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执着地书写武乡?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是我的家乡,我美丽而忧伤的家乡。
但是,书写武乡,又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家乡。
武乡,地处太行和太岳两座大山之间,北部的石盘山、广志岭成为从晋中谷地通往上党地区的天然屏障,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翻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史和中国的革命史,武乡这个名字出现频率颇高,八路军总部在转战中总共走过八十二个村庄,仅在武乡就走过九个村庄,也是转战三十五个县中走过的村庄最多的县。八路军总部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和左权副总参谋长等领导人,从1937年11月14日首次进驻武乡,到1942年6月17日最后一次离开,先后进驻了五次,驻扎时间长达五百三十六天。在这里,他们与129师刘伯承师长、邓小平政委,在太行山上,指挥名震中外的八路军战胜了重重困难,与敌作战一万多次,歼敌十万余人,建立了晋察冀、晋冀鲁豫、晋绥、山东等抗日根据地。南至黄河和陇海路,北至大青山,西临黄河与陕甘宁边区相望,东至渤海之滨,把广大的华北敌后,变成了强大的抗日战略基地。抗战时期,先后有八个旅、三十一个团在武乡战斗生活。在这片热土上,留下了一代开国元勋与将领的光辉足迹,刘少奇、朱德、任弼时等一大批老一辈革命家都曾在此运筹帷幄,指挥华北抗日游击战争与根据地建设。开国将领中五位元帅、五位大将、十九位上将、四十九位中将、三百位少将都曾在此战斗、工作和生活。这里不仅是华北敌后抗日游击战争的司令部,也是华北妇女抗日救国运动的中心。中央北方局妇委领导人浦安修、刘志兰、卓琳、王泓、马玉书、孙明、黄娣、徐若冰等,“抗大”总校的郝治平、傅涯等,特别是我国现代革命斗争史上著名的妇女运动领导人康克清、李伯钊、刘亚雄等,均在这里长期生活、战斗,领导和组织了当地半边天的妇女解放运动,带领勤劳、勇敢的太行妇女冲破封建牢笼,走上抗日战场,投入大生产运动,为争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做出卓越的贡献,在我根据地妇运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到1940年,八路军队伍已壮大到四十万人,收复县城一百五十座,解放敌后人民四千万,迎来了抗战胜利的第一缕曙光。进驻次数最多、驻扎村庄最多、驻扎时间最长,奠定了武乡在中国抗战历史中的地位。
抗战那些年,淳朴善良的武乡人民全民上阵,“出粮、出兵、出干部”,抗战支前,英勇献身。不足十四万人口的武乡参加各类抗战团体的人民竟达九万人之多,报名参加八路军的武乡子弟达一万四千六百多人,武乡兵民血洒抗日疆场为国捐躯的烈士近两万人之众!武乡全民投身于抗战洪流,一批又一批优秀干部调往各地,仅从武乡调出的区级以上干部就达五千四百名,正式载入《英名录》的烈士达三千二百多名。
在武乡战斗与工作过的老首长说:“领袖的足迹在这里留下,人民的军队在这里壮大,民族的脊梁在这里挺起,时代的精神在这里升华……”
武乡,是八路军之都,民族脊梁!
武乡,是一座没有围墙的抗战历史博物馆,一首永远唱不完的英雄之歌……
记得小时候,爷爷奶奶常常会提到日本人;上小学写作文,还在老师的指导下采访过村里放羊的爷爷,他时而怒气冲冲时而骄傲十足,因为他用鞭子赶走过日本人。那时候的电影,许多与战争有关。想看电影,却期待看结尾,因为只有结尾是欢乐的:随着嘹亮的冲锋号声,我八路军一举而上,消灭敌人。尽管如此,内心却常常有一种不安,日本人,会不会再回来?战争,会不会再发生?
忧伤的内心,缘于一段忧伤的历史。
2015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因了这个节点,我走近一些参加过抗战的老兵。记得县民政局负责人与我核实采访人员时,提笔划掉两个名字,说是刚刚去世的;又勾出十多个,说这些或卧病在床或因听力、记忆力衰退已经完全不能沟通。说完后他自己轻轻叹了一声:名单一年比一年短了。
那是沉重的开始。就是那一刻,我觉出这份名单的分量,也觉出肩上的责任。几经努力,我接触到十三位抗战老兵。其实就是民政局精心挑选出的这十三个人,也大多听力不行,有两位完全听不到声音。
2016年到2017年,我又陆续走访了不少村庄,寻访到一些在抗战中遇难的烈士后人。这些人大多超过八十岁。岁月磨砺下,他们与那些老兵一样,最大的问题是听力障碍。然而这些老人家,一个一个,都努力想听清我的每一句话,也都非常努力地回忆尘封了多年的如烟往事。他们用并不清晰的表达,向我描述着当年。
我用每一次采访后嗓音嘶哑作代价,倾听着他们隐秘处的心灵。
当年,就这样一幕一幕,传递到我的笔下。
采访过几十位老人,每人与我的交流至少都在半天。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喝过一口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长长的故事要向我呈现。每一个人,也总是带着不舍的眼神送我离开。
2015年初接触时,老兵当中年龄最大的已经一百岁,最小的也有八十八岁。郭贵云,在长乐滩大战现场,接受了我的采访,提起七十年前逝去的年轻战友,他几度哽咽,默默落泪;魏太合,今天谈起当年的老班长,还是忍不住问我:孩子,你说他身上的二十七刀,一刀一刀,日本人是怎么扎下去的?当年野战医院的护士王桃儿,曾眼睁睁看着无数烈士的鲜血,将蟠龙的石门、南郊的土地浸润得一片殷红。她在我面前长长叹息:“他们都死了,我怎么还活着?”
