舅爷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门,举着鸟笼子先奔了东四牌楼,又往西过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他寻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从东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门门脸,自然不知道应该向日本兵鞠躬,照直往城门洞里走。

日本兵说,你的,过来!

七舅爷说,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头让七舅爷过去,七舅爷说,正好,劳您大驾,您告诉我上六条怎么走,我转迷瞪了,找不着家了……

日本兵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七舅爷说,我不干活,我回家。

日本兵要验看七舅爷的“出入证”,七舅爷没有。日本兵恼了,把枪一横说,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爷说,不是良民,那您说我是什么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连城圈都很少出过,最远就上过一趟门头沟延生观,咱们犯法的不做,犯恶的不吃……

只这会儿,城门口等了好几个要出城的。大伙儿规规矩矩地排着,谁都不敢说话。后头一个拉车的小声说,老爷子,您赶紧鞠躬,掏“出入证”呀。七舅爷说,鞠躬,我没行过那礼,我给您请安得了,请双安。

没等七舅爷的安请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抡过来了,连着几巴掌,将七舅爷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蓝靛颏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笼子里扑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哗啦踩扁了。七舅爷躺在地上,满面是血,笼子里的小鸟同样是血迹斑斑,肠子肚子都被踩出来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爷,七舅爷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鸟身上,将烂笼子和死鸟搂在怀里,任着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着那情景,想象着一个无助又无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惨光景;一个爱小鸟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没招谁没惹谁,无端地引来一顿暴打,这是怎么了!

五十年后,我在日本当研究员,研究的恰恰是日军侵略华北,北支方面军华北作战序列一段历史。我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在那些蒙满尘埃的历史资料背后,常常幻现出我满脸是血的七舅爷影像,倒在地上,躲闪着皮鞋,罩护着怀里的鸟儿……中国又何止一个七舅爷……

我们家老三正巧进城,见到七舅爷挨打,赶紧过来护住,对日本兵说七舅爷是良民,脑袋有毛病了,请日本人原谅。日本兵瞪眼睛,开始骂人,过来个翻译官,朝鲜人,汉语说得也不怎么样。老三将翻译官偷偷拉到一边,将情况讲了,又塞了钱给他,翻译官才对日本人说,这位,老北京,老住户,老糊涂,让他走!

日本兵让七舅爷开路!

七舅爷抱着破鸟笼子艰难站起来,他说没那么容易就开路,他要日本兵赔他蓝靛颏。老三劝七舅爷,咱不要鸟了行不?七舅爷说不行,这鸟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鸟!老三说,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讲赔东西。

七舅爷说,日本不兴赔东西就兴打人?他小小年纪就打老人?他日本国就兴这个?他有爸爸没有?他爸爸是怎么教他的?他在他们日本国也动不动就敢打他的二大爷?

老三让七舅爷甭说了,说了他们也听不懂。七舅爷悲伤地说,听不懂?他是人不是?我从小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现在竟挨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问翻译,这老头子不开路,还在说什么。翻译说老头儿说的是东亚共荣万岁,日本皇军万岁。日本兵立正,给七舅爷敬礼,说哟西。

七舅爷呸地吐了一口说,哟你妈个腿!

老三雇了辆洋车,直接把七舅爷拉我们家来了。我母亲一看见七舅爷的模样,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当时的七舅爷满身血污,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来,丢了一只鞋,就这还死死地抱着他的烂鸟笼子不肯撒手。见了我父亲,七舅爷搁下鸟笼子就要请安,父亲让舅爷甭来那些虚礼儿了,赶紧拿来衣裳让七舅爷换。

换衣裳的时候母亲看见瘦成干柴棍一样的七舅爷,腰背一片青紫,跟父亲说怕是有内伤,一个瘦弱老人怎禁得住这样的打。老三说,能捡回命来就算不错了,西直门门脸,他没少见被打死的,盖着席片扔在城墙根,没人敢去领尸。母亲说七舅爷不该提着鸟笼子满街遛,现在到处都在戒严、大搜捕,日本人看谁都不顺眼,中国人的存在就是错。七舅爷说大秀今天交补活去了,这些日子街面很乱,他寻思出门去迎迎闺女,就走不回来了。父亲问七舅爷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七舅爷说,肚里没食儿,粮食都配给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粮食?攥都攥不到一块儿,吃下去连屁都放不下来!

母亲说,七舅爷,我给您沏碗茶去!

