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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晨雾像最新的丝棉,新得仿佛带着刚刚绰出来的茧子的蒸汽,被织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帏幔,一幅又一幅地悬垂在天地之间,将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挡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么地方搅成的一大团棉花糖,然而并不打算享受,只不过孩子似的搅着玩儿,之后就抛弃在这里,抛弃在城乡的交会处,任其自行地化开去。是的,它的确湿漉漉的,带着拧之欲滴的水汽似的。那种湿性,凉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体温降低了的河水的气息。那一条河叫奶奶河。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亡了父母的孩子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结果他的泪淌成了一条河。奶奶河由东向西,从城市的正中流过,出了城,一分为二,一条继续向西而去,一条改了河道,调头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则能嗅到雾气里有丝丝的甜味儿,是从庄稼地散发过来的,再有个把月就该立秋了。无论土地上的粮豆还是菜棵,都开始努力孕育它们的成熟了。在这样的时候,季节本身都是甜的……

但这会儿人是看不到周围的庄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面貌和远处的轮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雾遮挡住了。城市的这一处边缘,乡村的这一处边缘,仿佛全都被雾气氤氲在一起了……

雾气深处,从乡村的那一方面,传来了吱呀吱呀的,有节奏也挺好听的响声。那是担子在人的肩上,随着人的脚步一颤一颤发出的响声……

那响声是这城乡交会地带每天最早的晨音。

而此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个日子。

新中国已经成立五年了。全国所有城市的居民,都已先后获得了共和国颁发的“黄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户口本。它是中国对某个中国人或某户中国人家居住在城市里的资格的权威认可。一九四九年以后,它可以随时被给予;也可以随时被取消,或剥夺。倘一个乡村人要变成正式的城里人,那么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计获得共和国颁发的城市居民户口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一个乡村人企图获得此种资格,是“难于上青天”的。城市居住权,对于城里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权;而对于乡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权了。这特权究竟特殊到什么程度呢?没有市长和市委书记们亲自过问,是任谁也无权批准的。当然,比市长和市委书记们更大的官员如果发话了,那么又只不过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国始创初年,越大的官员,对这一特权的态度越是谨慎的。当年指斥他们“腐败”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们将他们原本是乡村人的亲戚“变”成了城里人。倘查有实据,仅这么一条,轻则政治形象受损,重则受到党纪或政纪处分。故在这件事上,连共和国的功臣和元首们,也都是尽量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的。但是要取消一个人或一户人家的城市居住权,那则简单多了。一句被共和国的某级官员认为是发泄了对共和国不满的言论,就足以剥夺一个人或一户人家的城市居住权。那么,这个人或这户人家以后的子子孙孙,就几乎永远没有再居住在城市里的资格了。而即使在乡村,他们也往往被划入乡村人的“另册”了,变得比祖祖辈辈生活在乡村的人还矮三分……

城市居住权一旦意味着是一种特权,城市居民户口本,就不可能不被城里人视为第二生命。

这一座城市的情况却有些例外。

它的居民,当然地,也几乎全部都拥有了政府颁发的户口本。只这一带,也就是城乡交会的这一处地方的人家,还迟迟地没发。因为这一处地方城与乡是未免太靠近了,近得仅一路之隔,而且是一条自然形成的,不曾被施工修筑过的土路。土路一段宽,一段窄,极不规则。路的这一侧就是城市边缘的一条街道。一些人家的门窗或一些小店的铺面临街而开,路的那一侧就是乡村的田地。夏秋季节,城里人家晾晒在门窗前的衣物,往往被风一吹,就飘落到乡村的田地里去了。而田地里蝈蝈的鸣唱,一旦交响成曲,又是城里人家的门窗挡不住的聒噪。城里人家的小孩子如果哭闹了,家长往往命令他们的大孩子,去到乡村的田地里逮一只蜻蜓一只蝴蝶一只蝈蝈蚂蚱什么的,回来哄小孩子不哭闹,便当得如同到自家的露天仓库取一样东西。而大孩子往往会顺手牵羊地从乡村的田地里偷摘一只西红柿一根黄瓜或一个香瓜。乡村的孩子,则往往受大人的指使,将自家的鸡鸭鹅猪撵过路来,东刨西拱地找些吃的。那些家禽家畜们,对城乡如此靠近倍感幸福。天黑前,它们皆会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府。城里人家,对它们来来去去的也习惯了。仿佛那一处城与乡交会的地方,如果没有了它们来来往往,就奇怪了,不大对劲儿了。在田地的后边,一里以外,便是村子了。因村头村尾老柳成林,叫大柳树村。

而路这一侧的街道以前叫富贵街,现在叫广华街。住富贵街上的人家都是城里的穷困人家,下等人家。给自己所居住的街取一个与他们的命况恰恰相反的街名,能使他们获得某种心理满足和地理优势感。

如果,广华街上的人家都是城里人家,那么户口本早就发给他们了。

但广华街上的人家并不全是城里人家。有些人家在街上占据着两三间房屋,但一经调查,几年以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原是土路那边的乡村人家。大柳树村或别的村里,还有他们的乡下老宅和院落。村里还分给了他们土地。有些人家在街上只住着小小的最不起眼的房屋,看去像流浪者暂落此地的临时栖身之所,但左邻右舍又都可以做证,那是几代居住于城里的正宗城市人家。论资格,可谓是“老城里”人家了。据这座城市的户口注册统计人员估计,富贵街上三分之一左右并非城里人家,起码一九四九年以前并非城里人家。究竟哪一户人家原本不是城里人,哪一户人家又原本千真万确是,统计了几次也分不清。这一条街上的人家,一九四九年以前是流动性很大的。昨天一间房子里住的还是张姓人家,几天后就可能易了屋主,住的是一户李姓人家了。一九四九年以后,才渐渐地都稳居下来。既然相互间缺乏历史性的认识和了解,那么无论哪一户对哪一户的证明或反证或相互证明、相互反证,就都没有特别值得采信的意义了。

