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秀才死于“过劳死”之中,一时成为男人们茶余饭后喜闻乐道的绯闻,几经以讹传讹,添枝加叶,竟然成为一些无聊文人的新版《金瓶梅》。
在这些花边新闻里,豪鹤飞成了一只趴在别人瓷盘里的红烧王八,斯文扫地,声名狼藉。所谓王八,明人小説又谓忘八,谓忘其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
当这些绯闻传到他的岳父黄教谕的耳朵里,把这个老举人气得大病了一场,当初他就是看中黄鹤飞的才华和人品,才把女儿嫁给自己这个最得意的门生,没想到却是嫁了一个短命鬼,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为此,他悲苦不已,后悔不迭,受此刺激,痊愈后,他神情痴呆,居然连自己的儿女们都不认得。
丈夫和父亲,是黄巧巧人生中最为信赖的两个男人,也可以说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而现在,这两个男人一死一残,她的生活与精神支柱顿时崩断,所面对着的是一座泪水淹没下的废墟。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苦,她婆婆蒋氏也苦,儿子死后,本来年老多病的蒋氏,承受不了失子之痛,竟是卧床不起。
临咽气前,她紧紧地握着黄巧巧的手,含泪地说:“媳妇,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他们想怎样说就由着他们说,反正娘相信你是一个好人。只是今个儿,娘要随飞儿去了,剩下你们孤儿寡母,往后日子怎样过啊?呜呜……”
“娘,别瞎说,老郎中说了,你会好起来的。”黄巧巧忍不住地泪水往双腮下流。
“娘的病根娘明白,世上没有药可治了,我知道麦茂这个老头子是哄你开心的。媳妇,娘死后,你趁着年轻,若是遇上好人家,就带着孙子嫁过去吧,娘和飞儿在阴间不会怪你的。”蒋氏气若游丝,吃力地道。
“娘,我生是豪家的人,死是豪家的鬼,再苦再累,也不会改嫁的,在家里抚养孩子成人,保住豪家香火。”
黄巧巧应罢,已是泣不成声。日后的路如何走?能不能撑得住?她实在是心里没有谱儿,不敢住后想下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刚刚开始。
蒋氏守寡多年,自然懂得个中的滋味比黄连猪胆还苦,何况自己的媳妇还是个孩子,嫩得很,若不改嫁,恐怕母子俩都会饿死,所以,临死之前,她离经叛道,力劝媳妇改嫁。之所以她这样做,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想保住豪家的香火,如果孙子饿死了,豪家的香火也就绝灭了。
当然,她也知道女人改嫁比死还难,抛开三从四德,贞洁观念等且不说,往往地,男人有话语权,固执地认为女人命硬才会克死丈夫,若娶过来,万一将自己克死了呢?拿一个二货赌自己的生命,似是不值得。
若是有对寡妇感到兴趣的男人,大都是一些老色鬼,穿起裤子翻脸不认人的二货。即使有真心相爱的,信誓旦旦非君不嫁非妾不娶,也是嘴边嚷嚷而已,因为门外还有父母、家人、族人层层把守,想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可一冒泡,却落得个被这些人温酒斩华雄的下场。到头来,还是棒打鸳鸯散,有情人难以成家眷。
女人难摸女人的心,寡妇却知寡妇之苦。也许,蒋氏不相信媳妇真的能守住寒门之寡,也许,她知道这对母子活在世上,面临着的将是一种炼狱之苦,因而蒋氏紧紧地抓着黄巧巧的手,至死都不瞑目。
这一天刚好是清明,她死时还撒了一泡尿。若按习俗的说法,这种死法是下贱的,来世六道轮回,只能胎生为猪,当人间清明的祭品。
仵作见状,将一颗槟榔塞入她的嘴里,然后他念念有词,用手抺了一下她的脸,她这才不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婆婆去世后,黄巧巧和儿子相依为命,靠家里几亩薄田收租度日,有时娘家救济一下,尚能糊口活命。只是偌大的一座屋里,剩下孤儿寡母,显得空荡荡的。
白天,她教儿子识书或玩耍,时间还容易消遣,可夜幕一旦四合,整个院子死气沉沉,冷风嗖嗖,教人不禁泛起鸡皮疙瘩。出于恐惧感,她将东厢一间屋借给堂伯母方氏居住,守着大门,有时两人聊聊天,才不至于那么寂寞,也有了一种安全感。
但是,每当更深夜静时,麦承宗有如幽灵来到窗下,无休止地说些男女间的话题,想唤醒这个年轻寡妇冰封之下的春心。
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禁锢下,若是被一个男人看了并且来回性地蹭了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则意味着自己在这个男人的面前,已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意淫,本身就是一种占有。
按佛门有关缘分的诠释,前世三百年轮回才换来一次回眸,而三百次回眸才换来一次擦肩而过,如此推算,那么,她和豪鹤飞修炼了多少年?她和麦承宗修炼了多少年?
丈夫撒手西去不管她了,若嫁给麦承宗也显得顺理成章,相信无人敢戳脊梁骂她不守妇道,问题是这个麦承宗是一个半弱智半男人的男人,品行不端正,而且又有着多次婚姻上的失败。象这种男人,她能嫁给他吗?
何况她曾跪在婆婆的面前作出了誓不再嫁的承诺,若是食言,丈夫和婆婆的鬼魂会饶过她吗?出于诸多的考虑,当麦茂托媒人上门为儿子摄合这门婚事时,她一口拒绝了。
可麦承宗并不死心,夜夜在窗下纠缠,甚至出语威吓。她不堪困扰,将此事告诉了堂伯母。
堂伯母方氏性格泼辣,是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当她得知麦承宗如此下作,气得暴跳如雷,夜里藏身于窗外附近,待麦承宗又来纠缠时,拿起扫帚就打。猝不及防,麦承宗被方氏用扫帚打得哭爹喊娘,幸得众邻居闻声出来相劝,方氏才饶过他。
被打断了尾巴之后,麦承宗再也不敢来窗下当壁虎了。
自此,窗外静悄悄,黄巧巧不再担惊受怕。不过,正值青春期,雨打梨花的苦楚,深深地折磨着这个年轻的女人。
尤其是在孤单的夜里,昔日和丈夫恩爱的每一个镜头,在夜的屏幕上一一掠过,戳中泪点时,悲情如同暗流,在守寡这层厚厚的地壳下翻腾。
唉,女人苦,守寡的女人更苦。没有男人依靠的日子里,她的天空是灰暗的,凄风苦雨,生不如死。有时受不住这种痛苦的煎熬,她真想用三尺白绫,自缢了事,但一想到嗷嗷待哺的儿子,她只得鼓起勇气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