七舅爷说,甭沏茶,不渴,你们这儿要是有热粥伍的,给我一碗,我这两条腿有点儿发飘。

父亲扭过脸去,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对七舅爷说,您这是饿的,牧斋,今儿个说什么我也得让您喝上这碗热粥!

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糙米给七舅爷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爷接过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许久没吃到过正经粮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说要给大秀带回去。父亲说,都喝了吧,要让日本人看见您吃这个,咱们都得蹲宪兵队。

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讳谈到一个人——钮青雨。七舅爷也没有说到他,许是忘了。

七舅爷是穿着父亲的衣裳走的,父亲让老三陪着送回去。走的时候我们全家好像都有预感,走了的七舅爷再不会来了。

下雪了,转眼到了正月。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儿,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

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儿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一些,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跟我的父亲一样,街坊们也避讳提到钮青雨。

自从头年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顾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她要看着父亲,陪着父亲走完人生的最后几步。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告诉他,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表姐,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薄薄的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东郊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也有上赶着往上扑的,就是我们家老五了。

七舅爷的丧事老五是必定要出头的。他跟七舅爷一样,也是性情中人,他崇敬七舅爷是个善良本分的好人,是人生难得的知音。就凭这,七舅爷的事他就不能撒手。老五在社会上的朋友三教九流,那时他和我们这个家是彻底决裂了,他活着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击我的父亲。跟他的同学王利民一样,两个留学回国儿子的目的就是跟他们的父亲作对,这是父亲和王国甫每回见面必谈的话题,他们闹不明白,他们留过学的儿子,为什么都成了天下最不孝的儿子。

老五为七舅爷丧事做的第一步是棺外套椁。他嫌弃父亲送的那个薄皮棺材丢人,说堂堂一个教授,竟然拿这样的棺材糊弄人,愧对了这位在他跟前唱了一辈子《逍遥津》的朋友。他向众人预言,七舅爷一走,金瑞祓将再无知己!这原因都是他的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老五出钱,在日坛东边买了半分地,紧靠着东岳庙南边的义地。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叠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老五说七舅爷洒脱利落了一辈子,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到了儿不能进乱葬岗子。

地也有了,带椁的棺材也睡了,按说七舅爷可以踏踏实实地入土了,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孝子必须打幡,女儿必须哭丧,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他得体体面面地走。

问题是上哪儿找七舅爷的儿子去?他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

老五坚持要找到钮青雨,在人生这样一个重要时刻,七舅爷的儿子不能缺席!

老五的朋友赫鸿轩对老五有看法,当着大秀的面,愤愤不平地说,亲戚朋友的忙帮到一定份儿上要适可而止,不能大包大揽。钮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

老五说,你不管,我不管,都不管,让大秀一个弱女子找谁去?

赫鸿轩说,七舅爷可是汉奸的爸爸!

老五说,汉奸的爸爸不是汉奸!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都说得在理。

老五把找青雨的任务索性交给了赫鸿轩。赫鸿轩会唱曲子,梨园界的朋友熟,老五让赫鸿轩告诉青雨,他爸爸殁了,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赫鸿轩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刚从天津回来的钮青雨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赫鸿轩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赫鸿轩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管事的为难,赫鸿轩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钮七爷殁了,耽搁不得!唱曲儿的赫鸿轩嗓子很亮,声音传到了里面,青雨听了一嗓子,觉得好像跟家里有关,匆匆走了出来。赫鸿轩趁势将青雨拽住,把七舅爷的事情细细说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要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扛不住事儿!您这位朋友非得现在说,果不其然,澥汤了。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人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是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茬,都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

骂声军爷理太差,

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有人说是乐极生悲。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要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告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溜。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青雨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

青雨将头上的花钿一根根卸下来,很仔细地摆在台面上,然后拧开水龙头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祜禄家难以更改的基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作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其中包括“新民会”的李会长。钮老板身中七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北京震惊!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老五充当了杠夫角色,穿着杠房的号衣,吆喝着另外几个杠夫抬起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哥哥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桌子,在棺材头前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大秀靠着补花手艺,一个人淡泊存活。我母亲死时,是盖着大秀给绣的衾单走的。大秀说我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是她这一辈子的知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北方面来过人,说是二秀的后人,不过以后也再没有走动。

大秀死后,社区整理她的遗物,除了生活使用的必需品,其他一无所有。

我帮助社区送走了大秀,东四六条钮祜禄家的最后一个人走了,给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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