这一处城乡交会地带形形色色的人杂居的状况,令建国初年城市人口管理部门的官员和具体工作人员们头疼不已。

……

晨雾渐淡,变得微微有那么一点儿红了。

太阳升起之前,首先映红了它“床头”那一片天空,接着就濡染了晨雾。

扁担吱呀吱呀的颤悠声,越来越接近广华街。

终于,被濡染红了的晨雾中,显现出一个瘦小的人影。看上去,他扁担两头的分量都不轻。然而他的身材虽瘦小,却蛮有把子力气似的,腰不弯,肩不斜。他一手搭在前半截扁担上,一手后伸。由于个子矮,怕所担的东西拖地,他的扁担无绳,两端直接是钩子。前边担几层屉,后边担一只小炉,炉内炭火正红。

看得见脚下的路了,他越走越快,扁担也吱呀吱呀得越来越欢了。

他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确切地说是主人公之一,三十九岁的黄吉顺,家住大柳树村。从前的中国男人结婚早,三十九岁的黄吉顺已有两个人见人夸的女儿了。大女儿叫大翠,十九。二女儿叫小芹,小姐姐两岁。他做梦都想再得一个儿子。可他女人自从生下了二女儿,就患了一种产后的病,怀不住孩子了。怀是又怀过两次的,却都流产了,也没法儿知道是男是女。但黄吉顺认为肯定都是男胎。他羡慕别人家的儿子甚于别人羡慕他的两个女儿……

不过今年以来他不再因为膝前无子而经常愁眉不展了。因为城里广华五金厂张广泰张师傅的大儿子张成民,转眼就要是他女婿了。张成民正在城里读师范,秋天毕业。经两家商议,成民和大翠的喜日子定在中秋节。而他的二女儿小芹,也和成民的弟弟成才,很是经常很是公开地亲热在一处了。他估计,成才那小子,迟早也得做了他的女婿,甘当他的半个儿子。

广华五金厂在城里是一家老字号的厂。城里每户人家都有“广华”出产的东西,厨具是自不待言了,木匠师傅们用的凿、锤、斧、刨四大件也都是,他们离不开的钉子更是。谁家要买把锁,换个新的门窗插关,当然要买“广华”的。

用现今的说法,“广华”是名牌。虽是一家小厂,产品却林林总总畅销全市。而张广泰师傅,则是“广华”的无形资产,人物商标。用现今的说法,也可以叫作“形象大使”。“广华”因张广泰而字号不倒,张广泰因“广华”而鼎鼎大名。张广泰在生熟铁活儿两方面,都是技艺高超的能工巧匠。他在“广华”的角色,那也可以说是德高望重的“总工程师”“总设计师”。小芹便是他收的唯一女徒,而她当众称成才“师兄”,只他们俩人时叫他“成才哥”。

能与鼎鼎大名的张广泰“亲家”相论,黄吉顺在人前觉得是种无上的荣耀。而成民成才兄弟,那也都是品貌双全,引得待嫁的大姑娘们含情脉脉看待的小伙啊!能有俩那样的女婿,难道还抵不上一个亲生的儿子吗?就算又得了一个亲生的儿子,倘不孝那不是还莫如没有?往往这样一想,黄吉顺就又转人生的沮丧为得意了……

黄吉顺每天担着馄饨挑子来广华街卖馄饨,屈指一算有七八年历史了。他人生最大的夙愿,便是在广华街上拥有一间自家的铺面,那他就不必每天担着馄饨挑子从大柳树村早早地赶过来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后,由于广华街上的人家渐趋稳定,这一条穷困人家居住的街也变得寸土寸金起来。他空攒下一笔血汗钱,却没机会了却夙愿。

当他跨过土路,来到广华街上,在老地方撂下挑子时,天光已亮,雾已散尽,太阳升起在头顶,宣告着一个明媚的好天气开始……

从土路的尽头,一辆漆色剥落,破旧得使人难以相信它居然还可发动的大客车缓缓移动过来。漆色剥落处的铁皮锈迹斑斑,看去像一只巨大的瓢虫。背上捆满行李箱,显得不堪重负。一九五四年,中国的第一辆大客车还没问世。那是一辆名曰“道奇”的英国产的大客车,不知怎么,该退休了却留在中国了。它走走停停,看去不但不堪重负,而且还不情愿为中国人超期服务似的。

一些每天早晨必定按时惠顾黄吉顺馄饨挑子的常客,都不急于走向他,而站在广华街上观望那辆“道奇”。

黄吉顺明白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倘正捧碗吃着,那车开过来,一时飞土扬尘,鸡飞狗跳的,躲也没个躲处,不是吃得很不顺心吗?

他也耐心地守着挑子,观望并等待那车开过去。

破车渐渐驶近,后屁股乌贼鱼似的喷出一股股浓烟。也不知从哪儿发出“呜噜呜噜”的响声,如同患了肺气肿的老头儿。

“呜噜,呜噜”,它停了。“哐当”一声,车门开处,下来个女售票员,转到车后操起鼓风机把手,“哗啦哗啦”用力摇。司机也拼命踩油门,大“道奇”“呼,呼”地用力,可就是原地不动。

“同志们,下车推一下!”

车门又“哐当”一声敞开,下来些人,转到车后,从左往右推。

“使劲呀!”“嗨!”“嗨!”“嗨呀嗨!”“嗨啦啦嗨!”

大“道奇”动起来。“呜噜,呜噜”。

“再使劲呀!”“嗨呀,嗨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人们自动唱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团结紧,把反动残余连根那个连根拔!”

