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外三人，就这么对视着。
人群吵吵嚷嚷，川流不息，在纪天昀身侧来回擦过，但她丝毫不为所动，就一直那么倔犟的扯着祁天的手臂要往前走。
看她的样子，虽丁点都没有姑娘家该有的矜持，但却完全没有泼辣之感。
反倒让人觉得她似乎本就应该这样，天真而率直。
就连整个被风雪弥漫的湖景，在她面前都似乎成了无足轻重的背景。
纪衍突然觉得额角青筋跳动，很是无奈，只能最先开口，打破眼前这微妙的沉默。
他对安玉桐道，“安少庄主，可否让舍妹??”
安玉桐转头看着纪衍，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连忙摆手道，“哪里哪里，没想到竟是纪小姐，是我属下冒犯了。”
说完，他便击掌，对祁天招呼了一声，“让纪小姐过来。”
祁天见主子发话，赶紧撒了手。他退后一步，跟眼前凶神恶煞的纪天昀拉开了一步距离，他笑道，“纪小姐果然是习武之人，不似寻常女子，娇柔扭捏。”
真是十分狗腿，十分欠打的笑容。
纪天昀却不搭理他，只绕过祁天往前走，芸牙准备跟上，却又被拦下。
“主子只说纪小姐可以过去。”祁天道。
纪天昀听了，表面上也不恼，只是又走回祁天跟前，狠狠的跺了他一脚。
“纪小姐真是好生率性。”安玉桐见了，对纪衍笑道。
“让安少庄主笑话了。”
“纪兄说哪里的话。”
两人正客套，纪天昀三两步便跨了进来。正准备发作，手都已经伸了出去，还没揪到纪衍的耳朵，倒是听到了纪衍对安玉桐的称呼。
安少庄主？
难道此人竟是青云山庄的少庄主，安玉桐？
纪天昀愣愣的站在他俩的桌前，看着安玉桐，缩回了刚已经伸向纪衍的手。
既然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她反应再慢些，岂不就丢了自己的脸，更要命的是会丢了玉天阁的脸。
真是险了。
安玉桐看着眼前纪天昀神色古怪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也不动弹，也不说话，就是魂魄出鞘似的傻在那里，也不知道是想些什么。
他只能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端起桌上的酒杯，抬头迎着她的眼神道，“纪小姐可是还认得我？”
纪天昀这才回魂，整理了情绪，像往常一样学着姐姐，尽力笑的温婉端庄。
她点点头道，“安少庄主风流雅量，芝兰玉树，自是让人过目难忘。”
安玉桐只是笑，低头饮酒。
纪衍见安玉桐没有作声，便不动声色的拉了纪天昀到身边，小声对她道，“你怎么来了。”
纪天昀脸上的笑意已经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告诫自己，要忍耐，她有些咬牙切齿，眼睛瞪的神色骇人，“姐姐那边想是该比完了，你不过去看看么。”
“玉棠上去做什么？”
“武林大会，上了擂台，能做什么，”她道，“哪似你这般悠闲。”
说完，纪天昀转身向着安玉桐的方向，正好他也抬头，两人视线相交，他抿唇一笑，对着纪天昀一举杯，然后自己将杯中酒喝了干净。
纪天昀却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烧，但还是镇定的回一个笑容，“安少庄主雅致非常，只是玉天阁还有些琐事，实在是要家兄过去处理，不知，可否请您改日再叙？”
纪衍闻言皱了眉，正准备斥责纪天昀不要胡闹。
谁知安玉桐却笑了。
他的身子向后微仰，并且扬起下巴，露出脖颈间一条好看的弧线，笑的十分爽朗。
真是有趣的很，这纪二小姐到底知不知道，她自以为温婉可人的伪装，其实根本掩盖不了她眼里的任何一丝凶光。
恐怕她嘴上夸他，心里想的，却是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湖里去吧。
笑也笑够了，安玉桐摆摆手，“失礼了失礼了，只是方才，实在是??”他顿了顿，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只是纪小姐，实在是，有趣的紧。”
纪衍面色有些赧然。
要知道，纪天昀向来是对内凶悍，对外端庄，虽然见过她的人，也基本都能看出来她那根本没用的伪装，但这些人却从来不曾当着纪家人的面说出口来。
尤其当着纪天昀的面，安玉桐可是第一个戳破这窗纸的人。
纪天昀几乎就要坚持不住脸上的笑意，脚下已经上前了一步，准备和安玉桐来番理论，却不料安玉桐并没看她，而是恢复了之前那一派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对纪衍客气道，“纪兄若是有事就不必顾及我了，既已成了朋友，以后多的是机会相聚。”
他说完，朝着纪衍拱了拱手。
纪衍听了，也便站了起来，回了个礼，“实在对不住了，以后必登门拜访，到时再叙了。”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纪衍才带着纪天昀离开。
一直没有走远的芸牙终于见二人出来，赶忙跑了上来，但靠近了却又见得纪天昀脸色不善，于是只得拉开了点距离，跟在主子身后不敢言语。
“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能和那种人去喝酒！”纪天昀说着，在纪衍背上搡了一把。
纪衍被她这一搡弄的一个趔趄，好在四周人多，他才没直接扑到地上。本就已经心情不好，这一下更是让纪衍险些爆发，但他还是努力的克制，压下了脾气，只是语气仍然不善，“别闹了，我今天是有正事。”
见他倒不像说谎，纪天昀也只得放缓了语气，“有什么事比武林大会重要？”
“这事日后再告诉你。”