犹记,马家庄八十二岁的老人赵炳旺刚刚开了口便哽咽:不要说了,不想说了!犹记,胡家垴惨案幸存者边擦眼睛边说:等等再说……
每一次采访,都是一堂沉甸甸的课程。每一次倾听之后,都有一种感觉,土地不是我熟悉的土地,村庄也不是我熟悉的村庄。
提到战争初始的长乐之战,几位老人异口同声:血水!血水!当年的浊漳河,成为红色的海洋。他们说:一场大雨过后,涨了大水,才冲走两岸埋也埋不完的尸体。
关家垴,处在武乡东北的高地上。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无比悲壮的战斗,大地刺眼地浸泡在鲜红中。2016年深秋,我终于来到这里。蜿蜒的山路,一路攀上,关家垴的村民正在收玉米。纪念碑前,杂草丛生,高近一米。我不知道草多长时间可以长这么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英雄的墓碑前全是荒草。问过村人,他们说国庆刚刚祭奠过。是的,杂草中散落着两个花圈,两个空啤酒瓶。证明村人来过,证明有人记得烈士的英魂。
半年之后,我再一次去了关家垴,这次是深入当年五百名日军负隅顽抗的关家垴村。曾经修筑的工事,早已灰飞烟灭。对面的柳树垴,依然平静地矗立在原地。小小的村庄,宁静的村庄,三三两两的老者在阳光下聊天的村庄,如果不是走近,谁能知道这里曾经那么悲壮那么血雨腥风!
近两年时间,我从武乡最西面的南关,行走到最东头的关家垴,足迹涉及全县14个乡镇中的11个,以及襄垣、太原等30个村庄(市县),文章内容涵盖了整个武乡县。一寸一寸的丈量中,曾经的岁月在我脑中一点点明晰。这些苦难深重的老人,这片英魂遍地的土壤,为我翻捡出一段一段血迹斑斑的历史。
近两年,我断断续续,却几乎走过整个武乡。作为一名武乡人,我深感惭愧。一边走一边想,我的家乡,原来是这般模样!原来是这般模样?
问过一些孩子:知道武乡的抗战史吗?家里有因战争死去的先人吗?孩子们茫然地摇头。一位老师告诉我:孩子们怎么会知道,书本里根本没有。
孩子们怎么会知道?连我这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也竟然是在开始写这段历史之后,才知道我的曾祖父,竟是死于日本人之手。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我们,欠下多少课程?
爷爷奶奶走了,讲故事的放羊老汉也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曾经悲伤的电影,也没有了。哪里都是莺歌燕舞,哪里都是春暖花开。
战争,真的远去了。
曾经悬着的一颗心,落地了。
可是,战争是不是真的远去了?
越了解,越忐忑。我怕我不能完整表述出这片土地,以及消失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2017年,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八十周年。我用近两年时间,重温了抗战路程。我不敢说,我走完了这片土地。因为,还有许许多多的沟沟坎坎,我没有去到;还有许许多多装着一肚子苦难的人们,我没有找到。
只能说,走过的路,问过的人,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心声,忠实记录他们的记忆。他们心安,我亦心安。
作为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作为今后将继续从这片土地上汲取养分的人,我至少可以告诉他们,对这片土地,我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爱得深沉。
从1937年到今天,整整过去八十年。而无论是老兵还是从战争中走过的老人,都对那段记忆清晰如昨。可是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了。今天,大多数六十多岁以下的人,对于这段历史都是摇头:不清楚。
而在脑子里保存着这段历史的老人们,一个一个,陆续要离开我们。他们终究要走,但历史不应该被带走。
感谢,那些虽然不清楚那段历史的村民,却愿意放下手头的活计,带着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找寻一名又一名有历史记忆的老人。
如果,这些文字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让所有的孩子看到,将是我最大的希冀。我希望若干年之后有人再问起这段历史,不必像我今天这样千方百计地去寻找。
一颗心,映现着一段历史。有幸,在那些大山深处的简陋窑洞中,我与他们一道回望家乡。
我知道,回望是一种痛苦。感谢那些老人,带着失去战友与亲人的苦痛,展现心灵。
写完这些文字,忧伤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行走在那片大地上。
这是一本献给武乡的书,也是献给所有被日军侵略过的中国大地的书。这是一本纪念在这片土地上牺牲的有名与无名烈士的书,也是献给所有为了中国抗日战争而牺牲的先辈的书!
如此,武乡就不仅仅是哪一个人的家乡,它是抗战那些年间,苦难中国的缩影。
致敬,武乡!致敬,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