欢快的歌声里,大“道奇”“呜噜呜噜”向前爬,开始有人放手上车。忽然“嗞”一声,后轮一个车胎撒气,车身歪一下,又停了,脑袋探在土坯城门外,身子还在城门洞里。进城的,出城的,只有侧着身才能挤过;挑担的,推车的,都在城门里外默默等候,没人抱怨。

“同志们,再推呀!”“推呀!”“嗨!”“嗨呀!”“嗨呀!!”“中朝人民力量大呀……”欢快的歌声又响起来。

大“道奇”又被“力量大”推动了,终于爬出城门。

它是辆什么样的老车哟,它的油漆是红的还是紫的?有红有紫还有黑,白铁皮露出苍老的黄色,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迷彩车”——它大概可算出现在中国的迷彩车的第一代。

车是不能坐了。大家跟着它走,所幸它的速度比人走的还慢。小孩子从车窗里探出头向外看,往人们头上扔糖纸片儿玩儿。

路面坑洼的积水,在阳光下耀眼,偶有性急的愣小伙子脱了鞋,赤脚行走,多数人在坑洼和乱石间绕行,“得过且过”。

张广泰也走过来了。他穿件旧中山装,制帽浅摆浮搁在头上,倒背双手,昂首安步。小芹穿短袖衫,外套大工装裤,手提两只饭盒,跟在师傅后面,东张西望,漫步逍遥,颇骄傲。他们后面不远,张成才手拿弹弓敲饭盒,敲出鼓点儿来。

黄吉顺的目光刚注意到他们,猛听一片骇叫——一匹惊马,拉一辆满载青菜的铁轱辘大车,从人们后面蹿来。马疾车快,人人慌乱躲闪。黄吉顺被撞倒了,他的炉子也被撞倒了。炉子上的水浇在炭火上,一时间煤灰四起,扑他一脸热“粉”,待拭清双眼抬头悸望,惊马大车早远去了。他慌忙爬起,见炉子横在一旁,炭火全部滚出。炉膛泥裂了,掉下几块儿。用现今的说法,那炉子是储水烧水“一体式”的,是亲家张广泰高超铁匠手艺的集大成。他连连顿足,对赖以谋生的炉子真是心疼急了。撒了遍地的炭火烫了别人的脚,被烫的人们无不吱哇怪叫,指骂黄吉顺。车老板攥着鞭子奔至,黄吉顺一把揪住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大叫:“哪去?!”

车老板急如救火,边挣身边吼:“你拽我干什么?我的车!”

“你还冲我吼!你看我的担子!你得赔我!”

“放开我!再不放开我,马车在前边撞了人,你也要负责任的!”

黄吉顺却哪里肯放开他?起先一只手揪住他,这会儿反倒两只手牢牢地揪住他了,冷笑道:“跟我讲歪理是吧?那好,别走了。咱俩把理讲清楚!”

二人正纠缠得不可开交,前边人们一片嚷——都说“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广华厂”的张师傅把惊马拦住了。

果然,人们纷让,张广泰受夹道欢迎似的,笑微微地牵着马辔踱来。

黄吉顺见亲家来了,而且是拦住惊马的有功之人,便觉着有了撑腰的,冲张广泰大声说:“亲家你来得正好!他若不赔我炉子,你就替我扣住他的马车!”

张广泰劝黄吉顺先放开人家,说什么事都好商量嘛。黄吉顺认为亲家要替他主持公道,接下来就开口索赔了,于是满脸得意,立刻变得孩子般听话,终于放开了车老板。

张广泰交了缰绳,拍着对方肩嘱咐:“这马你得调教调教,街心闹市地毛了,多危险,走吧走吧!”

车老板感激不尽,连连拱手作揖,吆转马头时说:“人和人多不一样!一逢事儿,人品就比出高低来了!”

黄吉顺又火了,一面大叫:“你说什么屁话呢!”一面欲追上去不依不饶。

张广泰挡住了他,笑道:“何必呢,何必呢,马毛了也不是他愿意的!”

黄吉顺眼睁睁看着车老板牵马自去,觉得太便宜对方,指着炉子埋怨亲家:“你怎么能不替我扣住他的马车呢?我的炉子这样了,我今天生意咋做?”

张广泰仍一脸的憨笑,安慰道:“我修我修!来,我帮你抬到我厂里去。一顿饭的工夫以后,保证你今天的生意继续做!”

待黄吉顺又摆开了他的馄饨挑子,那地方已经过了人流高峰,很是清静了。

八角门方面有三个人,一个拿根画着红白道道的长杆,另一个跟在后面拉条皮尺,第三个支起个三条腿的望远镜,嘴里吹哨子,左手挥动小红旗,右手拿笔在小本上记什么。

黄吉顺靠前去搭讪揽生意:“几位,这是忙什么呢?”

吹哨子摇旗的不理他,抱杆的离得远,拉皮尺的看看他,白了他一眼:“你看忙什么?”

黄吉顺又眨眼问:“没看出门道来。莫非,丈量土地?”

拉皮尺的看也不看他:“要在这儿修马路。”

“修马路?在这儿?”黄吉顺大惑不解。

拉皮尺的又白了他一眼:“不在这儿,来这儿测量个什么劲儿?”

黄吉顺倒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儿,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看准的生意,那是非转弯抹角地做成不可的。

他恍悟似的“噢”了一声,回到摊前,几把收拾了,挑起担子走过去,重新放下,抖开块雨布就地一铺,又凑上前去满脸堆笑地搭讪:“三位,为咱百姓修路,辛苦了。我替这一带的百姓谢你们!三位请歇歇,吃碗馄饨咋样?刚包的,薄皮儿鲜馅儿,煮熟了玻璃纸似的,透明儿。上等佐料,老汤陈醋,三位无论如何可得领我这份情!”

那三个人见他表情谦卑,一团和气,说的话很令自己受用,碗筷油布也显得干净,相互对视,统一了心思,于是一个个蹲在了他的油布旁。

黄吉顺暗喜,麻利地拨旺火,揭锅盖下馄饨……

为了让那三人每人吃他两碗而不是一碗馄饨,黄吉顺一边周到地服务着,一边没话找话引他们聊。他极有引发他的吃客们聊的经验。他知道话题应该在哪儿留有空余,让对方将与他们相关的事儿充分地讲下去,而自己做忠实的倾听者。每每地,吃他馄饨的人,因为话匣子一打开收不住了,而由原本只想吃一碗,最终竟多吃了一碗,甚至多吃了两碗……

于是那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轮番告诉他:政府下决心要改造和治理这一片城乡接域、工农杂居的地带了。路一修好,便以路为界。房子在路这边的,要发给城市户口本;在路那边的人家,统统都要归到乡下去。

黄吉顺一听,不禁地发呆,呆了片刻,不禁地发愁。他以抗议似的口吻说:“政府这么做欠考虑吧?怎么能以一条路就为城乡的界了呢?如果哪一家明明是城里人,房子被路隔到那边去了,就将人家归到乡下,那也不通情理呀,让人不服啊!”