“不行。”纪天昀毫无商量余地的就回绝了纪衍打马虎眼的行为，并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说清楚！”
纪衍无奈的转过身，看着这妹妹，自小就拿她没辙。
这一次也不例外。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转移话题。
“你不想问季鹰哪里去了么。”纪衍皱着眉，淡淡道。
纪天昀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但一听到季鹰的名字，却又愣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进了肚子。
方才是真的气极了，竟然没有注意到季鹰不在。
“他人呢？”纪天昀这才后知后觉的问道。
“去办事了。”分明是纪衍提起了话题，勾起了纪天昀的兴头，自己却又开始轻描淡写，“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怕是已经过去了。”
这一次，纪衍说完，就再也没有给纪天昀留时间好抓住他，说完就赶紧挤入了人群，撇下了纪天昀跟芸牙，自己快步的朝擂台方向走了回去。
见那兄妹俩已经走远，祁天转身便进了亭子。
三步并做两步，他快速走到安玉桐身边，道，“少庄主，比武结束后，要去请纪公子吗。”
安玉桐懒洋洋的坐在那里，右手肘支在桌上，左手微微抬起，动作极轻的将斗篷上落的雪抖去。
他没看祁天，只是笑着摇摇头，道，“不必，该来的时候，他自然会来找我。”
“可万一他，误了您的大事呢。”
“他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安玉桐道，“相反，聪明之极。他必会明白。”
祁天见安玉桐话已至此，他便不好再多说什么。毕竟他虽是谋士，但该出的谋策他出过了，该提的建议他也提到了，至于如何抉择，就已经不再是他的职责了。
正准备退下，突然又想起了刚才亭子里发生的一幕幕，不禁还是笑着打趣道，“少庄主方才对着纪小姐的表现，可真是像极了市井里的纨绔公子。”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像市井无赖。但是，实在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有吗。”他倒是浑然不觉，反而抬起头来，相当认真的问着祁天。
“有。”祁天努力的忍住笑意。他心想，幸亏今日是沧景和雷琼不在，不然，可有安玉桐受的。
安玉桐很是认真的琢磨着，甚至右手还不停在下巴上来回摸着，思考了一阵子，又道，“可你不觉得，这纪二小姐，着实是有趣么。”
“属下也这么觉得，”祁天越说就越想笑，“方才还极有力道的踩了属下一脚。”
“哈哈。”安玉桐很是畅快的大笑了几声，把刚才的事情飞速的回味了一遍，颇带意犹未尽之感，过了片刻方才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办。
他问祁天，“现在什么时辰了。”
“马上便是巳时。”
安玉桐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
风吹满了他宽大的斗篷，如同一只展翅的白鹰。连同那些沾了他满身满面的雪花，就好像是白鹰出云时沾上的白雾。
他理了理衣领，笑的英姿蓬勃道，“我们也该过去了。”
人在江湖。
不过一生一死，一笑一梦。
弹指瞬息的江湖，没有人能够永远立于不败。
月盈则亏，盛极则衰。但身在这局中，却终究还是没人能够看清。
称霸的人想要长久，闯荡的人想要取代。长此以往，血流不止，争端不休。
但这就是江湖。
当安玉桐来到擂台附近的时侯，听到人群中一片叫好。望过去，正巧是台上比武的二人分出胜负，一个大汉刚被对手一剑挑飞了手中的大刀。得胜的男子拱着手，向着人群的方向正说些什么。
虽听不清，但也并不重要。
安玉桐就站在人群之外，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台上衣襟飞扬的人，突然就笑的不怀好意起来。站在他身侧的祁天一见他的表情，就已经暗叫不妙，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已经见安玉桐缓缓伸出手解开斗篷的系带，然后取下斗篷，交给祁天。
“你先去坐席那儿，雷琼怕是已经急了。”
“少庄主，您这是??”祁天接过他的斗篷，明知故问道。
以安玉桐的实力，早已不需要靠打拼英雄榜才能被人所知。即使是今年一场不打，也根本不能动摇他的在武林中的位置。
何况以安玉桐现在的身份，哪怕是和去年相比也已经大不相同。彼时，在天下眼中，他还是个不拿事的少庄主，但这一次，他所代表的却是整个青云山庄。
如此一来，自是需要以群豪榜为首要。
而今天，安玉桐本来也着实是只打算来看看情况而已。
但是，自从跟随安玉桐的这些日子里，雷琼祁天等人早就习惯了，临时变卦，正是自家主子的拿手好戏。
安玉桐不甚在意的笑笑，“上去玩玩。”
说完，几乎是夺的，取了祁天腰间的佩剑。
他一转身便施展轻功，纵身一跃，速度极快的从人群之上，向着擂台飞了过去。
众人都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人极轻的踏过。等有所察觉的时候，回过头来，却也只能见得那白色的身影已经跃出了好几丈远。
仅仅片刻，安玉桐便稳稳的落在擂台中央，对着人群微笑抱拳。
台下众人见了他的模样，不少人认出后便发出一声惊叹，随后整个人群便炸开了锅。
“那不是青云山庄的少庄主么！”
“是啊，安玉桐啊！”
“当年他生辰，青云山庄设宴我可还去了！”
“我也去了，那场面真是好生壮观。”
“可别叫少庄主了，再不久就要改叫庄主了。”
“年纪轻轻啊。”
??