三人中的一个就认真了,教诲道:“你以为政府做事儿只图简单吗?实底儿透露给你吧!哪家原本是城里人,哪家原本不是,早就暗中调查得清清楚楚的了。修这条路的方案,那也不是马马虎虎就定下来的。要不能破土动工地不修一条笔直的路,而修一条斜里带弯的路吗?你不必替政府操心。原本是城里人家的,一户也隔不到路那边去。原本是乡下人家的,想浑水摸鱼拿到城市户口本也不那么容易。除非……”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黄吉顺不动声色地问:“除非怎样?”

三人中的另一个说:“除非在修路之前,在路的这边盖起自家房子!几天后就开来掘土机了,谁家有那能耐?”

并且,还展开一卷图纸让他看。

黄吉顺仔仔细细地看,问着:“倒是,谁家也没有那能耐。可如果两家在路修好之前,把房子对换了呢?”

“这政府就管不了许多了。政府办事,是有原则的。原则是为全局定的嘛!哪两家偏偏在这条路修好之前对换了房子,那是他们个人之间的问题……”

“也就是说,换到路这边住的人家算幸运,换到路那边的人家算倒霉了?”

“我可没这么讲,这是你领会的意思,再来一碗!”

“行啦行啦,卷起图纸吧!也给我来一碗……哎我说卖馄饨的师傅,我们告诉你的,你可别四处讲!这是还保密的事儿!”

“不讲不讲,我不是个给政府添乱的人!”

盛馄饨的黄吉顺,心已不在生意上了……

那一天是张广泰生日。

还没公私合营,厂还是私家的。厂长一向很敬重张广泰,想到那一天是他生日呢,下午送他二斤点心、两瓶罐头、一瓶酒,放了他半天假。

他家住个小院儿,院子里两间屋。东间炕头墙上吊块儿木板,搁台收音机,是他和老伴住的屋。西间大几米,俩儿子住。长子成民考入师范后住校,是团委书记,每星期回家住一宿。学校活动多时,兴许半个月一个月也不回家。弟弟成才倒乐得平素关起门来铆铆焊焊,占山为王,把间屋子快变成他的车间了。张广泰回到家里时,收音机正播送长诗《王贵和李香香》。窄院里,南墙下,小棚小灶,妻子王玉珍正在热水锅旁拔毛净鸡。

他问:“把只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杀了?”

妻子说:“心疼啦?今天不你生日嘛!”

他站妻子身后说:“是有那么点心疼。那小公鸡跟我有感情了。今天是我生日,你也犯不着为我杀它。生日不生日的,我有口什么菜,还不能佐两盅酒?你倒手快!”

妻子撇嘴道:“滚一边儿去!不给你预备下一盘荤腥的,你定挑理。为你杀鸡,你倒假慈悲起来了!……”

他又绕着院里一棵香椿树转圈儿,嘴里喃喃自语:“你灶下一生火,这棵树就遭殃,我把它从小树苗侍弄到一人多高,它却早晚要毁在你手里!”

妻子正闷着,就成心和他斗嘴:“怎么是要毁在我手里?你和成才父子俩不吃饭啊?你们不吃,我就省得做了。这院子里也没烟气熏你那棵宝贝香椿了!我倒要问问你,当初咱们亲家上赶着要和咱们换房,你为啥不换?家住农村,那是多大院子,而且三间房!一间咱俩住,两间儿子们成家住,美死的事儿!还不影响你父子上班,才多走二里来路……”

张广泰说:“那时成民和大翠不是还没对上象吗?”

妻子句句紧逼地说:“现在后悔了吧?今年夏天成民就毕业,八月十五是和大翠的喜日子。到时候你让成才当弟弟的住哪儿去?”

张广泰说:“我跟厂方提过。成民结婚后,只得委屈成才先住厂里的值班室了。”

三年前黄吉顺要与他家换房子而他拒绝了的事,是张广泰如今很是后悔莫及之事。他不愿听妻子数落自己是一家之主犯的一大过失,边嘟嘟哝哝地回答边明智地撤到屋里去了。

妻子却非要使他悔上加悔似的,一手拎着鸡腿,一手继续拔毛,跟至门口连连问:“后悔不?后悔不?啊?你说你后悔不?……”

“哎呀你呀!你让我耳根清净一会儿行不?”

张广泰一头倒在了炕上。

听着《王贵与李香香》的播送,深怀着对当年之事的悔,渐渐地他睡了……

他睁开眼时,天已傍晚,小炕已放在炕头上了,酒瓶已开盖了,烧鸡的香味在屋里飘着。

妻子说:“起来喝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今天允许你喝个醉!”

张广泰坐起,眼扫着桌上的碟碟碗碗,高兴了,挠挠头忍着酒馋说:“等成才回来,我要他陪我喝一盅儿。”

王玉珍将双筷子往他那边的桌角一放,反对道:“等他干什么?又不是他生日!不许你怂恿他喝酒。”

张广泰笑道:“成民不在家,有我小儿子在眼前,我喝着才高兴。”

王玉珍也不禁笑道:“你们父子俩呀,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在家你是他爸,在厂他是你徒弟,除了睡觉他不在你眼前,还有什么时候不在你眼前。你就没个烦他的时候?”

“背后说我了吧?”当母亲的话音刚落,成才已从外一跃而入,猛然出现。见炕桌上挺丰富,喜叫一声,抓起筷子就要先夹一块鸡肉吞吃。

当母亲的打开他手,训道:“今儿你爸生日,你爸还没动筷子呢!”

成才愣了愣,忽地下地,又往外去。

张广泰莫名其妙地问:“哪儿去?”

“就回来!”

成才的话声已远。

张广泰两口子正纳闷儿,黄吉顺的二女儿小芹拎着两瓶酒进了屋。

小芹自然是一进屋就叫师傅。她不像她姐大翠那么腼腆,是个活泼的姑娘,也是个快乐的姑娘,整天乐盈盈的。

张广泰喜欢这女徒,当成自己女儿似的。

他说:“嘿,你这是干什么?”

“给师傅您拜寿!”小芹放下酒瓶,双膝一屈,便要跪下磕头。

王玉珍忙扯住她,笑道:“别,别,不兴这个啦!再说,你师傅才迈进四十的门槛,他的生日那也配叫寿?”