台下虽是一片议论之声，但安玉桐却对这份吵杂充耳不闻，只是对着面前的人微微一笑，极其客气道，“纪兄。”
“少庄主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好轻功。”纪衍也笑。
“哪里哪里，还请纪兄不吝赐教。”
“彼此彼此。”
两人没有过多客套，说了两句，随即便各自向后退了两步，拉开架势。
纪衍虽已算是高手，但无奈却还是比安玉桐出招慢了一步。才刚一开始，安玉桐便不守章法的横着扫出一剑，直朝着纪衍的剑锋而去。纪衍本来打算上前，却又被逼的只能临时改变步法，撤后一步，横剑去挡。
“锵”的一声，两剑相碰。
纪衍被这一震，顿时胸口一紧。本来接招就有些狼狈，更是没有想到这看似普通的一剑，竟是用了内力。
安玉桐见纪衍的反应，唇角微微一挑。
台下玉天阁的坐席里，眼看着纪衍接招越发吃力起来，气氛开始悄然的紧张起来。
“太卑鄙了。”纪天昀道。
“不，”纪玉棠说着，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台上的二人，“出其不意，招招都很妙。”
“公子情况不太好啊。”雪瑶道。
“想是刚才那一剑，没那么简单。”纪玉棠看着，眉头却越皱越深。
纪天昀正想说安玉桐出招太阴险，脸都已经转向了纪玉棠，但话还没有出口，却突然听见人群一阵惊呼。
赶忙再转过头来，却只看到这样一幕。
纪衍站在安玉桐几步之外的地方，左手紧紧握住右手手腕，而他的剑已经落在一旁的地上。虽是大雪纷飞，但只要眼力够好，就能够看到纪衍的额角已经开始滴着豆大的汗珠。
实在太快了。
擂台四周的红色彩绸正迎着风乱舞。
安玉桐笔直的站在那里，手中的剑斜着指向地面。他的下颌微微扬起，眼中虽是笑意，却又肆意蔓延着冲天的豪气。
那一双狭长的眼中，就好像包容了整个江湖，也包容了那片翻涌不息的不测风云。
即就是对安玉桐厌恶如她，也不得不说，这人好像天生便该是如此，王者之姿。
只一眼，便已叱咤了整个天下。
台上的安玉桐，看着眼前皱眉的纪衍，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够听清的音量道，“我知道，纪兄方才没有出尽全力。”
“哪里，技不如人而已。”纪衍淡淡道。刚刚他的剑被打掉，此时手腕处清晰传来的阵痛，还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一招先发制人。
他内心不得不叹服，先是让他身负内伤，然后的几招看似让他反击，其实是更大程度的刺激他的伤处。让他没空，更没能力使出全力。
本来是想要试探对方，没想到却被让自己陷入了如此境地。
倒真是个心机深重的人，太小看他了。
“我知道纪兄志存高远，如不嫌弃，群豪榜上，我们再一决胜负。”
纪衍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至于刚才我们谈的事情，还请纪兄斟酌。”
这一次，纪衍只是顿了一下步子，并没有答话，随即一跃便下了擂台。
安玉桐看着纪衍的背影微笑。
一切仍在他的料想之中，纪衍虽没回答，但若不出意外，他要的结果，已经达到。
那也就不枉他这一番心思。
正转身准备离开，背后却传来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安少庄主，请留步。”
那是女子的声音，如银铃般，好听之极。
虽是出乎了意料，但也不算是坏的情况。
要知道这一刻，安玉桐内心的开心程度，绝对比他脸上的笑容所表现出来的要更深的多。
他转过身。
眼前的女子已经换下了男装，又穿回了初次遇见时的那件水红色衣裙。她手中提着剑，剑穗上配着一块紫色碧玺。那双握剑的手白如凝脂，指节形状也好看之极。
只见纪天昀眸色凌厉的看着他，在风雪之中，她发鬓上白色的羽绒翻飞。
红唇微启。
她道，“请安少庄主赐教。”