小芹一本正经地说:“我师傅是谁?全市只有一个广华厂,广华厂只有一个张广泰!我师傅名气响着呢,当然配!”

张广泰乐得合不拢嘴:“这话我爱听!徒弟,上炕,陪师傅吃口菜!”

王玉珍推着她也说:“你一来,看把你师傅高兴的!快上炕坐吧!”

小芹在师傅家是不见外的,脱了鞋,上了炕,学师傅的样儿,盘腿坐在师傅旁。

张广泰看着小芹拎来的酒,嗔怪道:“你个小学徒工,一个月就那十几块钱,不是乱花吗?”

小芹说是她爹黄吉顺亲自买的,并几番促她赶快送来。

张广泰听了越发高兴,等不及成才陪了,自斟自饮了两小盅,顿时微微红了脸,大夸小芹是名好徒弟。夸得小芹也洋洋自得心花怒放。正夸着,成才又回来了。他刚才猛地想到他下在野地里的夹子,跑去看顾夹住什么没有。倒不算白跑一趟,带回两只麻雀。王玉珍接了,说也不够添盘菜的呀,干脆用泥包了烤烤,给你们俩孩子吃着玩儿吧,于是便去弄。

左右有两个年轻人助兴,张广泰备觉自己这个生日过得有幸福感。其实他毫无酒量,也从不贪杯,只不过喜欢有酒喝的满足和气氛罢了。而成才小芹,哪里会久陪他呢!各自胡乱吃了几口,就借故离开,双双到成才屋里,掩上门,鼓捣技术革新去了。

王玉珍把烤熟的两只麻雀给他们送去,之后自己坐在丈夫对面相陪。

她问:“亲家公一向死抠,怎么晴天响雷地给你送酒来?”

张广泰说:“你问得怪,谁跟谁啊!今天不我生日嘛。再说两家又是亲家了,我就要当他大女儿的公公了,他能一点表示没有?”

忽听院儿里拖腔拖调一声叫:“广泰在家吗?”

分明是黄吉顺亲自来了。

张广泰两口子忙下炕,将黄吉顺迎入屋里,让到炕上,两个男人自然动筷子之前先干了一盅。

张广泰此时已饮了四五小盅了,显着三分醉意了。他口无遮掩地说:“吉顺啊,今天晌午,我还想你来着。觉着当初挺闪你面子的,刚才那一盅干过的酒,就算老哥我当面向你道歉了吧!”

黄吉顺多机灵个人,一听就明白他指的什么事儿了,表面上却装出一脸的糊涂,懵懂似的问:“当初?哪年哪月的当初?那个当初你对我怎么了?还用得着道歉?”

张广泰说:“就是三年前你想与我换房子的事啊。唉,人无前后眼,那时候,怎么会想到咱们两家是现在这种关系呢?”

黄吉顺本是为旧话重提才来的,让小芹先送两瓶酒,是种铺垫,没想到张广泰主动说起了,正中下怀,又听出张广泰话里有点悔,暗觉此次大有希望换成,但是却不忙着由自己敞开窗子说亮话,而是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进一步试探。

他嘿嘿一笑道:“以往的事儿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前言说着不提也罢,后语立刻跟上,话题陡转,一脸严肃地问,“可是,你们打算叫成民和大翠住你家哪间屋呢?”

问到了自己家颇为难的事儿,王玉珍自认为不便插嘴多言,借故热热菜也离开了。

张广泰叹口气说:“还能住哪儿呢,他们小两口日后住那间大屋呗。”

“你那大屋比你这间屋也大不到哪去,那样成才住哪儿呢?”

张广泰就又将打算安排成才住厂里的话说了一遍。

黄吉顺道:“那可太委屈成才了,也不是长久之事啊。”张广泰就又叹了口气。

黄吉顺见火候到了,提议再干一盅。放下酒盅,自己一只手亲近地按在张广泰一只手上,虔诚之至地说:“亲家公啊,今儿你生日,你犯不着长吁短叹的。你们张家的难处,我们黄家不能看在眼里不管是吧?谁叫咱们是亲家了呢!干脆,我解你的难,咱两家还是把房子换了吧!”

张广泰一愣,连连摆手,不大好意思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当初我不干,现在我怎么能……我旧话重提可不是为了……”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黄吉顺道:“哎,你再说就太远了!虽然大翠就要是你儿媳妇了,可她到底是我的女儿啊!为了女儿们住得宽敞,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计较的呀!”

一番话,说得张广泰心里热乎乎的,极受感动。

黄吉顺又道:“把他们的事儿办了,我家里就多个小芹了,你两间屋正好住下我们三口儿。小芹再一嫁出去,我们两口子住两间屋,不是该挺知足的嘛!”

“你话当真?”张广泰简直不认识黄吉顺了。而且,回想当初自己怎样拒绝,再看今日黄吉顺何等虔诚无私,他倍感羞愧了。

黄吉顺信誓旦旦:“闺女都给你们了,不当真行吗?不过呢,我了解你是个不爱占便宜的人。你要是觉得实在过意不去,那就贴我些钱吧!那样你心里会安生多了,是吧亲家?”

张广泰喜出望外,替自己和黄吉顺斟满酒,连说:“是啊是啊,来来来,今天喝个痛快!”

黄吉顺还提出选个日子,找位证人,立下字据,不能办口说无凭之事。

他不这么提,张广泰是绝想不到的,即便心里想到了,也断不会变成嘴上的要求。由黄吉顺主动提了,他自然满口同意。而且,一扫以往对黄吉顺的成见,认为他办事有板有眼,暗暗打心里佩服起来……

那会儿王玉珍见没自己什么事儿,去往黄吉顺家闲聊。赶上大翠妈于凤兰和大翠在明间里包馄饨,便帮着包。大翠擀皮儿,一个供两个,双手飞快,把截小擀面杖滚得让人瞧着眼晕。

王玉珍一边包,一边偷眼端详大翠。大翠本就俊俏,像画上的古美人儿似的。王玉珍则越看越爱看,心里将没过门的媳妇喜欢得没法。

大翠妈笑道:“行啦,别看起来没够了!过些日子不就是你儿媳妇了嘛!那时成天价尽够你看,这会儿还是一心帮我包馄饨吧!”

大翠也忍不住扑哧笑了,羞红了脸,丢下擀面杖,一扭身跑入了西间屋。

于凤兰和王玉珍相视一笑。王玉珍喜滋滋地说:“也不知他张家哪辈子烧了高香,得了你们大翠。”

于凤兰说:“她,我倒不用操心了。就是那个小芹,啊呀,愁死人。你说,都是我生养的,这个,心眼在肚子里,文静,什么营生,边上看看就会了。那个,就是个野小子,一天到晚,破马张飞的,哪是个女孩儿样?自从跟她大爷去学徒,可倒好,工装一穿,把头发掖在帽子里,那个脸也不说洗干净,油渍麻花的。唉,有了她,关老爷不用周仓扛大刀了。”

两人又都笑了。

于凤兰笑罢道:“将来谁家敢娶她呢?可愁不愁死人?”

王玉珍说:“再大一两岁就好了,一人一个性情嘛。我那两个呢,不也是一人生养的?那个成才,哪点儿像他哥?一提念书,用鞭子抽他推磨似的!”

于凤兰沉吟一下,压低声音说:“我觉得你们成才和我们小芹在一起也挺对劲儿的。”

王玉珍所见略同地说:“我也那么觉得。要不,你干脆把小芹也给我们成才算啦!”

于凤兰一撇嘴:“瞧你,得寸进尺了!”

王玉珍说:“怎么是我得寸进尺呢?你刚才还怕她嫁不出去,替她愁!”

两位当母亲的,由于亲家关系,越聊越知近,真一句假一句,笑一阵嘀咕一阵,好不开心,好不幸福!

王玉珍走时,于凤兰喊:“大翠,你摘的瓜呢?”

大翠应声从西间屋迈出,挎着一篮香瓜,冲王玉珍笑笑,先出门去了。

“哎呀,又给我捎东西!”

“自家房前屋后栽种的,不是金银财宝!”于凤兰又对王玉珍附耳道,“人家大翠是挑着摘的,单给你这婆婆留的。还不是媳妇就有外心了!”

两个女人相扶相挽,一时仍亲近得撕扯不开似的……

睡前,张广泰将黄吉顺又提出换房的事说了,王玉珍想了半天想不明白黄吉顺图的什么,总觉得他另有心计。

张广泰说:“我们也不能老眼光看人,我们的眼光不见得看得准。”

王玉珍嘟哝:“可别是他喝了两盅犯糊涂,明儿又反悔。”

说得张广泰也半信半疑起来。转而又一想,不可能,前后两次提出换房,都是他黄吉顺主动哇!至于他究竟图什么,张广泰懒得想。他说也是为女儿大翠住得宽敞,那么张广泰宁肯相信这是他为女儿的无私考虑……

广华五金厂一溜五六间厂房,但院子可不小。不小的院子,快些被铁锭钢丝破铜烂铝的占满了。

张广泰亲自指导下新砌的一座扒钉炉子,在第三车间里占中央地位。

翌日,张广泰掌钳蘸火,小芹生猛小伙子似的抡大锤,叮叮当当敲砸不停,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越抡越带劲儿,越精神抖擞。师徒二人打出的扒钉甩了一地,旁边,两人用草绳把扒钉扎成捆,往木箱里装。炉子往里,是黑白铁摊,修铁壶,敲烟筒,同样“叮当”响,成才正和一青年画线破一张铁皮。再往里有人修自行车,胶带铁轮,乱七八糟,几个人手忙脚乱对付一辆破摩托,里边的是制洋钉的两台老车床,缓慢转动,“咣当咣当”地响着掉出钉子。整个厂房里烟雾黝黑,横挂两条红纸大标语:“工人有力量,学习张广泰。”“窍门遍地跑,看你找不找”。

休息时,小芹告诉师傅,她父亲黄吉顺请师傅下了班去“二友居”饭馆一趟……

张广泰去了“二友居”,见没几个客。黄吉顺和李三桐占西北角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盘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三只酒盅、三双筷子、一瓶白酒。黄吉顺的眼就没离开过门,张广泰一进来,他这边已起身相迎。

二人落座后,张广泰说:“亲家,看样子你是为字据的事儿啰?怎么还麻烦到李先生头上了?”

那李三桐六十多岁,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解放前,在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当差,干抄抄誊誊的事儿。穷人惹了官司请不起律师,就将他视为“法律顾问”,只要多少给他点儿什么都可以的“意思”,他便甘于效劳不遗余力。所以,也曾算位街面上的人物,起码在百姓心目中是人物。解放了,律师们或躲香港去了,或溜台湾去了,只有他留在了新中国。新中国有新中国的法律。他失业了,岁数也大了,便常在邮局里坐着,代人写信填汇单,挣点儿烟酒钱。好在积了点儿家私,手头太拮据了就当一件,活得倒也逍遥体面。老人们都念他从前的好,仍挺敬他,称之为“先生”。

黄吉顺不言语,只笑,朝李三桐使眼色。

李三桐轻咳一声,谦虚地说:“快别叫先生,不兴叫先生了,叫……同志吧!替你广泰师傅和你的亲家尽点儿举手之劳,在我,乐而为之嘛,乐而为之嘛!……”

他说的是心里话,他对张广泰也是极为尊敬的,以往碰上了,总是主动打招呼。刚解放没几年,工人阶级的地位,真个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何况,张广泰不是普通工人,是工人中名字直接代表几种名牌产品的名人。事实上,他主要是冲着张广泰而不是冲着黄吉顺才来的。

那年月,写契约之类,皆用宣纸。

张广泰对面望着李三桐,虔诚地说:“咱俩称不得同志。到什么时候,手艺人也不可以在文化人面前竖尾巴。所以,叫你李先生叫定了!”侧目又对黄吉顺说,“我不会猜错,连纸也肯定是人家李先生的。”

黄吉顺仍是只笑不言语。

李三桐便从兜里掏出预写了的一份合同,轻慢地展开,以极有余地的口吻说:“广泰师傅,你们两家换房之事,我已听你亲家讲明白了。这只是初拟的字据。我念,你二位听。听完了,我写的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二们尽管照直提。我改了,再替你们誊一份……”于是低声念起来,“立据人,大柳树村黄吉顺,广华街15号张广泰,经双方协商……”

张广泰一颗颗往嘴里抛花生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并不将那字据想得多么重要。

李三桐念完,看看张广泰,看看黄吉顺,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张广泰则问黄吉顺:“亲家,你听了呢?”

黄吉顺说:“我听得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啊,谁的手笔写的嘛。”

张广泰点头道:“那是。成!”

“要是你听着也成,咱二人就把指印按上了吧?”黄吉顺又亲热地将自己一只手按在张广泰一只手上。

这回轮到张广泰笑了:“你呀亲家,太急了吧?也没印泥啊!”

不料黄吉顺竟带了一盒印泥来。

于是二人将指印按下了。

李三桐提醒:“照理,得两份,你二人一人一份才对。”

张广泰说:“我算了,我亲家留份就行。我们两家,字据不字据的,谁家还能坑骗了谁家嘛!”

于是黄吉顺揣好字据,提议开始喝酒。

酒瓶刚开了盖,张广泰发现广华厂的厂长朱存孝也来了,便将朱存孝请过去坐。

小酒馆里客渐多。张广泰、朱存孝、李三桐、黄吉顺,都是人们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而且,四人中又有三人堪称这一带的名人,大家自然爱往他们桌前凑。一时地问寒问暖,夸德祝寿,相互敬酒,交叉干杯,好生热闹。

趁着热闹,黄吉顺将字据掏出,展开来当众高声念了一遍,醉意显明地请大家都做证人。

张广泰以为他真醉了,庇护着,不许他再喝,也不许别人再敬他酒。

其实,黄吉顺哪里是醉了。他是佯醉。他成心制造那证人多多的效应。

事关张广泰张师傅,字据又是劳李三桐李先生的手笔写的,自然人人都愿表现出由衷的态度。

于是乎小酒馆里一片喊声:

“我们都是证人!……”

“我们都是证人!……”

人人都觉得做张广泰师傅和他亲家换房之事的证人,是责无旁贷的。

黄吉顺回到家里,竟只字未对妻子于凤兰提两家换房之事。

第二天,小芹听张广泰说了,在晚饭桌上问父亲,他才幽幽地说确有其事,承认已立了字据。于凤兰顿时哭闹起来,摔了碗,冲丈夫嚷叫:“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我商量,瞒着我,预先连点儿口风都不漏!哪天说声搬家,我就会跟你们搬了?我不搬!”

黄吉顺异常平静地说:“我怎么没跟你商量过?三年前你不也是同意的吗?”

于凤兰骂道:“你混蛋!三年前是三年前,现在是现在!三年前你图住城边上卖馄饨方便,现在你图的什么?”

黄吉顺仍那么平静地说:“现在我图的还是卖馄饨方便。”

于凤兰啐他一口:“打进你们黄家门,我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一步步往下坡出溜!现在,连三间大房都住不上了……”

黄吉顺指着她说:“你呀你呀,头发长,见识短。我是为这个家好!连这个家下辈子人的命运都考虑着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这一家之主的良苦用心了!大翠,小芹,劝劝你们妈!……”他起身一脸平静地离开了饭桌。

大翠小芹姐俩,并不像她们的母亲那样,觉得两家换房之事,对自己是什么冲击波。她们显得比她们的父亲还平静。甚至,感到事情有意思,相视偷笑。

大翠说:“娘,你别这么闹啊!让我公婆那边知道了多不好。换就换吧,我在这边,这边不照样是你的半个家吗?”

于凤兰停止哭闹,训道:“你还没正式嫁过去呢!就开始公婆长公婆短的了?现在,我是这宅院的主人,以后,两家处得再亲,也只不过算我半个家了!”

小芹也不失时机地劝道:“娘,别忘了还有我呢!以后我和成才……这边不就有你的两个半家了?两个半个合起来还不是一个?不就等于我和姐姐替你继续守着这宅院当着这儿的家吗?……”

于凤兰听了两个女儿的话,觉得也不无道理。细想想,哭闹不休也多余,于是破涕为笑。

她问小芹:“你和成才……也能像你姐和成民一样?”

小芹大言不惭地回答:“就看我黄小芹最终愿不愿把幸福的彩球抛给他张成才了!”

于是大翠向她刮脸皮,讥她没羞。

于是当妈的反过来劝小女儿:“抛给他抛给他!只要他肯接,干吗不抛给他?我觉得成才耿耿直直也是个好小伙!……”

黄吉顺听于凤兰不哭了,反而听到娘仨一阵阵低笑,十分纳闷,想不明白两个女儿用什么高招儿将妻子哄好了。

睡前,于凤兰问丈夫:“说说,你那良苦用心,究竟怎么回事儿?”

黄吉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一翻身,佯装打鼾。

于凤兰猜不透他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索性也就不枉费心思猜了……

十几天后,两户人家齐心协力把家对搬了。

王玉珍见于凤兰似乎也搬得忙忙碌碌,高高兴兴,心中便无不安了……

黄吉顺在张家原住的两间小房里指挥大翠和小芹扫墙、安放桌椅,于凤兰坐在小院衣包上抹眼泪。成才进院来,诧问:“婶,我爸叫我来帮忙,你怎么哭了?”

“扫灰迷了眼。”于凤兰不好意思起来。

成才又问:“我干什么?”

黄吉顺在屋里喊:“成才,来!”

成才进屋,黄吉顺塞给他一把镐头:“把这个老灶给我砸了它。”

“好。”成才抡起镐头猛力砸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响声里,原张广泰门外的香椿树下,躺着被砸坏的馄饨炉灶。临大道的房后墙,开了个半人高的宽窗,窗旁,摆了张旧桌,竟还有两人在这里吃馄饨。

黄吉顺殷勤招待:“两位,有新鲜的大馅水煎包子,来几个?”

两人摇头。黄吉顺殷劝:“尝尝吧,我这儿新开张。便宜!”

一人问另一人:“来俩尝尝?”

不待人家点头黄吉顺喊:“来两盘。”

窗口里立刻递出两盘水煎包,黄吉顺放在两人面前。

挺斯文的那人道:“倒挺快的。”抬头看后墙宽窗,又前后左右四向看了看,“你这个地方……行!”

黄吉顺笑嘻嘻地问:“怎么个行啊?”

那人天机不可泄露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从东来了一伙人,提桶的,拉绳的,拿着长尺杆的,见有的房子,在墙上写个“拆”字,一路画石灰白线,钉木橛,拴绳子。黄吉顺跑来跑去朝他们画线的走向方位瞭望。

两人吃完,对黄吉顺一番称赞后算账付钱,黄吉顺点头哈腰应承。两人正要走,那伙人突然吵吵嚷嚷拥了来,为首一个大个子对挺斯文的那人叫:“好你个林科长,躲在这儿监视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劳动态度?啊?同志们,大家说,怎么办?”

其中有人喊:“叫他请客!”“对!不能饶了他!”“吃馄饨!”

吵着嚷着,便有人在林士凡身上掏摸。林士凡“哈哈”笑着,伸开胳膊,任他们翻兜。

有人叫:“我知道,他从来不带钱!抓会计,别叫他跑了!”

于是大伙一齐扑住会计,按住,在他身上翻。林士凡趁机闪身出了人墙,笑道:“这帮浑虫!好了好了,别闹了!一人两碗馄饨,一盘水煎包!”

伙伴们发出哄叫和笑声。会计无奈地吩咐黄吉顺:“给他们煮吧。”

林士凡对众伙伴苦笑:“我的工资给你们小组吃了!”

伙伴们又发出哄笑:“活该!”“我们就盼你来监工!”

林士凡正色道:“我可告诉你们,不提前完成任务,看我大会上怎么擂你们!”

黄吉顺眉飞色舞地对窗口喊:“十二碗馄饨!六盘包子!”转身奔向林士凡,“您是科长同志啊?”

林士凡点头:“会计给你付钱。”

黄吉顺摆手:“不是钱的事。”

林士凡一怔:“什么事?”

黄吉顺恳求:“您把汽车站的牌子竖在我这儿吧。”

林士凡摇头:“那是交通局的事,我不管。”

黄吉顺纠缠他:“你给说声嘛,我姓黄,叫黄吉顺,馄饨黄,这一片没人不知道我。你把站牌竖在这儿,今儿大伙的馄饨包子,算我请客,一文不收你的。”

林士凡不容啰唆地轻挥了一下手,看也不看他。

《刘巧儿要自己找婆家》的戏曲声里,城建战线的人海战卷地而来:

一群人光膀子拆白线以内已经腾出的空房子;众多人抡镐刨土,从地下挖出大石头,往白线外翻滚;有人在筛土;有人在用钉耙耙土,把卵石搂成堆;有人从马车上往下卸石灰;有人从马车上往下卸红砖;有人往空出的大车上装卵石;有人在白线外垒锅灶,砌砖墙,盖工棚,整个工地尘土飞扬。

黄吉顺在人群中一块一块往平板车上抱大石头。一块石头太大,力不从心,抱不起,一辆老轧路机却“吭哧吭哧”由东开来了。

黄吉顺吃力地掀动大石头,眼看轧路机过来了,两个施工的人来帮他——他们乐得让他把大石头都搬走,省心省力。

但是石头太大太重,纹丝不动。

轧路机渐渐近了。

黄吉顺的大石头还没搬上车。

轧路机司机大喊:“找死啊?”

一小伙子学侯宝林说的相声《醉酒》,向司机横胸划脯喊:“你从我这儿轧……过去!”

司机笑了。

小伙子向司机招呼道:“下来帮一把!”

黄吉顺也向司机歉愧地笑了。

大翠肩套绊绳,驾辕拉着装满大石头的平板车,在黄土大道上一步一步前走,汗流浃背,蓬头垢面,汗水顺鬓发流进眼。

张广泰和小芹从后走来,张广泰见状,吩咐小芹:“去换你姐。”

小芹不情愿:“不!”

张广泰一皱眉:“怎么不?”

小芹理直气壮:“我是工人。”

“工人怎么了?”

“领导阶级。”

张广泰以教导的口吻说:“工人首先是劳动者才能当领导阶级。”决断地命令,“去!”从小芹手里拿过饭盒,放在车上,自己伏身弓腰从后推车。

小芹不得已,走前拦住大翠,示意,大翠把绊绳交给小芹,回头见张广泰在后,走到车后,眼泪汪汪,伏下身低头推车。

平板车滚动起来,张广泰问大翠:“你们要这石头干什么?”

大翠说:“我爹要改房子。”

张广泰不解:“改房子?”想一想,“改改也好。你爹怎不来拉?”

大翠情不自禁,头一歪,磕在张广泰肩上,抽搐地哭了。

张广泰痛楚地说:“你爹也是为个家呀。快了,八月十五眼看到了……”

小芹拉车,张广泰和大翠推车,来到张家旧居、黄家新住的房西。房西两棵香椿树下已堆了许多大石头,两棵树被砸得皮开肉绽,张广泰惋惜地怔怔看,黄吉顺出门来道:“呀,亲家,你帮忙来了?进家坐。”

张广泰质问:“亲家,我不是给你说过吗?这两棵香椿,你好好侍弄着它,春里是个吃食啊。”

“啊啊,侍弄着它们呢。”黄吉顺心不在焉。

张广泰又说:“还有,大翠这么大的闺女啦,这种粗活儿,别叫她干啦。”

大翠端来一盆水:“大爷,你擦把脸。”

“就是就是,我一个人……人家修路的不要……不拣点儿,汽车也拉走了……”黄吉顺抽身欲走。

张广泰扯住他:“别叫她再拉了。我找几个徒弟来帮你一下,啊,再叫她去,我可不答应。”

黄吉顺满口答应:“啊啊,没拉多少,没拉多少。”

张广泰走了。

黄吉顺望着他越过大道的背影,像要笑似的地自言自语:“管起我的事来了。”

大翠和小芹在小院里洗脸。小芹打趣大翠:“你公公心疼你啦?”

黄吉顺在院门外喊:“大翠小芹!”

大翠应道:“听到了!”

黄吉顺又喊:“叫上你娘,都拿绳子,再去拉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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